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流年

2021-05-25 22:18张春莹
长江文艺 2021年5期
关键词:团里大提琴团长

张春莹

刘俨的父母是五十年代生人,同龄,初中在一所学校,只是不同班,互相认识。逢上成长的时候,全国性的大运动开始了,无一例外地,他们这个年龄的学生多数下了乡,两人双双下放到周边农村去插队,隔得并不远,这是后来遇到后互相说起各自情况才知道的。运动结束后,他们顺利回了城,刘俨父亲被安排进机械配件厂的车间,有师傅带,是技术工,刘俨母亲临时在被服厂做女工。两人再碰到,是早晨的上班路上,一看到,认出是初中同学,打了招呼。像大难过后一样的,在短暂的上班路上,他们热情回忆彼此曾经的模样,继而讲起下乡的苦,再讲起同学们的情况,感到格外亲热,一路走一路说,说起各自家里,说起大人名字,两家父母竟是互相认识的。散开之后,两人心里就有了点意思。后来他们各自向父母一说,父母哪有反对的呢,子女多,成一个少一桩事。他们最好的青春年纪给了农村,几年磨练,人看起来成熟多了,不再有心挑拣,很快就结成了一家人。

父亲是个聪明的人,如家里不需他及时出去挣钱,又有条件供他复习,考大学是不难的。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回城青年们报考大学非常踊跃,在乡下苦久了,都想将来吃知识的饭。他是家里老大,底下弟妹还需他照顾,没有条件耗,回城来就进了厂。他知道这辈子是难得有机会再读书了,就把进取心放在工作岗位上。

刘俨生在八十年代初,是父亲厂里搞改革时出生的。七十年代末,学校、工厂、机关单位,各行各业均恢复面貌,处处百废待兴的景象,各个岗位重新建立起秩序,维持起来,很缺知识型人才。最开始改革,职工们私下分“改革派”和“保守派”,刘俨父亲是头一批支持者,属“改革派”。在改革大潮中,厂里岗位大调,人员调换得厉害,他跟定全国改革大风向,跟着那面旗帜转,工作积极性很高。他能写文章,口风琴吹得好,板书写得漂亮,做事又有态度,厂里传出“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风向标,不多久他就调动了,脱离了一线工种,顺理成章地调进了厂宣传办公室,做笔头工作。那时正值生了刘俨,得了儿子,工作又往上调动,是双喜,父亲因此给他取名“俨”,庄重又積极,含着父母的希冀在里面。

刘俨生下来就是乖巧的孩子,月子里不大哭,不吵母亲。三四岁,正当顽皮的年龄,也不很顽皮,很听话,在孩子堆里也是跟着别人后面,中规中矩地玩。这样的性格不大使父亲满意,与自己太不同了,常常说不像他养的,然而却使父亲生出了让他学艺术的心,这其实是把大人的理想安在了孩子身上。父亲说,他性子太静,是坐得住的,问愿不愿意学一门艺术。小孩子是囫囵的,分不清什么,只感到新鲜,就听了大人的。

父亲所在的机械厂属国有大厂,先前还专有一支文艺队伍,除包揽厂里演出外,经常被借到外面演出,在所在辖区内很有名。因此厂宣传部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能人,好些都是被插队耽误了前程的。父亲不主张他学美术,说男人写写画画看不到出息,要学就学出声的,学门乐器看着不错。他办公室有位老同事,办公桌头对头的魏老师,年轻时去苏联进修过音乐,“文革”前在中南艺专教大提琴,前几年组织上考虑教师名额的紧张,看他年龄将近退休,便没安排他回校,分配来厂里支持文艺工作。

父亲领了刘俨到办公室,魏老师很和蔼,见了他,呵呵笑了,夸他长得白净,长大后一定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子汉。他拉起刘俨的手和胳膊看,摸了摸,说身体条件是可以,然后朝父亲说,不知有没有苗子,他愿意收下,教教看。

魏老师便是刘俨的启蒙老师,他五十多岁,孩子大了,不在身边,就亲刘俨这个小孩子,喜欢他乖稳的性子。乖稳的性子,其实也是在说没灵气,倒不是笨,如是笨,一开始就不会收。对大提琴,刘俨不觉得十分喜爱,也不厌,肯学,学得下去,老师又有耐心教,一老一小,在教与学中培养了默契和依赖,于是就那么一年接一年学了下去。

练琴的日子,下午放了学,他去魏老师家,饭就在那里吃,作业也在那里做,做完练琴,练到八九点,父亲去接,有时过了九点不见来接,魏老师就把他送回来。他的蒙开得很顺利。

两个大人培养一个孩子学琴,少不了付出的,父母给刘俨买的第一把大提琴,就花去了他们一些积蓄,还找亲戚借了点。其余的,各种开销从大人身上挤一挤,也挤得出来。物质条件还不丰富的年代,他们每个月给魏老师家送去东西,食物最实际,最表心意,鸡蛋、猪肉、火腿、枣子、茶叶,全是有用场的,给过钱,魏老师不要。不同季节,送应季的吃食,莲藕上市的季节,就拣菜场里新鲜的藕和排骨买了送去。师母做了莲藕排骨汤,刘俨放学来,倒是他吃掉大半。晚上回去跟父母讲吃了藕汤,父亲就笑说:还不是吃的我的嘛!

小学毕业,刘俨考进了音乐学院附中。考上多是魏老师功劳,于是又一次性多送了好多礼物,自行车前后装满了驮去。一次送这么多,其实也是表示教授终结的意思,孩子教上路了,不需老师每日辛苦了。魏老师心里些微伤感,说刘俨以后可以经常来,欢迎他来。

附中离家远,刘俨住校,每星期五的下午,父亲接他回家,双休的两天,他在家里拉琴,遇到困难,顿住了,他不急,一遍遍练,待星期一回校请教老师,学校老师不像魏老师只教他一个那样有耐心。这样过一久,便还是隔了空往魏老师家去,师生课又续上了。

跟一些同学比,刘俨幸福而顺利得多,他没有挨过打,不少同学是打骂出来的,小时被大人稀里糊涂领进门,新鲜期过后不喜欢了,不肯再学,大人是不顾孩子心情的,只一味强迫,压迫得厉害,有的干脆就放弃了,有的硬学下去,大了悟事了,就认了这门。说到底,刘俨是喜欢大提琴的,不然怎么坐得住,他也有气馁的时候,但即使拉得再不情愿的时刻,也没想过从此放下。

