枫林渡

2021-05-17 03:35傅菲
山西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北河枫林渡口

你没有如期归来

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北岛《白日梦》

河面白茫茫。旷野白茫茫。深冬,大雪一层层覆盖下来。雪花旋转而下,飘飘忽忽。天空低矮,仅仅比山梁略高一些。雪花在空中,如炭灰,大把大把扑撒。也看不出雪花在哪儿形成的,从深邃的空中,越下越大朵,绒毛球一样飞旋。从山梁往下白,白了山头白了山腰,白了旷野。

屋顶白了。树梢白了。坟头白了。菜地白了。

行人的头白了。

渡口白了。

搁浅在渡口的木船白了。木船是一条空船,被一根麻绳系在大柳树下。河水吞噬着雪花,如须鲸吞咽磷虾。饶北河从彭家坞弯过来,直流,到洋槐茂密的河滩,又弯成一个半弧,直流南出。在半弧的湾口,五条方形的长黑石条,砌成了向上的台阶,通往岸边的枫林村。台阶被一株大柳树遮掩。两岸的人,在这里上船下船,在這里握手言别。

一阵阵的大雪,使得天空荒凉,把天下空了,空得只剩下雪无声飘落。枫林渡也被下得荒凉,没有一个人。柳树洋槐,落尽了叶子,空空的枝丫积了雪。三两只寒鸦站在枝头,哑,哑,哑,叫得短促阴寒,叫得让人觉得无比孤单。寒鸦也叫慈乌、慈鸦、麦鸦燕乌,颈后羽毛呈灰白色,胸腹部灰白色,其余部分黑色,双眼似两颗珍珠。高高的洋槐,有树洞,寒鸦在树洞里筑巢繁衍。寒鸦蜷缩着身子,随着枝头摇晃。

十五年之后,满福仍记得那场大雪。雪花像黄昏时分乱飞的蝙蝠。他在渡口砍香椿树。他每砍一刀,圆帽斗笠上的雪,扑簌簌地抖落。香椿树有两棵,是满福母亲在六十年前栽下的。在满福十五岁的时候,他母亲告诉他:我死了之后,用渡口香椿树打棺木,香椿树埋在土里不烂。这几句话,他母亲说过很多次。临落气,他母亲靠在床沿,眼睛睁开一会儿,又闭上一会儿,油灯忽闪忽闪,炭火在火钵里红亮,眼角流出黄浊的水,泛白的嘴唇轻轻抖动,说:你去把刀磨亮,磨亮。满福嗯嗯地应答,不断地垂泪。他守在他母亲身边,握着渐渐凉下去的手,忍不住号啕大哭。

皲裂的树皮,斜横的树丫,清脆的刀声。河岸旷芜。树身圆直粗壮。傍晚的河水流得呜咽。大地一层层交出内心所有的白。

树最终倒在渡口的台阶上。满福坐在香椿树上,抖抖索索,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啪哒啪哒,打打火机。打了十几次,打火机也打不亮。他把烟揉碎,咀嚼在嘴巴里。雪花密集地落在河面,被河水卷走。河水白白亮亮,咕咕咕响,推搡着,绕过河滩,消失在下一个湾口。满福盯着河面,眼睛发花,似乎河里漂着人影。数不清的人影,随河水波动。

栽香椿树时,满福才一岁,他母亲才十九岁。这个新婚不久的妇人叫念慈,在渡口送别她丈夫。她丈夫出身富裕人家,在茶山祠读书,二十出头,风华正茂。严寒渐退,春天架着白鹭的翅膀,快速来到饶北河。白茅长出了芽白,紫云英结了紫红的花。柳枝披了绦绿,悠然摇曳。白鹭的幼雏在河边戏水,呱呱呱叫。开冻的河水引来追逐的河鱼。她丈夫对她说:动荡的年代,我不能白白活一辈子,我要去寻找自己的理想。她知道他是刚烈的人。她为丈夫收拾了包裹,送他到渡口。她抱着孩子,孩子在甜甜地酣睡。她忍不住流眼泪,跟在他身后,说:“你记得回来,等你回来了,孩子会叫你爹了。”“我会回来的,我的鞋子沾了这里的土,我的血脉在这里。”

