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金笔下杜大心们的生态和心态

2021-06-15 05:57韩婷
文学教育 2021年5期
关键词:巴金青年家族

韩婷

内容摘要:作家巴金永生在青春的原野,他歌颂青春的美丽和成长,诅咒那些与青春为敌的摧残生命的势力。贯穿在他的作品中的那种对旧制度强烈的憎恨和热情地鼓吹反抗和变革的精神,鼓动了许多青年读者的正义感和不满现实的激情,并引导他们走向了反抗和革命的道路。

关键词:巴金 青年 爱情 家族

巴金的艺术世界可谓洋洋大观,作家的创作实体容纳着爱与恨、梦与泪、孤独与慰藉、理智与情感的生命之流,辉映着大半个世纪以来中国青年的身影,折射出他们曲折多变的心理图式,走进这个湖光山色的所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

一.“最先起来反抗压迫的”灭亡者

巴金的艺术世界中青年形象有比较明显的连贯性,依据人物的出身、经历和精神气质,我们可以推测:《灭亡》中的杜大心和李冷、李静淑兄妹正是冲出“家”之后的觉慧,他们冲出了旧营垒——封建家庭、家族的狭的笼,并没有投身到广大的世界中去,而是落入小资产阶级的天地,被新的狭的笼所围困,挣扎哀号。与这种生存状态相对应的是矛盾痛苦、难以解脱的心态:反顾旧的生活,不独是弃绝,仍然有依恋。“家”曾经是生命的摇篮和童年生活的乐园,有超越阶级和等级观念的母爱、亲情;但“家”又是制造罪恶的地方,杜大心和表妹的爱情悲剧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参加了“社会主义的革命团体”试图摆脱以往生活的阴影,但阴郁孤僻的性格和小资产阶级的虚无软弱,使他难以适应新的环境。为了革命,他极力压抑自己对李静淑的爱情:在工会里他常常和国民党右派人物王秉钧发生冲突,以至于身心疲惫,工人张为群一次次追问“革命什么时候才来”,使他焦躁不已。张为群的死尤其让他愤怒和内疚,他决心为朋友报仇,以毁灭形式冲破环境的压迫,以一己的青春热血,维护了人生信仰——成为“最先起来反抗压迫的”灭亡者。李冷、李静淑兄妹同样是接受新思想,走出旧家庭的青年,但他们对封建专制和迫害没有切肤之痛、切身之感。因而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过着“无可指摘的生活,以泛泛的人间爱做为参加社会革命活动的动机,对杜大心憎恨人类和病态的献身热情深感困惑和惶恐。终于有一天,他们醒悟了:“……谁知道就在安静温和的空气中,我们在做着青春的好梦的时候,还有人在他们底因饥寒不能熟睡的长夜里,拿充满怨毒的声音诅咒我们。在那般终日啼饥号寒的穷人底心目中,我们兄妹也会被人看作吃人的怪物!多么可怕!”所以,“我们有钱人家所犯的罪恶,就由我们来终止罢”;“……我们宣誓我们这一家底罪恶应该由我们来救赎。从今后我们就应该牺牲一切幸福和享乐,来帮助人民。”比较起来,杜大心的结局让人惋惜,他走上了暗杀的道路,成为肺病和环境的牺牲品。李冷、李静淑兄妹找到了解决生存困境的方式;审视自身,代家族(阶级)忏悔,把悲悯和负罪感注入原本空泛的人类之爱,经过心灵痛苦的锤炼,使后者更加坚实、深厚,足以孕育出蓬勃的青春激情,以搏击身内、身外的囚笼。

二.由个人主义进到集体主义

在《新生》里,杜大心的灭亡粉碎了李冷、李静淑兄妹安宁、幸福的生活,也加速了他们的成长,他们分别发展了杜大心思想的不同侧面,寻求新生。李靜淑的发展是顺向直进式的,她舍弃了安逸的生活,走进工厂,成为工人罢工运动的领导人物。李冷的发展是逆转迂回式的,他感染了杜大心的悲哀和虚无情绪,由和平主义者转变为否定一切的个人主义者,他认为:“在我底世界中我当然是中心”,公开宣称:“我对于我是至高的存在。”但他毕竟是一个有正义感的青年,不甘心囿于个人主义的狭小境地,在矛盾痛苦和犹疑彷徨中,他冷静地思考着自己的行动策略,在友人的感召下,由个人主义进到集体主义,在A地参加电灯泡厂工人的罢工斗争,他被捕入狱,最后牺牲了。就义前他欣慰地说:“我已经把我自己底生命连系在人类底生命上面了。我用我底血来灌溉人类幸福;我用我底死来使人类繁荣。这样在人类永远走向繁荣和幸福的道路的时候,我底生命也是不会消灭的,那生命底连续、广延将永远继续下去,没有一种阻力可以毁坏它。在这里只有人类底延续,并没有个人底灭亡。”