许多天如一日地,他在学校里拉,回了家拉,保证每天练琴时间。父亲喜欢听他拉琴的声音,听不懂,也不问拉的什么,大提琴的声音,尤其枯燥地反复练的时候,乐声并不好听,倒添躁烦。他在房里关起门了拉,父亲在外面调大声音看电视,母亲睡午觉,听惯了都不觉搅扰。父亲识简单五线谱,向他请教过,他讲起来,父亲倒觉无意思了,从此不再问与大提琴有关的事。

一路读完初中,升到本校的高中部,平平淡淡过完高中三年,考进了市里音乐学院,继续学大提琴。市音乐学院在全国几大音乐院校里排得进名次,父亲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魏老师听说,来家里道喜。此时的魏老师已经退休,由于培养出了刘俨,刘俨的一路顺利让有的家长找到他,让给孩子教大提琴,他便收起了学生,渐渐名声传开后,虽未挂出辅导牌子,却成了本地大提琴名师,专开儿童蒙,几乎每天有课。魏老师教的学生,和小时候的刘俨比,聪明的比他聪明得多,差的也不敌他,教过一拨又一拨,和刘俨脾气秉性相似的孩子没有,因此难真正喜欢上哪个孩子,教得就不如对刘俨那样尽心,况且刘俨在他家吃过几年饭,这份情感,师生情是深厚的。魏老师和师母两人来,母亲和师母一道在厨房做饭,做了一桌菜,五人上桌吃,是升学宴又是谢师宴。

上了大学,他们这帮从前被严格管教的学生脱离了强迫学艺的束缚,进了自由的环境,各自组成志同道合的自由群体,有着极为浪漫的情怀与丰富的想象力,在校内校外玩着许多音乐的花样,又在理想与年轻的保护下施展着各种浪漫与即兴创造力。总体来说,四年的光阴多半是充满着快乐的回味。大大小小的点滴中,时间倏忽地流逝过去了,很快地,还没有玩够享受够,刘俨毕业了。

毕业的日子一到,同学们各自分散开了。刘俨没有随大流往音乐发展的蓬勃地北京和上海去,留在了本地,父母总是疼他,不想让他去外地,他也无心往外面跑。在家休息了一久,听到市里一个乐团招聘的消息,岗位里招大提琴手,刘俨看了启事,想正好去考考看。

这个乐团是市里数一数二的文艺单位,只是像他这样的应届生,除了年轻,其他的条件一个不占,没有正式演出经历,考正规乐团是难的,况且大提琴手只招两个。他没有把握,却敢去报名,是看到招聘条件里有一条,要求应聘者户籍在本地为佳。这个条件看是在附加括号里,却会在资质初审时刷去许多人。夏天的尾声,天气依然炎热,刘俨隔几天就往人事局和乐团去递资料,探听消息,一面在家做准备,把可能抽到的曲目每天练固定的遍数。到面试这一关,他给自己鼓劲,用了十分的心去考,考试结果下来,竟就考进了乐团,他成了团里的大提琴手。

父母一辈子都是单位职工,在看待职业性质上尤重“铁饭碗”的安稳,刘俨进了乐团,父母很高兴,认为这是真正把他培养出来了。刘俨也感到几分松懈,仿佛這么多年拉琴终于拉出了结果,听到有同学在北京做演出的临时乐手,他有点庆幸自己不必受外面的苦。

乐团的演奏员不规定坐班,有演出任务,提前通知到,按时去团里排练就行了。上下班不定,刘俨的工作看上去就是轻松的,不明就里的人看起来,他的工作似乎是想去就去。不过那时候也真的很清闲,只需把每场定下的演出提前排练足,其他时间就是自己的。空闲的日子里,他保留了在学校的兴趣,仍然和留在本地的同学朋友组重奏玩,他们组成可集可散的几个人的小乐队,在某个人家里铺摆开来,奏起室内乐,演奏完,随便聊聊天,依然聊开学生时的各种话题,散散漫漫,打发时间。他们都是还没有俗事缠身的年轻人,便都觉得世界充满着美好,听到有人发牢骚,刘俨听着,不劝也不插话,只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平淡而快乐,没有不满意的事情。

每一次赴这样的约会,大家带单簧管、长笛、小提琴,很容易就把乐器往包里装了,只有刘俨吃力,背着他昂贵的大提琴,路上车上小心翼翼护着。他不怕他们笑他身上背出汗了,他有的是力气,愿意背着那把琴到处跑。不去乐团,也没有朋友相约,他就如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样,坐在房间里看书,听唱片,拨一拨吉他,坐累了,往床上躺了睡一觉,觉到闷了,出去到附近公园里走一走,生活很惬意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安宁地漂流过去。

只有年末乐团最忙,春节前后那一两个月,演出任务排得很密,定下的演出一场接一场,乐手们就像赶场子。那年元月的头几天都定下了演出,元旦前夕,乐团每天组织各场排练,刘俨便每天清晨坐最早一班公交去往团里练。

元旦前一天,全团正在排练,团里临时接到一个任务,让二号晚上七点去市电视台录新年音乐会,嘱说电视台过节也忙,空不出场地和人手,这是好不容易协调空出来的两个小时,改不了了,并且是录直播,请他们这边务必调节好,到时准时到场。得到这个消息,团里乱了套,二号就是后天,后天晚上原定全团要去省歌剧院演奏一场新年交响音乐会,票卖的卖发的发已经散出去了。

两边都退不了,可是都要顾,团负责人想到了个折中的办法,先联系歌剧院,说明原委,商议演出曲目更改,改成乐手少些也能演的曲目,歌剧院由不得不同意,答应了。然后与电视台联系,说安排不出更多人来,录弦乐看行不行,电视台也是受上面安排的,只要他们去人,录出来像样子就行,也答应了。

乐团统共五十几个乐手,分不出两批来,却非要分出两批不可,于是把原先到歌剧院去的交响乐团拆散,连忙从几个艺校和其他乐团借了些人来,分成两组小乐队,到时分别去赴场。分人时,分到电视台去录像的这拨,指挥多抽了十几个年轻乐手,因为要上电视,精神面貌必须要好,刘俨就分在了这一拨。

临时组起来的弦乐队统共也只有二十几人,匆匆忙忙排练了两个白天,协调性还没练好,二号下午,就急匆匆装上车往电视台候场去了。到了电视台,有人领他们进了一间休息室,各自坐下调整休息。五点多钟,推车送了盒饭来,每人一份领了吃。刘俨坐在靠门的位置看谱子,一个胸口挂工作牌的人进来,似乎要问什么,见刘俨坐在门边,问了他一会演出的情况,顺便问了他的名字。