木船离岸而去,顺水而下。念慈站在台阶上,看着站在船头挥手的人,穿一件白色长衫,围青蓝的围巾,戴一副黑框眼镜,端一把油布伞。稀稀的雨,斜斜地飘。河面荡起雨珠溅起的波纹,密密麻麻,一圈圈。这时,孩子突然醒来,啊啊啊地哭。念慈把孩子抱直了身子,说:你叫爹,快叫爹,你爹听得见。孩子哭得更凶。

孩子三岁,她便教孩子识字。她用一根木炭,在门前的青石台阶石板上写:叶从理。她在竹溪书院读过五年私塾,会写会画。每天傍晚,她带着孩子,去渡口。她知道,她等的人,若回来,必从上饶渡口坐木船,溯河而上。太阳上山,人上船;太阳下山,人到了枫林渡。生活在郑坊盆地的人,饶北河是唯一外出的路。她走过这条水路。她还没结婚。她给他送冬衣去。她背一个布条包扎的棉包裹,坐船去上饶。阴冷的风,从船底掀上来,船篷呜呜作响。她裹着蓝布头巾,坐在船舱里。窄小的船舱,有一个木炭火炉,火光照着她霞红的脸。在上饶渡口下了船,经过宝泽楼,沿溪而上,走一盏茶的时间,到了茶山祠。八百年前,陆羽隐居于此,种茶,研茶,写《茶经》。叶从理在茶山祠读书。晚上,叶从理带她去仙乐斯听戏。仙乐斯在信江河畔,西临护城河。这是一条百年老街,酒肆林立,茶馆相连。仙乐斯有大戏台,客人一边喝茶吃甜品,一边看信河戏。临老了,念慈还记得《西厢记》里的那句台词: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饶北河流得不紧不慢。四季之中,饶北河有时是少年,有时是老年。它西出灵山北部,在高南峰的峡谷奔泻,在盆地弯转。圆南瓜一样的盆地,在暮春有群鸟飞来。寿带驾着东南风,从灵山盘旋直下,栖落在洋槐林。它体色带有金属闪光的蓝黑色,头顶伸出一簇冠羽,体羽为背栗腹白,翅亦为栗色。雄鸟有着非常长的两条中央尾羽,像绶带一样。它以天蛾、松毛虫及其幼虫和卵为食。它尾巴赭黄色,也叫赭练鹊。在林中,它唧咕唧咕地叫,玲珑的脑袋像个松果。寿带老了,羽色退化,全身发白,让白发苍苍的人无比感怀。家燕三两只一群,从厅堂飞出,飞向田野,飞向河边。厅堂的燕巢倒悬在横梁上,雏燕张开黄喙,唧唧,唧唧,等待母燕觅食归来。母燕斜着身子,投身飞射,捕食虫蛾。

站在渡口,念慈看见树上的白寿带,忍不住摸自己的头发。暮春的河边,多么爽朗。尤其在傍晚,溪水留了一抹残红,霞光在不远处的湾口颤动。油青的秧苗已经灌浆,暗白的稻花兀自低垂,又被风翻上来。孩子五岁那年的五月,饶北河上游瘟疫流行。

患病的人,全身酸痛,打寒战,发高热,头痛,乏力,过不了两天,淋巴结肿痛。淋巴肿大,迅速化脓,破溃。最后无力,眼皮也抬不起来,奄奄而死。第一个得瘟疫而死的人,是郑坊徐家的一个老人。老人饿得受不了,烤老鼠吃。吃了三条老鼠,挖了半块菜地,回家睡觉。第二天起床,手抬不了,手被卸了力一般,衣服也穿不起来,摸摸耳朵根下的淋巴,肿胀肿胀,像个核桃。熬药一样熬了两天,人说胡话,淋巴溃烂,死在躺椅上。

过了七天,送老人上山的四个棺夫,死了三个。老人三个儿子死了一个,三个媳妇死了两个。各个村,都有了相同死法的人——在饶北河,闻死惊骇——瘟疫爆发。

棺材铺卖空了。人死,用草席卷起来,塞进猪笼,投进石灰窑和石煤一起烧。叶从理的父亲也死于瘟疫,烧了窑。念慈扒了一钵煤灰,放在土瓮里,埋在自己的豆田,和叶从理的母亲合葬在一起。

