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互联网大厂

2021-06-04 18:56吴阳煜
南风窗 2021年11期
关键词:大厂工作量状态

吴阳煜

“互联网大厂”的标签曾是一个耀眼的光环。刚刚进入其中的人努力适应着,转化着,在生产过程中,将自己改造为模糊了上下班边界的工作状态。然而,他们对生活其他方面的热情也再难寻觅。

他们有的称自己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把每周的双休日看作奢侈的幸福感体现;有的则把自己比作情绪消耗殆尽的“黑洞”,无法忍受“工具人”的低劳动价值。

终于,他们想逃离。

放 空

王季在床上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他闭上眼睛,眼前却浮现出几个小时前自己对着电脑打的一个个文档。尽管肉体极度疲累,脑子始终进入不了睡眠状态。他再拿起手机,时间显示已经接近凌晨五点。

失眠已经持续快2年了,这种身体困倦、大脑却依旧处于兴奋和活跃的状态,王季已经非常熟悉。要改善这样因工作重压溢出而导致的失眠,他有自己摸索出来的应付办法:喝酒和刷手机,两种王季口中“最快速放空可以放松注意力”的日常消遣。

特别是喝酒。王季坚称自己没有酗酒,但自从半年前,他入职现在这家全球性的移动互联网公司后,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半瓶威士忌,或者2瓶330毫升的啤酒,才能趁着微醺的醉意躺上床,希望借助酒精的作用早些合眼睡去。虽然这样“幸运”的成功率并不高,但与其对着脑海里跑马灯似的工作内容闪回画面,清醒到天明,这样要减轻不少痛苦。

对王季而言,玩手机的放松原理也类似。“可能玩手机会越玩越精神,但刷多了,大脑能够放松,也能更好入睡。”王季苦笑着向南风窗表示,刷手机和喝酒对治疗自己失眠的功效还算明显。强行放空的“经验”丰富,可是在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如果想彻底治好失眠,“只能是令到自己的工作节奏发生改变”。

文 档

6年前大学本科毕业后,王季就踏入了互联网行业,从事人力资源岗位一直到现在。

在2020年下半年,王季跳槽到了如今这家在业内以“写文档”著称的互联网大厂。他的汇报形式,就从过往的PPT变成一个个线上Word文档。从人员调查到岗位盘点,再到分析方案,不变的仍旧是巨量的文字工作。王季说,等于是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工作,都要留下文字记录:“比如要对关键岗位做盘点,所有的这些访谈调研等记录材料,都是事后和领导汇报的工作成果展示。在对项目做事后周期性的回顾时,这些还是判断自己之前工作有无成效的依据。”

对公司来说,如此巨量的文字记录工作要求,有着更现实的考量。由于互联网行业人员流动性较大,只有把员工做过的工作留下文字记录,变成文档保存下来,这样下个接手的继任者才能更快上手、熟悉岗位。王季估算,假如以自己每周100小时的工作时长来看,其中就有50个小时在写各类文档,还需要30个小时的時间,去思考如何将自己的工作事项和思路转化成文字表达出来,剩下20小时来完成日常的沟通调研事宜。

幸福感

面对如此重度依赖思考和文字记述的工作内容,加班对于王季而言,自然是逃不过的安排,早的话就深夜11点,稍微再忙一些,就赶着零点的钟声下班。晚上回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有时还要继续打开笔记本电脑加班,都已是常态。

处在高强度和快节奏的工作之下,王季说,每天脑袋里钻研和“反刍”的都是如何从人的维度,来帮助公司业务更加成功—精力和专注度消耗殆尽后,相比较身体上的疲倦,他直言,所谓的“心累”更加让自己觉得可怕。对生活的其他方面提不起精神,这样恹恹的状态,几乎从他投身互联网行业一年后就开始持续,陪伴他到现在快5年了。

由于互联网行业人员流动性较大,只有把员工做过的工作留下文字记录,变成文档保存下来,这样下个接手的继任者才能更快上手、熟悉岗位。

最让王季感受到工作带来的痛苦的是,自己已经过了4年单双休的日子。尽管在不少从业者眼里,在互联网行业,大小周的休息制度已是司空见惯,但每到需要上六天班的那个星期,王季还是有一种身处血汗工厂,被人拿着鞭子赶着干活儿的感觉:“单休日的时候,睡醒一觉就要上班,但双休可以给到自己幸福感,和喘息的休息时间,真的不一样。”

王季曾经也有过不少爱好。他喜欢曼联和皇家马德里两家足球俱乐部,读书时还是一个篮球爱好者。可追溯起上次是什么时候完整看完一场篮球比赛,王季说要数到四年前去了,更不用说为时更长的足球赛事。对于现在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休闲的他,在吃饭的时候浏览下体育新闻,已经是奢侈。他总结道,自己的业余爱好,已经变成“怎么快就怎么来”,全部都是快餐式消遣。

王季对未来的生活还有不一样的期待。“我觉得人始终是情感动物,有和朋友和家人交流相处的需要。”他说,年轻人还是要有年轻人的活力,自己在30岁以后,没有办法再继续这样的工作了。这对于1993年出生的王季而言,距离他心目中黎明的曙光应该不远了。