快到七点,陆续进录播厅,坐到各自位置上,拿了乐器试音。指挥看到台上摆了张指挥台,跟电视台的人说,录像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匆匆忙忙,人又少,不用搞那么正式,他不站指挥台,不方便。就有人上来撤指挥台,刘俨坐在指挥台下手边,听到有人叫他,抬头看,是先一会找他问情况的女孩子,女孩说:“你是拉大提琴的?”他点了头,两人笑了笑,女孩搬着指挥台往后台去了。

这场直播演出录像效果不那么好,有几处很明显地音不整齐,台上整体面貌也不如正规音乐会录出来的那么端正,好在这场直播只元旦几天在电视台放了几遍就封存了。录像结束后,刘俨把琴搬到管乐器的人手里登记了,回去时,他留了个心,特意弯到后台转了一圈,果真看见了那个女孩,坐在办公室里翻册子。他在外面站了站,想了一会,走了进去。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出电视台大楼,迎着夜晚的寒气走在路边上,出租车总不來,他们就在路边徘徊,一边说话,直等了有半小时,一前一后来了两辆出租,各上一辆才分手。

韩雅在电视台做编导工作,两人同岁,性格上比较像,温和,安静,思想有点老派,也许因为韩雅的工作性质缘故,与人打交道多,在说话做事上比刘俨要成熟些。相处起来,起先没有特别大的新鲜感,见过几回后又对彼此有了情感上的依恋,于是自然地往结婚上谈了。

结婚的时候,刘俨父母和韩雅父母共同出钱给他们买了套婚房,由于两人都忙,又不精于装潢选材,布置上便没用心,是两家父母商量了置办的。装修好,两人就搬进去了。

结了婚,单身时的快乐与无忧无虑,刘俨没有感到少去多少,一些日常的琐事也没让他体味到烦恼,日子依然这么过着,不咸不淡。玩重奏的同学没以前齐了,又有其他朋友加进来,他们依然每个月固定约一次,找地方组重奏,消遣娱乐,谈一谈天,发挥还未消逝的音乐创造力。

婚后,韩雅是从刘俨每月领到的工资上,才看出他在乐团的,薪水其实是没有外人想的那么高的。他自己也说,在乐团里最大的好处,是时间自由灵活,看起来体面风光。

乐团是挂在政府名下的文化单位,有政府扶持,每年固定有拨款下来。虽有政府养,拨下来的钱却养不了一团人,再者,钱不是白给的,除派下来的合作性任务,和每年固定出去商演,团里自己还要拿出些成绩来,一年四季需要拉些项目来扩展演出市场,自己承接的演出,收入才纯归自己。可是他们又不像流行乐队,可开拓的市场一眼望得到地狭窄。到底来讲,他们这个乐团算不上富裕,可因为是政府和本市文艺单位的一块门面,团里对乐手要求严格,为保证乐手业务质量,明文规定不能在外面接私活,不能私自在外面收学生,因此乐手只有按各自职称和职位拿固定基本薪水,再就是按演出拿演出费,演出费的多少要看赞助商或合作方给多少,再按大小分派下来。按他们团的情况,到一般演奏员手里,一场拿不到几百块钱,是公益演出,就一分钱也没有,这还要看每个月的演出场数。严是这么严,相当于是清水衙门了,乐团仍是很多人想进进不去的。

刘俨知道有些同事在外面偷偷受聘于艺校或培训班,私下同事间都知道,只是他没这个想法,薪水的高低他不大注重,也是从小没受过苦,要什么总能到手,对钱没有清晰的概念。单身时大手大脚惯了,每月薪水不够用,就朝父母要,父母对他永远是慷慨的。结婚时,他没什么钱,全靠父母张罗起来。上了几年班,钱去哪里了呢?从小住大的房间,堆得满满当当,全是一样一样买起来的,几个抽屉里叠满了唱片,是学生时代攒起的,一张张原版唱片就是一张张钱;琴有问题了,去修,要钱;看上新的琴新的玩意了,要钱买;唱机、音响、耳机,都是好货。总之,各种各样的花销,手里的钱没有落下多少。

成了家他才有一点钞票的概念,每月留固定的钱给韩雅,不猛着买看上的东西了。韩雅有次记流水账,记了半个月,他感到新鲜,认为这么几十几十的也要上账。他们都是普通家庭生长起来的,韩雅却比他精于规划得多。

等两人手里宽裕了些,便决定生孩子。韩雅顺利怀上了孩子,到了月数,休了产假。乐乐出生后,韩雅有奶,却不愿喂,嫌麻烦,两家父母便各自送来了奶粉钱。其实奶粉钱他们并不缺,可是这是两家父母疼他们,推了一番收下了。房贷由他们自己还着,这对两人来说不算多大负担。

韩雅休完假回去上班后,刘俨闲时就在家带乐乐,两人都忙时乐乐就送到父母家去。此时他听说曾在北京做临时乐手的同学现在成立了自己的乐队,正跟某个当红歌星跑演出,不用说,是梦想成真了。他心里有一点微微的羡慕,可是一会儿就消散了。若让自己当初毕业了去北京做临演,几年后能成立乐队,他大概也不会去,他怕吃苦,不习惯离开父母离开家的生活。

韩雅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其余时间都是刘俨带着乐乐,韩雅曾建议他也去外面收学生带,他那时有想过,却懒得动,现在有了乐乐,更不愿出去了。乐乐似乎让他更恋家,无事不往外面跑,曾经组重奏的那些朋友,有离开本市的,有几个也逐渐有了家庭,兴头不比以前,再组起来拖拖拉拉,很久也组不到一起,渐渐就淡了。

乐乐一周岁,他们在酒店办了周岁宴,朋友的老婆来敬酒,叫他“乐乐爸爸”,他恍然一下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蓦地想起刚进团时同事还叫他“刘俨同学”,心里起了一点波澜,随酒咽下去,也就坦然了,他高兴他已是一个男孩的爸爸了。

乐乐和他小时候一样听话,哭得少,好带。父亲同事老李来家串门,乐乐被爷爷抱在怀里,不吵不闹听两个老人说话,安安静静的也不来瞌睡,老李逗逗他,说你跟你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乐乐那孩子的童真目光就向老李望去,朝他笑了,似乎听得懂大人的话。