丁酉年冬,雪落了两天,北风呼呼,把我窗户打得啪啪响。想起乡下的老母亲,我睡不着。老人怕冷,整天抱着一个火熜。每年冬,我早早买几麻袋的硬炭,给老人烘火。第三天,我搭上去华坛山的班车,回枫林。我坐在车上,望着沿途的积雪,白皑皑,鼻子发酸。车沿着饶北河,在山边公路,东弯西扭地走。邻座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见我出神的样子,问我:你哪里人啊。

“郑家坊人。”

“郑家坊好啊。前有饶北河,后有古城河,双河玉带。郑家坊是出宰相的地方。出任明世宗首辅的夏言,虽是贵溪人,外婆家却在郑家坊,他是在郑家坊长大的。”

“你怎么对郑家坊这么熟”。

“何止熟啊。广信南有上泸畈,北有郑坊畈,这是广信的两个大粮仓,有这两个畈,广信人不会挨饿。你是郑家坊哪里人啊。”

“枫林人,你知道枫林吗?”

“枫林的?枫林好啊,郑坊畈,占了一大半,不旱不涝,年年风调雨顺。红薯粉丝和油炸豆腐,是枫林的两个宝,你不知道吧。”

“知道的,年年都有人来收粉丝。”

“你是枫林哪里人啊。”

“中蓬人。底枫林的。”

“底枫林,怎么会不知道啊。有几棵老柿树,都有好几百年了。”

“那是湖塘坑,中蓬还要上去一华里路。”

“知道中蓬,有两条逼仄小弄。沿着村子有一条水渠,渠里鱼多,后来水渠塞了,浇了路,好可惜。你是中蓬哪户人家。”

“傅家。”

“元灯叔好,灯叔好。傅家有一棵大樟树,门前一畈田,对着古城山。”

“元灯是我公(爷爷),八十八岁过世,有廿二年了。大樟树十八年前砍了,你很多年没去枫林了。”

“我也是枫林人。老母亲走了之后,便很少回枫林了。”

“你这次也是去枫林?”

“去看看枫林渡。”

“枫林渡被芭茅盖了。芭茅比人还高。大柳树还在。”

“长条石还在,大柳树还在,枫林渡就在。”

“以前,不通公路的时候,枫林渡是迎来送往的地方。枫林人都是从这个渡口走出去的。”

“走出去的人,有的回来了,有的再也没回来。”

“从枫林渡出去的人,都是枫林人,回来和没回来,没什么差别。”

“怎么会没差别呢?回来的人,叫生根,没回来的人,叫漂泊。漂泊的人,一生都在河上。就像枫林渡口的那条木船。”

“老人家,怎么称呼你?”

“我母亲以前是在枫林渡摇船的。她一辈子都在摇那条木船。”

“我十几岁就认识她。她白头发,眼睛不怎么好,说话声很轻很温和,鼻梁上有一颗黑痣。她会唱信河戏。”

哦了一声,老人闭起眼睛不说话了。老人就是满福。摇船的人在渡口摇了几十年。摇船之前,她教过几年书。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识字人之一,解放后,她在小学教书。她的家,在河湾的樟树林里,河石砌的墙,木格的窗户,带篱笆的院子。樟树林有三五户人家,一条砂石路一直通到河滩。冬天,樟树林栖息很多白鹭,远远看去,像是树上开满了粉团的白花。

送别了的人,始终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叶从理去了哪儿,在哪儿生活。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满福的母亲,没有收到过任何音信。满福十岁了,她带着孩子,从渡口坐上木船,去了一次上饶,在渡口下船,去仙乐斯听戏。可惜仙乐斯的戏院解散了好几年。茶楼酒肆还在。孩子嚷嚷着,要吃马骨糖。仙乐斯高悬在屋顶上的木牌还在。黄漆鎏金的行书,有些夺目。她又带孩子去了茶山祠,在门口转来转去。

小学成立了没几年,又关闭了,改成了夜校。她成了一个摇船的人——因为她识字,因为她老公去向不明,她被无休止地要求交检查。她戴着报纸折的高帽子,跪在小学的操场上。斗完了,去摇船。

船是木船,半边的梨瓜形,中间有一个“口”字形的船舱。船舱上拱起一个篾片雨篷。她摇不来船,摇桨的时候,船像葫芦瓢一样,晃得厉害,在河面打转。她几次跌坐在船头。

这是一个零落的渡口,过往的行人并不多。她把客人送到对岸去,把对岸的客人接过来。河面有百余米宽,河水一米多深,清澈见底。两岸的人,都认识她。她头上扎一条蓝头巾,小圆脸,腰上绑一条蓝围裙。雨天,她戴一顶尖帽斗笠,穿一件黃蓑衣。