客 服

和王季同龄的叶欣动作则更快。今年春节刚过,他婉拒了领导的挽留,辞去了在一线城市互联网大厂从事技术研发的职务,换了一份离家更近的教师工作。

回忆起自己硕士研究生毕业两年来,在大厂的工作经历,叶欣认为自己离开它“是迟早的事情”。在他看来,最大的问题是随着自己对该行业认知的加深,越来越明白自己作为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只能被裹挟在洪流里,贡献大部分的脑力去完成指派的工作任务。而这些任务的量级和难度似乎永远没有上限,“没有自己个人意志的体现,也没有表达个人思考的空间,只是做一个全神贯注的工具人”。

用叶欣带有程序员口吻的叙述概括,就是这两年来,自己“只有疯狂输出的时候,能够稍作停留,思考总结和输入的时间几乎没有了”。

在日常的工作中,叶欣具体负责系统平台研发方面的工作,需要迭代和维护公司的基础平台。

叶欣参与研发的系统是公司的基础设施,可用性和稳定性对于系统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直接或间接影响到公司实际收益:“这是一个重度消耗的项目。”

叶欣所感慨的重度消耗,既指对自己日常应对系统出现各种技术问题的庞大工作量付出,也是描述自身工作热情等情绪资源跌至零点的状态。在2020年9月的时候,叶欣参与到另一个快速迭代项目的研发中。这个新接手的项目,使得叶欣原本就饱和的工作量继续陡增,而工作难度本身亦是成倍增加。

在具体负责的系统上,叶欣只有一位资历更老的工作伙伴。同事在平时不会插手对项目的细致管理。于是,总共就只有两个人负责的系统,只剩他一个人,来覆盖系统日常的各项操作问题处理,“任务分配占比始终是一个动态伸缩的状态”。

因此,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在叶欣每天的工作时长中,平均有一半的时间来处理使用系统平台的用户问题,有时候可能还需要远程登录服务器排查问题,如果问题复杂可能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对于用户问题的解决,每周需要花费掉叶欣40%到50%的工作时间去应付,“可以说这周我过得好不好,基本取决于用户问题的数量和问题紧急程度。有可能一天下来,我自己需要写的代码一行没动,都是在解决用户问题”。面对各种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问题,叶欣的工作计划完全赶不上变化,“上周做的这周的工作计划,根本不管用。因为我不知道这周会被插入什么问题,不知道自己手头的活儿能干多少”。

警 报

叶欣的手机里存着公司系统的警报电话。负责的系统如果出现不正常运行和故障,都会直接通过电话警报的方式第一时间通知到他。

叶欣已经习惯和保持警惕,自己的手机随时保持电量充足,并处于开机状态。在每个模糊了工作和休憩边界的夜里,已经入睡的叶欣被电话里的机械报警声音叫醒,也不再感觉惊慌。“我们程序员时刻带着电脑,就是因为接到警报电话之后,就要立刻尽快去处理。”

他回忆过去读书的时候, “在学校实验室,很多时候都工作到挺晚,尽管通宵达旦也很开心,因为感觉一天下来做了很多东西,这完全是自己可控的状态。这种认可感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心底油然而生的”。

可身处大厂,叶欣发现压力的来源,不仅仅是高强度的工作内容本身。做的事情需要百分百投入,自己却认为是低价值的,这样的分裂使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焦虑,只有疯狂输出、没有输入过程,还能持续多久呢?

“上级能看到我们的状态,但不能准确判断每个人工作量的差值有多大,他们不会主动去评估,(员工)可压榨的空间和自己能达到的极限是不一样的。”

规 则

他曾经也期待过,在工作中是否有改变发生,比如希望在忙完一个大的项目后,能有一两个星期稍微减轻点工作量。但很快,他对这样轻重结合的节奏感的期盼破灭。相反他意识到,自己只要咬牙坚持一天,就永远处于非常高压的状态:“业务扩张、平台功能迭代快,上级能看到我们的状态,但不能准确判断每个人工作量的差值有多大,他们不会主动去评估,(员工)可压榨的空间和自己能达到的极限是不一样的。”

但叶欣自己感受到了,差异是真实存在的。情绪资源消耗殆尽后,他清晰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对上班产生了明显的抗拒和惰性:“以前再忙,周末休息两天,周一还能精神满满去上班,可以做到全力以赴的投入。但后来周末双休也缓不过来了,情绪消耗太大。”

忙完一个里程碑事项,熬了足足一个月,叶欣说自己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心里就感觉很难。这种工作突发情况凸显的不确定性,和在可预见的时期内工作量的堆积,让他堵在心里焦虑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反噬着自己的工作状态,让叶欣更加没办法全神贯注投入到,内心并不认可的低价值工作。

让叶欣觉得可怕的点还在于,其他同事在高压的常态下,对分配到个人的工作量没有异议,“随着工作量的加大、工作业务不断深入,需要的责任也会越重。但在这个过程中,也许我并没有做好准备,但不会有商量和讨价还价的余地,这就是规则,也是我觉得互联网行业特别容易产生焦虑的原因之一”。

其他同事覺得自己的工作都属于正常的状态,默认这种规则,身体不舒服,或者情绪压抑太久,就会请个年假自我调整。但这样的缓和之道,在叶欣看来并非长久之计。在离职谈话的时候,他想得很清楚:“做时间的朋友吧,如果一项工作太累,不能活在当下,甚至要牺牲自己身体健康为代价,就是不值得长久做下去的,尤其是对于一个更看重长期价值主义的坚持者来说。”在大厂2年,带走了什么?叶欣回忆起来,最后告别的时候,前同事们送了他一本纪念册,里面写满了赠别的寄语:“就像高中毕业时候收到的祝福一样,希望大家都好。”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季、叶欣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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