日子变得更闲更慢起来,刘俨买了辆自行车,后面装上儿童座椅,把乐乐放在里面,专为去附近公园骑。公园有宽阔的草坪和弯曲的小道,他们一遍又一遍兜圈圈,兴味盎然。到下午了,出公园,骑去菜市场,带菜回来,慢慢做饭。韩雅下了班回来,进门就有热饭吃。

带孩子也有带烦的时候,他嫌吵了,大吼一声,乐乐哭起来,劝不止,又不忍心打,便把他往座椅里一塞,送到父母那里去。自己回家来,坐进书房里,关上门,方觉得这个家是安宁的。他抱来大提琴,心不在焉地拉一会,或去看电视,忘了烦心费脑的事,又感到了自己是一个人,过着无挂无碍的单身生活。

乐乐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才刚三岁半,就被大人迫不及待送入园去了,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刘俨的生活变得更清静,每天的状态更稳定,除去团里,偶尔和朋友相约,就都在家里,厨房俨然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了,厨艺比起过去的韩雅高出许多,会做一些偏门却好吃的菜。有时在家里也无事可干,待得乏味了,就回到父母家,在他原来的房间里看一看。

韩雅在这间房短暂住过一久,搬到新房后,被他布置回了他做学生时的样子,他把那些书、各种器具和摆件寻了来,重新安放得像以前一样。母亲出去串门,父亲打麻将去了,他索性过一下午少年时的生活,又坐在床边头的桌前,打开旧唱机,放上一张唱片听,在纸上写些即兴想起的音符,想想年少时曾受过感动的音乐家们的故事,那是仅有的激励过他成为音乐家的年少梦想,现在想一想,心里了了,倒是平淡地给乐乐讲过贝多芬的故事。或者又找出曾经的日记本,在上面写几行。坐得困了,躺上床,看着夕阳反射在天花板上的淡黄光影,那是读小学时的他久看不厌的。闭上眼静静睡过去,无忧无虑地睡一觉。直到父亲打牌回来,扭开房门叫他起来,他的躯壳才从梦的空白中回到现实,蒙蒙眬眬没睡够似的上桌吃饭。因睡得沉,四肢都睡软了,似乎耗去些力气,然而这餐饭吃了三碗才觉饱。吃完,坐一刻,和父亲看一会电视,天黑了,才起身出门,随着下班的人流回自己家。

当他和韩雅乐乐回父母家,五个人坐在一张桌上热腾腾吃饭,听着孩子的聒噪,老人的嘮叨,他才有点一家之主的感觉,喝止乐乐,叫停老人。吃饭的间隙,他看一圈桌边人,时间真是过得快,没有痕迹地,恍眼一看,自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

清闲的生活耗去了年龄,似乎也在平淡无奇中耗去了人生一些可能的机遇。乐团这些年有变化。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乐团是喜好安稳的人的所在,却也有人不满足在乐团待下去,觉得严苛了,又看不到以后,仅把这里当作前程的跳板。有了在这里工作的履历,再往别的地方去,总会受到青睐。有人来有人走,团里要保持新鲜血液,每年都对外招聘,只是条件一年年提高了,按现在的招聘要求,刘俨当年的情况是难进去的,而今看重的是有职业演出经历的人才。他在团里这些年,安安稳稳,受到许多帮助,也帮助了一些后进者,然而要排实力的话,他算不得多么优秀。其实无论在哪个单位,都是讲论资排辈的,只是不摆在面上,人人心里都有个榜,本地乐坛圈比较讲这个,缩小到团里,也是在一个梯子上分等级。

团里拉大提琴的有八个,刘俨在里面属平平,不比人拉得好,也不多差,毕竟拉了二十几年。若刘俨学的是小提琴,人再勤奋上进些,现在或可朝乐团首席前进,正式的音乐会上,挨指挥台下手坐的第一人准是首席小提琴。一般的认为,大提琴也是比小提琴低一等的,显得不那么重要,按有的同事自嘲说的:大提琴拉不出名堂来,就是个空壳子,光看起来样子大。

不仅只是空有样子大,团里大提琴手薪水普遍比小提琴手低。乐乐上的是个好幼儿园,每学期仅学费就比普通幼儿园贵两倍,周末报有钢琴和英语班,再除去其他开销,两个大人的花费,房贷,加起来从两个人的工资一减,几乎没剩多少了。余下只两人年底能在单位分些年终奖,可过年正是花钱多的时候,也攒不下多少。

拉大提琴并不是最好的人生选择,刘俨的大学同学,现在做各行的都有,有的去了北京上海的乐团,有的升学去了国外从此留在那里,有的安安心心在学校教学生,也有人有更大志向,放下从小学起的乐器,彻底去经商的,倒是很成功。刘俨从没有想过第二个选择,生活的顺利使他从不往这上面想,他学了这门手艺,就要一直靠它吃饭。他未尝不知道自己在团里没有多大发展前途,这从他考进来起就很清楚了,当初要考这个团,不往外面去,就是想要份安稳。他的职称、资历随在团里的年数逐步变化,一直到退休会怎样都是算得到的。

乐手的职业性质不比别的职业岗位,单位会设一条晋升通道,等着有本领的人去攀爬,在乐团做乐手,拉琴就只管拉好了,搞艺术的多数不擅长人际交往与事务斡旋,做不好管理工作。因此,在这种温水般的环境里,大家注意力在艺术与业务上。刘俨对乐团有感情,从他是个毛头小子进团到现在,他的人和心都是乐团的,吃这口饭,他吃得安逸舒服。

然而现在环境却不那么安逸了。早前的一些人事变动是规范之内的走调,他听见别人说就听几句,不知道的也不打听,察觉不到近些年国内古典音乐市场行情对他们这种单位的影响。

团里的老团长办了退休手续,引起大家一阵谈论。老团长年轻时是唱京剧和样板戏的,九十年代当了团长,便转做了晚会主持,再然后一心带团,不再上舞台。乐团从小到大发展得稳稳当当,都是他的功劳。团里的老人说,团长这个位置不轻易换人的,都是当到不能当了才换,此时退休,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离退休年龄明明还有两年。他们就想到,大概这几年团里效益没有增长,需要换个有能力的人来。连续三年乐团的各种建设没有如期完善建立起来,经济收益没有明显上涨,虽有上面拨款打底,总体不至往下落,可总在水平线下一点浮着,做领导的年底看份份表单,总归是不那么满意。于是团长的退休就显得有些黯然离场的意思。退之前,大家三两去团长办公室聊天,说说道别话。团长口气谦虚惭愧,也有终于松口气期待回家养老的欣快。有人问新团长谁当,团长说反正不是从团里挑,看上面派谁下来,兴许要改变些规矩,你们要万众一心辅佐新团长。“万众一心辅佐”这话让办公室里的年轻人笑起来,果然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亲口听到了他那“老古董”味。