欸乃声从清晨响起。把棕绳从柳树上解下来,推一把船,橹板插进水里,手拉直又屈起,橹板哗啦哗啦划动着水流。水在橹板上冒出白花,漩起水涡,船游动起来。渡客站在船头或坐在船舱,听着橹声。多年后,满福读宋代陆游《南定楼遇急雨》:“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欸乃下吴舟。”情不自禁想起他饶北河上的母亲。有时,他和她母亲一起摇船。他已经十五六岁了。他已经是个强壮的劳力。无客人的时候,他母亲在船上,给他唱元代郑光祖的《倩女离魂》:“听长笛一声何处发,歌欸乃,橹咿哑。”

有一年,五月的暴雨侵袭了饶北河流域。雨水如注。天际乌黑黑的雨线,像一道网,把人罩得喘不过气来。横流的山涧从村沟从田垄,汇流到河里。河水涨上了河堤,岸边的水田成片倒塌。泥浆轰隆隆,塌在河里,抛起十几米高的水花。系在柳树上的木船,被水冲走了。他跟着他母亲,沿着岸边找木船。洋槐在水里,露出树梢。上游冲下来的浮木,在浊浪里,沉沉浮浮,滚动着,卷席一样盖过。他一直以为,饶北河是一条羸弱的河,河水轻浅,他第一次被洪水惊骇了。河边的十几栋泥土房,在雨水的浸泡下,膨胀,轰然倒塌。睡在屋里的人,来不及尖叫,被浪头扑进了水里。牛在奔跑,一直跑,跑得跪下去,被山洪冲进了河里。

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日,念慈穿上红棉的短袄,盘一个发髻,在发边插三朵迎春花,在渡口坐上半天。叶从理在这一天离家。短袄是她做新娘时穿的。花是她送别时戴的花。二月十五日,也是花朝日。这一天,百花开始盛开,花神来到人间。村里有人抬花灯。

饶北河流域有抬灯的习俗。每年正月,村村抬龙灯。抬龙灯也叫板桥灯。龙灯由龙头、龙骨(也叫龙身)、龙尾三部分组成。龙头高大,用竹篾扎成海龙王的威武形象,纸糊的龙鳞,挂着红布的飘带,两个青壮汉子撑着竹架,边走边挥舞。龙尾像虾腰,可以随意摆动。龙骨一节一节连起来,每一节是一条长板凳,长板凳上绑着两盏红灯笼。“板”作动词用,翻舞转动的意思。每一节,代表一个成年男丁。大的村子,有两千多节,可延绵好几华里,蔚为壮观,像银河里的灯桥。龙灯每经过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站在村口接灯,炮仗噼噼啪啪放几十分钟,土铳冲天鸣响,轰隆轰隆,震得耳膜发麻。给每一节灯披红布,摆茶,而后在晒谷场请吃汤面。吃了汤面,便在田野里板桥灯。桥灯一圈一圈地围起来,围成各种图案,有八卦阵,有长蛇阵,有方圆阵,有鹤翼阵,有雁形阵,有偃月阵。布阵法的师傅,叫带灯人,走在龙头前面,提一个大红灯笼。带灯人睿智,变换着阵法,让人眼花缭乱。假如带灯人突然神志迷糊了,阵法会大乱,人撞人,会造成人员踩踏事件。带灯人记不住阵法了,便朝天鸣铳,砰砰砰三枪,大家坐在原地休息,等另一个带灯人来,带领大家走出迷宫一样的灯阵。看板桥灯不站在地上看,而是站在屋顶上看,俯瞰而下,红灯簇拥,似繁华盛开,千树万树烟花如幕。如辛弃疾在《青玉案》所言:“ 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花朝日抬花灯。晌午之后,村里人用红纸墨水化装,穿上明代桃红柳绿的服饰。各家各户从阁楼取下灯笼,给灯笼贴剪纸,挂璎珞。红纸抹唇粉脸,作胭脂;墨水画眉糊鼻,作黑油。枫林人以种田种地、伐木烧炭、采山货为生,村舍散落在两岸的山坳间。村子林木幽碧,溪流淙淙。晚饭后,街上锣鼓咚咚咚响。抬花灯的人去拜土地庙了。土地庙在村头,在一棵大樟树下。提灯的人跟在锣鼓手身后,摇晃着手上的灯,拜土地庙。拜土地庙,仪式并不怎么盛大但很庄重,上香作揖跳舞。拜了土地庙,又去拜社公庙。拜了庙再游花灯。游花灯在一个老祠堂,敲锣打鼓。花灯不舞动,也不相接,手提的。灯笼形状不一,有五角灯、鱼灯、莲花灯,样式有吊灯、座灯、壁灯、提灯。灯笼有灯帽和灯座,配以剪纸、书画、诗词,灯头是鱼,下面两个灯笼,写着条幅“三君司命”。提灯组成了灯街,灯街有四匹马(推车灯),两匹红马,两匹白马,红马是雄马,白马是雌马,每隔八盏灯一匹马。灯身藏着一个穿明代服饰的人,戴戏帽,踏戲靴,摇着扇子,唱古戏,神采飞扬。至于唱的戏词,大多数村民也会唱。