巴金没有写成“革命三部曲”的第三部《黎明》,但《死去的太阳》与它的前两部在立意和格调上保持一致,诗意化地讴歌壮烈的牺牲,寄托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冲破囚笼的信念和渴望。

走出“革命三部曲”中人物的生活地带,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依然感到局促、逼仄,尽管作家主观上倾向于为他笔下的小资产阶级革命家谱写青春的乐章,但客观上却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悲哀低沉的调子,总是要替代乐观昂扬的旋律。为什么呢?我们只好到人物的心灵轨迹中寻找答案,杜大心们是以觉醒了的个人的面目出现的,加上无政府主义思潮的醺染,很快就站到家族、阶级和国家的对立面,渴望挣脱一切束缚,又推己及人,悲悯人间的苦难,夸张地把个人的微弱力量当作拯救人类的伟力。而实际上,他们尚不能拯救自己。家族生活的惨痛记忆借助梦魇和幻觉加浓了现实处境的悲剧色彩,家族生活培养出的内敛、抑郁的性格,很难经得起严酷现实的考验,以此观之,则李冷思想转变的合理性令人怀疑,其间缺乏艰苦的实践环节,单凭理论的思考,甚至是突如其来的顿悟,即便个人与人类的命运能够在瞬间联结起来,其中的个人也必得是站在历史前列的大智大勇者,而不该是杜大心们这样的刚刚冲破囚笼的雏鸟似的青年。我们不愿意提出上述质疑是理智因情感的介入而发生了倾斜,面对那些幼稚而狂妄的青年,那些虽身处困境,却不放弃自己的责任的青年,我们唯有感动,感动之余,又产生了新的怀疑:杜大心们的牺牲价值何在?似乎只是青春冲动的病态发泄,是对生存困境的消极反抗,离拯救人类的理想还差得远,甚或遥遥无期,令人沮丧悲哀。《新生》中李冷的牺牲是巴金人为地涂抹在灰暗世界上的一笔亮色,并不能消除人们心头的压抑感。巴金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些,他通过艺术实践排解自己的苦恼,选择新的切入点:青年的信仰与爱情。

三.青年的信仰与爱情

在“爱情三部曲”中,我们看到了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青年——周如水和吴仁民。《雾》里的周如水正象一团雾,性格模糊怯懦,优柔寡断,面对自己倾心的女子,一再错过表明心迹的机会,直到他心中的恋人张若兰嫁给了一个富商,他懊恼不已:“你这软弱的男子!”一年后,周如水旧地重游,凭吊人去楼空的海滨旅馆,徘徊林中,展读父亲的来信,卸下了无爱的婚姻的负担,同时也埋葬了无望的恋情,“拔步向前走了。”人们不会想到,在《电》中,周如水重蹈覆辙,经历了新的爱情悲剧,终至精神崩溃,投水自杀。为追求爱情而活着,又为不敢追求爱情而痛苦,最后为求爱不得终于走上生命的绝路,这是周如水的思想轨迹。性格即命运,周如水无力改变自己的性格,也就必然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的经历反映了这样的心理现实:封建伦理观念象磐石一样压抑着个性解放欲求的嫩芽,使后者枯萎、凋零。悲剧命运的实质是:漠视社会理想,单纯沉溺在爱情的幻想中的青年,是不会有美满的生活结局的。

与周如水的迟疑截然不同,吴仁民是大胆的。在吴仁民身上,封建家族的阴影几乎不见了,或者说,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的内心世界、行为方式与恶劣的社会环境的尖锐对立,成为吴仁民性格发展的既定前提、他愤世嫉俗,而又不肯进行艰苦斗争,满怀革命的狂热,而又孤芳自赏。这样,一旦受到外界的刺激(陈真惨死),便立刻暴露出外强中干的本质:由颓唐、孤独和忧郁,而导致政治信仰的动摇;由信仰的动摇而发展为把个人的感情沉醉在爱情的悲喜剧中。以悲剧收场的爱情唤醒了吴仁民的理智,他从生活的歧途上归来,怀着悲愤和憎恨的心情,又重新投入到追求光明的将来的斗争中去。在吴仁民这一形象身上同样寄托了作家爱恨混杂的感情,但他相信青春的力量,具有自我修复心理病态的能力,因此,戏剧性地安排了那场涤荡人的灵魂的雨,来净化人物内心的狂躁和污秽。