老团长在任时没有很大能力把团搞富裕起来,与其他省同级乐团比差一截,只是在他手底下整个团还是和谐朝气的。团里人都怕上面派个不懂艺术的人下来,打乱团里气氛。

过了半个月,新团长来了,是省歌舞剧院的一个中层干部,倒是懂些音乐的,听认识他的人说,这个团长在以前的单位以擅长管理闻名,最早是部队文艺兵出身,后来转业到的歌舞剧院,说话做事保留着几分军人习惯。

很多单位新一把手来之后,多会找些前任积下的弊端,严格的会整一整,就会有些动静。新团长一上任,果然烧起了新官的火。他集中看了团里一些档案资料,看出些混乱不清的方面,大概不满意,过了一久便组织全团进行考核,重新审核资历资格。他们觉得是在走过场,搞一点形式罢了,观察阵子,也看出不是真要怎样,就放了心,任怎样开会怎样审核,没往心里去。

其实这仅仅是落雨前的雷,一阵雷过去后,震慑效果却有了,团里上上下下吃了几分威,连排练时惯常迟到的人也守时起来,算准时间提前去排练室候着。排练的间隙往后门看,兴许就看到新团长站在后门口,饶有兴致地在看他们排练。

新团长狠抓纪律,重规范,哪一边都不放过,要熟悉团里每一节每一环,面面俱到,事事都亲自过细地问、看,精力过人。老团长任时比较保守,不爱出去串门,新团长第二个月就去了邻省的一个市歌剧团调研,接着去了北京的同类单位参观取经。

刘俨不喜欢出差是同事都知道的,每回下地方演出,或外地乐团办乐季邀请他们去演出,不会整个团都去,只挑一部分去,每这时候刘俨就不那么积极,若是挑到他了,也不推辞。这一点,被新团长知道了,不知是从谁那里听到的。这不算什么,连工作态度不好也算不上,问谁,谁愿意隔三差五出差呢。演出上的人事安排本也轮不到团长管,他管不到这么细。乐手的工作态度、日常排练,由负责具体演出的艺术总监管,艺术总监由团指挥担任,一般的工作,听指挥的就行了,总监与团长各自分工,职能互补。

刘俨这样的小问题,一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都被抓进了团长耳朵里,这使得团长认为他们素质不齐整,便开始整风。会上他说,我们团年轻人多,前任团长年龄大,对大家很宽容,疏于管理,很多人缺乏纪律约束,方方面面的问题一揪一大堆,我看,要一个个整改。一个乐团的整体形象很重要,团员的个人修养必须规范。团长点了一串名字,其中就有刘俨。

接二连三的会开得大家很不情愿,又不得不去听。在又一次的会上,团长把一句话说得很响亮,“搞艺术就不要想挣钱”。各人反应不同,敏锐的人一下就嗅出了味道。散会后有人说,演出费往上提是没希望了,团能不能富不知道,我们恐怕富不了。经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想到了些什么,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是轻的。刘俨倒不很在意,他自来对人对事不多做揣摩。

腊八过了近年关,来年将是千禧过后的第一个十年,人们历来重视逢五逢十,觉得来年会是有意义的一年。逢十更应该庆祝,于是隆冬时节团里搞了欢庆会,租了外面剧院的场地,到处散免费票,腾出空来,在小年那天全团演奏了热热闹闹的新年音乐会。演完后團长上台讲了话,末尾祝愿大家在千禧过后的第一个十年生活更美好,家庭更幸福。

春节过后的三月份,忽然传来消息:团里准备改革。真被老团长说中了,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改,又会改成什么样,却都愿意改一改,不改乐团效益上不去,薪水发不高,于是静等消息出来。过了两个月,团长在会上念读了改革方案,乐团效益不好,职能功能性不强,团要解散,一部分合并到省里即将组起来的交响乐团。

一下就蒙了头,大家议论开来,又一下都明白了,老团长提前退休,换新团长来,就是来断尾的,是专门来做这个工作的,前面的考试、审核、开会、整顿,其实是在理清人事,在摸底。新交响乐团性质直属省级,由他们乐团和省内其余乐团抽精干组成,自然就有一批人要被淘汰,一时人人自危。

团长是真把部队的做事方式带到了这里,大事小事喜欢找人谈话。乐手被一个个叫去,家庭情况,以前履历,及对团改革的想法,以往工作的总结和对往后个人职业的展望,都在谈话范围内,并欢迎提建议或意见。轮到刘俨进办公室,他想从团长脸色和话里听出他对自己的感觉,但团长对谁都是一样。团长没有多问别的,他也没有多说别的,聊了一会就出来了。

即将新组建的交响乐团编制有八十来号人,是个大团,给省内五十多个名额,汇聚全省人才优中选优,其余名额面向全国招,或许还会招几个外国人。刘俨心里清楚,自己的情况到别的乐团去都会要,往交响乐团去恐怕是不容易,要被收编进去,除按资历,还看有没有得过业内奖项。他心里终于敲起了担忧的小鼓,感到了形势不妙。和别人一样,他想顺势编进交响乐团,水往哪边流,他就愿意跟去哪边。可他自忖在团长那里算不了优秀,如果论个人成绩挑,在大提琴手里他也不算突出,没有把握,便只好和其他人一样,硬着头皮去排练安排下来的任务。这事他没有跟韩雅讲。

后来听到已有人准备去送礼了,他心里一动,自己也可以去送,却只敢想想。合并过去的名额没有下来,送礼算什么呢,送空了呢?况且谁都吃不准团长是个怎样的人,吃不吃那一套。

又是一轮专业考核,考核过后,有一批人结果不理想,被贴出来,刘俨的名字在上面。这批不合格的人得到通知:暂时三个月不用上班,先在家里休息,等乐团内部调理交接好,录到交响乐团去的人员名额定下之后,再回来统一考试,择去向。

这其实就是委婉地表示,已把他们淘汰了。刘俨回家老实相告,韩雅听了意外而气愤,没有过多抱怨,只说,要不去送礼,现在送礼或许能编进去。他没做声,韩雅看他有点为难的脸色,转了话头,安慰他,说交响乐团大是大,可也不是非要进去才有饭吃。

刘俨赋闲在家,有几个乐团的人找上了门来,有小型的管弦乐队和节庆乐团,请他过去拉琴。跟他们团比,这些乐团等级低一些,他觉得去了似乎就降了等次,自己不至于是那么差,于是没有表态,心里还是抱着那么一点希望,能进交响乐团是最好不过的。