桥灯有阵法,如排兵布阵,像一支古代军队,灯形只有单一的球形,但气势恢宏,大气磅礴,如江河吞泻。游花灯更接近于地方戏曲,有乐手鼓队说唱,有表演,有宗教感。满福早早洗了灯,清扫了院子,去渡口接母亲回家。渡口离他家不远,过一片三角形的田野,过一个柳林,便到了。路上的野花,灯花一样胀开了。田埂上的莿蓬、野豌豆、雀舌草、翻白草,开得一浪一浪。柳树林的单叶铁线莲,绕上了柳梢,垂下玉白的粉槌。黑翅长脚鹬站在滩涂像一个孤独的牧师。他知道母亲想什么,虽然她从来不说。父亲,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想象中的人。父亲只留了一张相片,挂在厅堂上的镜框里。父亲站在枫林渡,围一条棉围巾,穿蓝色长衫,头发往两边梳,前额突出。柳树繁茂的叶子,有些婆娑。树上还站着一只浮鸥。渡口有十几米宽,水漫上一个台阶,父亲看着河面,水隆起波纹。

每年的这一天晚上,念慈都要蒸一笼馒头。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揉面粉,翻来覆去揉,揉出筋道。水一直在锅里翻腾。她看着一锅水翻腾出白泡泡,水汽在屋里绕来绕去。水慢慢浅下去,浅到了圆锅底,水嗞嗞嗞地叫,像呻吟。黑锅变白了,她加水下去,继续烧。揉好了馒头,放在笼子里蒸。蒸汽从笼子的细缝里,白白地回旋上来,罩住了整个灶台。她把木柴叉进灶膛,看着火苗舔着锅底旺上来,木柴慢慢变成灰烬。她能感觉到,馒头在笼子里,饱饱地吸了蒸汽,发胀,滚烫。

在叶从理背在身上的包裹里,有她揉的十二个馒头,和四个咸鸭蛋。

饶北河百余里长,蜿蜿蜒蜒,在上饶北部狭长的山谷里,不舍昼夜地流,流进信江,汇入鄱阳湖,注入长江。她没见过长江,她不知道长江有多长,江水最终流往哪里。饶北河只要一天,可以走完,无论是走山路,还是行船。为什么出去了的人,回来得这么艰难呢?她问过很多从枫林渡离开的人,打听叶从理的下落。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村里有十几个人从枫林渡离开的人。离开的人,有两种:读书人和穷得没饭吃的人。读书人,往上海、广州跑,提一个藤条箱,打一把油布伞,坐上木船,到上饶火车站,坐上火车去了十里洋场的大都会。外出的读书人,有的成了家,有的还是没毕业的大学生。穷人一般是十五六岁的小青年,砍柴或挖地时,见路过的部队,扔下柴刀扔下锄头,跟着部队走了。走的时候,连家人也不知道,家人还以为孩子被老虎吃了。