在家里歇着,他从同事那里听说团里小宋辞职了。小宋也在暂时休息的名单里,她拉小提琴,才来团里两年,算团里顶年轻的乐手。同事说,小宋有那么点傲气,不想被辞退,自己抢了个先,递了辞呈,下一步准备自费出国进修。刘俨便想,假使他是小宋这个年龄,没有老婆孩子,或许也会考虑去外面。

似乎是遇到棘手的事情,人们才会想到怀念从前。刘俨把相簿拿出来,看以前乐团的大合影,现在说散就散,他不想这一大群人散开去,他喜欢大集体。翻出大学毕业照,也是一大群人,男生们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站在女生后面,挨边站着,像足球运动员一样撑着腰,身材单薄,脸上一副未脱的孩子气,隔远了看也能看出白白的面孔,有点秀气。仔细地看,一个个数着,一个个地想,不禁很感慨,照片上的青春少年现在都步入中年了。

那个早前组乐队的同学长年在北京上海的音乐圈游走,现在已是业内公认的青年才俊。不久前同学带着妻儿回来母校看老师,顺便见见老同学,在本市的同学都被叫上,有隔得不远的邻省的同学也来了,刘俨带了韩雅和乐乐去。有些同学毕业后就没再见,这下见到,非常亲热,一伙人叙旧,竟令几个女同学热泪盈眶。对照同窗时光,大家都很感慨。

按刘俨的性情,他以前不会羡慕那同学现在的发展,只是如今自己处于这种境况,人到中年未来却无着落,两下比较,不禁真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人,心里黯然气馁。这次同学会多少有点刺激到他,他想到了送礼。

送礼又有什么呢,他又不是偷奸作假,只是为自己争取争取罢了,是再正当不过的事情,他这么说服自己。在家休息这么久,还没敢去告诉父母,他们要是听了一定也让他去,父母的人情脑袋就装着这些。

休闲的日子,他成了乐乐的全职保姆,韩雅经常加班,他就接送起乐乐。乐乐八岁了,细瘦颀长,齐他腰高。有天他洗了乐乐的跑鞋,晾到阳台上,注意到洗衣机旁用旧布盖着的自行车。他拉下布,车还很新,其实那辆车买来只骑了一年,乐乐厌倦坐儿童座椅后,就闲置了。他推出车,开门推进电梯,下了楼,骑到公园里,心不在焉地兜圈。明朗的天色和阳光并没让他心里畅快起来,反而感到百无聊赖,他似乎没什么劲了。再想一想同学聚会,他决定,还是去送礼。

问了几位同事,提起送礼,同事没给出什么意见。合并过去没合并过去的,恐怕都会想去送礼,送的对象,不是这边的领导,就是新单位的领导。可是谁送了礼会告诉别人呢,都怕自己本来不稳的名额再横出枝节,他没问出什么来,没再问了。

韩雅觉得他终于想通了,有个同事的亲戚在山区弄到些鹿肉,她买了半只鹿,再买了酒、烟,还有个装了钞票和商场购物券的信封,让他到时看情况。刘俨当即脸上发红,以前从没想过送礼这种事会落在自己身上。

问到了团长家地址,晚上吃了饭,刘俨提了袋子出门了。韩雅跟出来,跟到楼底下,因为紧张,他只管往前走,也不搭理她的话。出了单元楼,往后看,韩雅不知什么时候回去了。他有点发怔,习惯地走到车库,又转回来,为开车还是打车犹豫不决,好一会,才抬脚离开车库,决定打车去。

出租车上,膝上的袋子沉甸甸,信封在怀里口袋,他想,他恐怕是送不出钱的,此时此刻,他仿佛已有了犯罪感,他也没那个厚脸皮。可是,他知道真要办成事,钞票会比其他礼物更能起作用。

到了团长住的小区,他提着袋子走到了三单元那栋楼前面,就再也无法往前走了。过道旁边停着一排车,他走到一辆车后面,把袋子放在车顶上,看着黑浓的夜色,吁出一口气,心情倒比来的路上平静多了,只是站在车旁边,转身看到三单元的门洞,真想逃走。

听到大门口有车开过来,开近了,他循着车灯往车里看,驾驶座上的人正是团长,车内灯光照着团长的脸上几道坚硬的横肉,他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赶紧半转身面对花坛,感到脸上在发烧。听到车在前面停下,他才转回身看去,就停在前面二十米开外。团长下了车,后面下来一个人,看背影是年轻男孩,应该是儿子。团长跟儿子说着话,他听来,感到那不算熟悉的声音竟是比平时还威严,他暗自吞吐着气,犹豫极了,不知要不要过去。

时间越捱越长,越捱就越无法迈开步。三单元门口又是静静的了。要是一来就进去,现在恐怕都出来了,不管送没送出去,起不起作用,现在都是轻松的了。他朝单元楼门洞望去,敞开的铁门里是一片暖光,仿佛在向他发出欢迎。

刘俨足足站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还是妥协于纸一样薄的脸皮,原谅了自己的胆小,提起车顶的袋子返身走了,头也没回上了坡道。打上回去的车,看着窗外的霓虹和行人,心里顿觉一阵轻松。

回到家里,他莫名有了些底气,把袋子放下,往沙发上坐了,很累地脱了外衣,下意识去摸背,朝韩雅说:“不要我就不要吧,我不稀罕了。”

韩雅拨开桌上的袋子,原封没动,也没答他话。他脱了鞋,赤脚走到浴室去洗澡。乐乐看完一集动画片,嚷着要妈妈洗澡,刘俨洗完,拿着乐乐的毛巾出来叫他,乐乐不肯让他洗,韩雅却说:“爸爸今天难得勤快,就让他给你洗。”乐乐不情愿进了浴室。刘俨骨碌碌剥光他衣服,拉到淋浴头下,拉着他转来转去冲,儿子有点陌生地看着不发一言的父亲,乖乖由他摆布。

浴室门没有关,韩雅在厨房洗碗,刘俨听见她说:“我就知道你是送不出手的,离了乐团未必不好,不是只有乐团的饭碗是铁做的。你去问问你的同学,哪个不比你现在好。我不是要求高的人,要求高,只怕天天有架吵了。一场演出低的时候两百块钱,出去给学生上节课都不止这么点。你再怎么不适合当老师,教孩子启蒙总教得来,现在艺术培训市场这么红火,你怎样都比在团里等演出强。以前劝你出去带学生,你懒,现在不想别的办法不行了。生活上我们不节约,也不乱花钱,单是乐乐一个月的花销就超过我们两个,他喜欢这喜欢那,我们从不压着他,给他报班给他买,做父母的不该在孩子身上短,自己的孩子不该随他的心吗?你从小到大花的钱你父母哪回说过不值,不也是尽着你。单只乐乐,我们的任务就很重,他现在小还好,大了开支更少不了,还有个房子压着我们,你摸下你口袋里有几张钱,家里存折上又有多少,我想在乐乐上初中前尽早把房贷车贷还清,以后我们压力就轻一些……”

韩雅的口气是温和的,却一气说了这么长,乐乐也听出了不寻常,见爸爸不说话,他嗫嚅着叫了声爸爸,以为他受到了妈妈的责备。刘俨拍一下儿子的腿,拍得很响亮,儿子一惊。他问乐乐:“你听得懂妈妈说什么?”乐乐说不懂,又说:“她想你挣钱。”刘俨笑道,“是的,叫我挣钱,我的乐乐竟然这么聪明了。”他关了花洒,擦干乐乐身子,把他扛到肩上,到卧室给他找衣服。他不知乐乐要穿哪件衣服,乐乐就在床上指挥他拉开衣柜下的第一个抽屉,拿出一件鹅黄色长袖衣。刘俨抖开衣服,胸前是滑稽可爱的唐老鸭。乐乐要自己穿,他便坐下来看他穿。乐乐套进衣服,头从领口钻出来,看到爸爸的脸色变得有点呆。他想起妈妈刚才的话,厨房那边现在没声音了,不禁有点起畏,穿了件短裤后便溜下床跑出房,打开电视看起来。

韩雅忙完家务,和乐乐一起看电视,刘俨也坐下来看,看了一会,觉得无趣,便独自进书房去了。

他抱起他的大提琴,拿起琴弓来要拉,想起他们在外面看电视,只好把琴靠到墙边立着,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有个笔记本摆在桌角,翻开,上面是他空闲时写下的音符,似乎作過几支曲子,只是从未练过。有一页歪扭的字迹,是他喝酒后怀着愉悦的心情写下的,是怡情的抒发。他拿起笔要在空白页上写,不知可写什么,写不出一个字来。于是弓身把靠墙的大提琴抱过来把在怀里,摸了摸。他清楚自己对大提琴的喜欢,只是没有从前热爱了,他曾经痴迷于这件大家伙带给他的感动与陶醉,它伴他从八岁到现在三十三岁,如今再难以激起年少的丰富情感,却也是离不开的。他愿意永远拉琴,除了这,他干不了别的,也不愿干别的。

他主动跟同学联系,托他们介绍工作。似乎在乐乐都知道他的无能后,他已没有选择脸皮厚薄的资格了,电话里直接说自己已失业。同学微微诧异,说没想到你也有失业的一天,以为你会永远过这种自由舒服的神仙日子的,然后很关切地问了问情况,一口答应了。

早晨起来,进卫生间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睡眼蒙眬萎靡的脸。他刷着牙,一边盯着镜子,没留心牙刷捅到溃疡处,疼得他停住手,眼里逼出了泪,漾在眼眶里,眼角拉出几条细细的纹。草草漱了口,不耐烦再待在卫生间里,出来拿湿巾擦了脸,抹干净眼角,就出门了。

同学介绍的艺术培训班,他在弦乐部教学生,都是十岁以下开蒙的孩子。态度认真的儿童,小手抱着巨大的琴,眼睛里闪着纯真的光。他想,他们长大了会不会变成他呢,还是会变成马友友?

教了一久,安排给他艺考的中学生,这样年龄和水平的学生对他来说更好带,教得一样尽心。头一个月薪水就比在团里拿得高,他想,为什么以前那么不情愿出来挣这份钱呢,那些最好的光阴,白白被自己的无所事事和懒散耗去了。

有个同学毕业后留校教书,近几年开始在外面兼职带学生,看刘俨教得顺利,商量不如两人合伙开个培训班,刘俨认为可行,他现在切身体会到劳动不仅光荣,还能极大地体现自身价值。他变勤快了,似乎很有那么几分事业心起来,跟同学选址,跑去好些地方看,最终将地址选在音院附近,基础生源由同学想办法牵引过来,再规划租金,装修,设备,等等。韩雅自然是鼓励的,他受到鼓舞,只是两人一时拿不出多少钱来,于是,只有去向父母借。

天色已经暗下来些了,繁闹的大街上挤着许多车辆,前面不远处的路口,红灯亮了,车辆排成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每辆车的车灯打亮起来,车灯汇出一片杂色的暖光,照亮了城市傍晚的上空。

刘俨的车靠边停下,路旁花坛里种着枝叶稀疏的树,人行道上走着零散的下班人群,此时正是下班点。

出门时,韩雅像他曾经短期出差前那样跟出来,送到楼下,又嘱咐他:“你跟他们好好地说。”刘俨微微点头。韩雅这话显得这件事很难似的。要他去跟父亲开口,是有些难,尽管只是将事情照实讲出来。

车里没开暖气,望着前方的红灯,他搓几下手,伸手去调挡,现在感到出门时韩雅啰嗦的好了,想再听到两句,她的声音总是那么软和,令他焦虑的时候感到安心。他怕一会儿父亲脾气上来,要斥他,到如今这个情况,他是够没底气的。

花坛那边的人行道上有几个人结伴走过,穿着工作套装,肩上挎着包。他顿时很羡慕他们,羡慕那些职业顺利的人。待不及多想,绿灯亮了,他启动车,随着前面的哑绿色出租车往前驶去。

进了福居小区,停了车,拿出原先准备送给团长的两条烟和一条鹿腿,半只鹿肉他们吃得实在厌了,剩了一条腿放在冰箱,放得都快忘记了。上楼梯才想到,他一贯不主张父亲抽烟的,现在拿着烟进门,父亲肯定要问他怎么把一向反对的“毒品”送上门来。

爬上六楼,伸手按了门铃,响了几声门开了,母亲迎他进门,饭菜香飘满屋子,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他喊了声爸爸,走到厨房门口,探身看了看,锅里煮着西红柿汤,他把野味放上灶台,转身走到餐桌前坐下,将烟放在旁边椅子上。桌上已摆了两盘菜,母亲盛了饭端给他,他夹起一块排骨放进碗里,却没胃口。