跟部队走的人,只有一个人回来,但其他人都会有音信:×年×月×日,在××战役中,壮烈牺牲。有奖状和军功章。回来的这个人叫杨金俄,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回来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腿受过严重枪伤。从枫林渡下船,念慈都不认识他了。杨金俄戴一顶长耳朵的绒帽,背一个方角的背包,腰上挎着一个铁皮水壶,瘸着腿,踮起脚尖走路。他的父亲已死了十几年,他的母亲还在。他母亲抱着他的头,哭得全身瘫软。他有严重的耳背,据说是被炮弹震聋了的。有一段时间,念慈带着满福,三天两天往杨金俄家跑,问叶从理下落。杨金俄是战斗英雄,大队召开了庆功会,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了一天。因为腿有枪伤,杨金俄干不了重体力活,安排他守仓库。快五十岁了,他才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结婚,住在祖屋里。祖屋是一栋三家屋,房子有些破旧,下雨,瓦屋漏水,滴滴答答,漏在饭桌上。吃饭了,他端一个木脸盆,接瓦漏水。水珠溅在他脸上,他用手抹一下脸,继续吃。杨金俄活了九十三岁,是村里长寿老人之一。他生了两个儿子。他死在祖屋里,无疾无痛,无声无息,像一个不会醒来的人。

读书外出的人,有两个回来。一个叫李响,在上海一个大学教书,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回到枫林养病。他被批斗致残,也和儿子断绝了关系。他儿子揭发他,说他日记里有反动的思想。解放前,他曾做过《民锋报》的编辑,是个老地下党员。在枫林养了四年病,又返回了上海,继续教书。还有一个叫周绍程,在1988年,从台湾回来探亲,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皮鞋黑亮。他带来了电视机、照相机,给家里的三兄弟,一人发了一千块美金。三兄弟还是住在祖屋里,一人两只瓦房。四兄弟喜极而泣,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坐下来吃一餐饭。周绍程住了三天,回台湾了。念慈拿着叶从理的照片,给周绍程看,托他去台湾问问,有没有这个人。念慈裹着一个厚厚的棉花袄,佝偻着身子,对周绍程说:我们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你应该还记得叶从理,他比你小两岁,属狗的。周绍程说:当然有印象,白白净净的人,很斯文,可我们在年轻时,也无从联系啊。

念慈确信自己的老公早死了,不然,他不会没个口信回家,没有只言片语寄回家。但她又确信自己的老公还活着,她相信她老公的话,他无论走多远,走多久,他会回来,回到有血脉的地方。有一次,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叶从理坐一辆马车,沿着饶北河的河堤,往下游跑。天下着瓢泼大雨,马车颠簸得厉害。叶从理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马却跑得飞快,跑着跑着,马车翻下了堤岸,被河水冲走。念慈从梦中惊醒,浑身热汗。她十多年没有做梦了。她是一个无梦的人。年轻时,她三天两天梦见叶从理,她睡不着,倒一碗黄豆在地上,一粒粒捡起来,捡好了,又倒在地上,继续捡。

过了五十岁,她不再摇船了,不是因为她年龄大了,而是渡口上游的窄湾处,搭了一班(座)石桥。也不知道为什么,饶北河的水浅了许多,水仅仅过膝。石桥是一组麻石搭建的,一个踏步一个方块麻石,二十三个麻石连成一座桥。她把橹板收了,放在家里的木楼上,作古记。她摇了二十七块橹板,每个橹板的摇手处,都被她摇得油油发亮,摸出黄黄的包浆。有的橹板开裂了,有的橹板断了半截,有的橹板绳孔损毁了。

我在孩童时期,渡口已经没了。渡口成了埠头,早上,男人挑一副水桶,从河里舀水,挑到家中水缸里,挑三担,用一天。女人在埠头翘起圆墩墩的屁股,露出半截白腰,洗衣洗菜。我们也常爬上柳树,抓知了。夏天的知了,吱吱吱,叫得人烦躁。

事实上,她早可以不摇船的。小学恢复之后,她也可以去小学教书,但她不想了。可能她适应了船。摇啊摇,船到了对岸。心情爽了,她张开喉咙唱:

啊呵呵呢,啊呵呵

啊呵呵呢,啊呵呵

三月美景在饶北河呢

野花如锦云飞絮

细雨如酥柳垂烟

啊呵呵呢,啊呵呵

啊呵呵呢,啊呵呵

十年修得同般渡

百年修得共枕眠

愿得一人心

白首莫离分

啊呵呵呢,啊呵呵

啊呵呵呢,啊呵呵

香椿树一年一年长,变粗,枝开叶散。三月,香椿发芽,三两片芽叶,一撮一撮地抽出树丫尖。满福出生时,念慈养了一条小黄狗。狗脖子上戴了一个铃铛,走路时,当当当。满福听到铃铛当当当响,便笑了,眯起珍珠一样的眼。满福十一岁,狗老得走不动路了,倒翻的毛黏结。冬天了,狗也换不了毛,临近年关,狗老死在渡口,身上盖了一层白雪。

狗死了,她养了一对鸽子。她去摇船了,鸽子呼噜噜飞到船舱蓬顶。她喜欢鸽子。鸽子咕噜咕噜,叫得她暖心。她也喜欢听鸽子起飞时,翅膀扑棱棱的拍打声。她是村里唯一养鸽子的人。鸽子多好啊,可以自由地飞,飞到树上,飞到稻田,飞到河岸,可以在天空里盘旋,在屋顶跳来跳去。她吹一下口哨,嘘嘘嘘,鸽子又飞到她身边。

1962年,满福十九岁,大队部推荐他去部队当兵。他戴着大红花,被村里人送上木船。唢呐呜呜呜,一直在岸上欢送他。满福脖子上围一条毛巾,肩上挎一个水壶,站在船头,一边挥手,一边不停叫:妈,妈……

水翻出白浪。白浪,一卷一卷。

人散了,念慈還站在渡口。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她整个人空了,空得干瘪,空得只剩下牵挂。像一根油麻秆,油麻被收了,留下空秆子。初秋的夕阳,像一团旺烧的火。山梁从天边斜下来,有着黄昏时分的幽暗和明净。初熟的田野,像一块烤饼。饶北河漾起霞光。柔和的光从树的间隙,投射过来,突然让人伤感。山噪鹛乌压压的一群,从河滩飞起,嘘???,掠过油榨坊,掠过村舍,飞向山边的灌木林。十八年前,她也是站在这棵柳树下,送别了再无音讯的人。有太阳上山,就有太阳落山。她看惯了落日,但这一天的落日下坠得特别慢,圆圆的,红红的,一漾一漾。

没有什么守了,除了渡口,和一条木船。

渡口的右边,有一个三角形的泥滩,秋季,泥滩上的红蓼结满米粒大的红花,一束一束。蓼花刺鼻的辣味,她喜欢。她喜欢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当了八年的志愿兵,满福转业,被安置在南昌一家拖拉机厂上班。恢复高考后,又读了大学。读大学的时候,他孩子已经六岁了。

在我初中毕业的暑假,我还见过满福的母亲。她六十出头,头发有些卷,一半的麻白。她中等个儿,腰板挺直,在河滩侧边的菜地种菜。她的脸有些皱,肉纹一层层。她的视力不怎么好,眯起眼睛看人。她一直一个人生活。她养了好多鸡鸭,生了好多蛋,她也舍不得吃,留着,等福满回家了,带到南昌去。有时,福满三个月也不来一次,蛋坏了,发臭。

饶北河的冬天,比别处来得更早。冬至之后,封冻两天,大雪在灵山山顶落一次,落个半天一夜。白白的雪,盖了山尖。再过十天半个月,下一次冷雨,封冻两天,北风呼呼叫,大雪无遮拦地盖下来。飞鸟没了觅食处,躲在树上,呀呀地叫。黄鼬跑进了农舍的鸡圈,叼走鸡鸭。

老人最难熬的是寒冬。

在最冷的一个寒冬,雪积满了门前的台阶。念慈卧了半个月的床,熬不住了。满福守在母亲身边。母亲蜷缩在床上,身体在收缩变小,变得干硬。她的眼睛看不见人了,即使睁得灯笼一样大。她曾经的圆脸,变得瘦削,颧骨凸了出来。她的两排白牙慢慢发黄。她的手上,始终抱着镶嵌了叶从理照片的相框。

渡口边上的两棵香椿树倒下了。他母亲没交代任何事。在清理遗物的时候,满福发现一个箱子里藏有满箱子的信件。信件是他母亲写给他父亲的。他和他母亲一样,始终不明白,他父亲所追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木船,一直系在柳树下。船板已经慢慢腐烂。

【作者简介】 傅菲,江西广信人。南方乡村研究者,自然伦理探究者。散文作品获第2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第18届百花文学奖、江西省第3届文学艺术奖、2019年度储吉旺文学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获多家刊物年度奖。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故物永生》等2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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