一会儿,五盘菜占满了小桌子,他曾经说要给他们换个大餐桌,说过就忘了。他实在没像别人的儿子那样对父母真正尽过孝心,他总是随意对他们的日常所需许些小诺,却极少做到,好在,父母从不在意这个。

电视调到了音乐频道,父亲从沙发上起来了,过来上了桌。他拿起筷子,夹起排骨送进嘴里。

父亲问怎么只他一个人,韩雅和乐乐怎么没来。他说乐乐今天作业多,来这里,回去作业就做不完了。父亲倒了白酒自酌起来,刘俨把烟拿上来,两条烟叠在桌沿。“来是跟您说个事,”他说。父亲见他这样子,有点警醒,说,“你说说看,什么事。”他鼓了口气,说:“我早就没有在乐团里了。”

果然父亲脸色变了,放下小酒杯,有点陌生地看着他。他也看着父亲,坦白地说:“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不过我们有往后的打算的,我和朋友准备一起开个艺术培训班。”

“那,要多少钱?”父亲直接问。

“这,还没合计出来。”他回,父亲口气没缓和前,他不敢说出要借的钱数。

父亲没有开口,他等着父亲的脾气。这时母亲说话了,终究是母亲,到底心细些,说:“你慢慢跟你爸爸讲,你也不做没道理的事的。”这句话使他感到安慰。他干脆放下筷子,把这些年乐团的变化,自己的境况,老老实实都讲了。

边听他说,父亲边撕开烟包装,点了一支抽。“这烟好,”父亲连说两声。这烟的确很贵,他连抽了三支。待刘俨说完,父亲却并没怪他,倒是和母亲一样,表示了理解。父子俩从来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过心,从前说话,都是父亲领导着说话的方向。今天,父亲没有说“你没有用”这样的话,竟宽心地说,“走到哪一步都是路,总是有办法的。”接着笑了,说:“这还是你第一回给我买烟,这烟好。”

又讲了番话,他看父亲情绪似乎比较好,说出了要借钱,父亲起先没说什么,母亲走去房里,拿着存折出来,父亲接过来看了看,然后递给了他,告诉了他密码。

墙上挂钟看去,时钟即将走到十一点,要回家了。他站起来,母亲把茶几上的一袋砂糖橘提起来给他,他不要,母亲说:“给乐乐的。”他就接在手里了。父亲忽然说,“兴许,你能到魏老师那里取点经,他身体没以前好了,学生还是在带,过两天你去他家聊一聊,總能有用的。”父亲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小本子,翻几页,报了一串电话号码,刘俨记在手机里,提起橘子出了门。

父亲跟他下了几级楼梯,他走到二楼,听见父亲在上面说:“明天和韩雅带乐乐来。”他连忙答应几声,心里既温暖又愧疚。

深夜的霜露悄没声息地降下来,他头顶披了层雾,找到车子,开车门坐进去,慢慢驶出小区大门,按开音乐,音响放出一首粤语歌,优美的调子伴着夜路,他有很多话想说,不知可以对谁讲。

回到家,开开门,客厅黑漆漆的,韩雅和乐乐睡了。刘俨轻声走到乐乐的卧室,窗外远处的灯火微微照到乐乐的小圆脸,睡得很熟,一呼一吸,声音透出稚气的沉重,他走到床前,把脸凑到儿子鼻前嗅了嗅,小心凑上去吻了吻那脸蛋,看着模糊中的孩子脸轮廓,叹了一口不知是幸福还是哀愁的气。

到他们的卧室,韩雅睡得静静的,他坐上床沿,抑制不住此刻内心的甜美,吻上妻子的脸。韩雅醒了,朦朦胧胧地问:“爸妈答应了?”他嗯了声。韩雅轻轻笑了,说,“那你赶快洗了来睡吧。”他回说好,出去把门带上了。

走到書房,坐进椅子里,刘俨的脑子格外清醒,他掏出手机,给同学发了条信息:一切OK。然后插电打开唱片机,挑了张维瓦尔第的《四季》放进去,轻缓的乐曲令他安神。回想吃饭时母亲说:你再大,多大,都是我们的孩子。父亲把他送到门口,叫他明天和韩雅带乐乐过去吃饭。回顾从小到大,没有数得上来的记忆深刻的事,要说这三十几年的感受,总体是平淡的多,到什么年龄,他就做什么年龄的事,对人对事感激的多。

他好久没这么想到父母了,此时他对他们充满感激,在他还懵懂的年纪,父亲送他去学琴,这个举动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充满远见的,他就是凭着八岁学起的这门乐器,学、拉,到今天,人生道路一直平坦。离开乐团起先看是个坎坷,现在看是为他开启了一扇或许会更好的窗,他的所有都是大提琴带给他的,衣食、爱情。他虽是个庸才,可这份平庸也带给他许多别人得不到的好,虽然也失去了一些人生奋进的机遇,但他不后悔。他的韩雅,当初就是被他的大提琴吸引的,他的乐乐,又多么崇拜他拉出的音符,他的父母,常常自认为培养出了个艺术家。

他就着台灯的光看着房间的件件摆设,想就连这地上的一粒灰末都是他的,是他的,他就有责任,他问自己:担得起责任吗?朝窗外看,深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杏黄的月亮,室内音乐声衬着那月亮,他仿佛看出了月亮的孤独和纯洁,他觉得,此刻他也是孤独的,但是,没有月亮那么孤独。

他的心真不平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真想做点什么,做什么呢,他站起来,抱起单人床上的大提琴。他像照顾人似的,有时让琴躺在这床上休息。他心绪激荡,很想拉一首巴赫,他多爱那首独奏。可这个时分无论如何是拉不得的,只好拿起毛巾,又细细地把琴从上到下擦了一遍。

他像很多个以前为永远想不明白的小事执着冥思的夜晚那样,独自坐着,对着那轮月亮游动神思。他编辑了一条情意满满的短信发给魏老师,感恩与怀念之情溢于字句。他决定明天就去魏老师家,带着乐乐一块去。或许,会像当年父亲带他去见魏老师时那样,他会不当真地问问魏老师,乐乐适不适合学门乐器。魏老师和蔼地呵呵一笑,伸出手,摸摸乐乐的小脑瓜,夸:你儿子长得好白净,长大后一定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子汉!这样想,他笑了,笑出了声。

唱片机的曲目演奏到机锋处,陡峭起伏,一会,又转回低音,他心里说,不管怎样,明天的事,明天去做,明天一定去做。现在,偷这点空,再听一会,听一会自由的,幸福的音乐吧。

责任编辑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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