陈真的形象是感人的,他以殉道者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仁爱、诚挚、无私是他的优美品德,为了自己的信仰,他夜以继日地从事写作,不惜残酷地毁坏自己的健康。他绝不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小资产阶级式的无聊的恋爱之中,他被朋友称为“一个有着黄金的心的朋友”,因为他宁愿舍弃舒适的生活,勤勉苦行,为信仰而生活着。看得出来,陈真是作家人格理想的化身,巴金激赏他的叛逆性格和人生信仰,尽管如此,巴金也没有回避揭示人物心理灰色,颓唐的侧面,写了他对死的恐惧及他的寂寞和压抑。陈真的惨死中止了他对道路的探索,却把不死的思想和精神传递给朋友们,使之在他们心中熠熠生辉。

巴金在《雾》和《雨》中写了革命,写了革命与恋爱、青春与信仰,在《雷》和《电》中,他借青年们杂沓的脚步和纷乱的身影,继续探讨革命与恋爱的关系,写了慧(这一形象容易使人联想到矛盾笔下的“时代女性”)的浮躁,玩世和杯水主义,德的强硬与软弱,敏的怯懦,影的单纯以及明的顾虑。吴仁民和李佩珠比较好地解决了革命与恋爱这道难题,由内疚到坦然,可死的“轮值”又来威胁。巴金说:“到了《电》,死象火花一般四处放射,然而那个黑影却渐渐地散了。”因为“死也‘拯救一切。”尽管这“死”里有病态的疯狂,但它毕竟象犀利的电光,劈开了阴霾密布的夜空。

四.青春的激情与忏悔

对杜大心们现实处境的同感和同情,促使巴金挖开记忆的坟墓,究根溯源,追踪他那一代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这就是“激流三部曲”的写作。

“激流三部曲”是巴金的自传体的长篇连续小说,描写封建旧家庭的衰亡过程和新生的青年一代的成长历程。从作品中人们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生活的激流正以不可遏止之势,冲开了古老宅院的大门,冲毁了旧的生活轨道,裹挟着一切生命形态,奔向他们各自的未来。历史的阵痛不仅表现为长辈们没落途中的悲叹和哀鸣,而且渗透在以觉慧为代表的晚辈们的“我控诉”的呐喊中。巴金把青春的激情贯注在他的青年们身上,诚然,青春是美丽的东西,在“家”这个新旧势力决战的战场上,新的一代带着幸福的憧憬、爱情的渴望,与封建势力奋力拼杀。身为大哥的觉新也试图反抗过,但由于性格的软弱和思想的局限,他的反抗是“作揖主义”的反抗,只能以失敗告终,成为制度的牺牲品。高家第一个幼稚大胆的叛逆觉慧,在“五四”新思潮的影响下,敢于蔑视长幼尊卑的封建伦理秩序,抛弃封建家长为自己安排的生活道路,第一个冲出家门,投奔生活的海洋。巴金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觉民、琴、淑英和淑华等生命力充沛的青年,他们纷纷背叛自己的出身和家庭,加入新生活的行列。巴金以饱含感情的笔墨描绘生活的激流由涓涓小溪发展成浩浩江河的历程。

这是艰难的历程,《家》的第十一章写觉慧读了《复活》后的感想:“我怕这本书将来会变成我底写照,……我常常想,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家庭将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觉慧的预感和担忧是不无道理的。作为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小资产阶级青年,在叛逆途中必然要经受理智与情感、思想与行动的矛盾斗争。觉慧逃离了家,甩掉了可怕的梦魇,而大哥觉新却做了牺牲品,在半清醒、半麻木状态中,无休止地背着生活的重负,忍着心灵的煎熬,勉为其难地支撑着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家。当纯洁、美丽、善良的鸣凤孤苦无依,走投无路准备投水自尽的时候,觉慧却经过了一夜的思索,“准备把那个少女放弃了”。鸣凤的死引起了觉慧悲愤和自责:“她平时总相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终于把她抛弃了。我害了她,我有责任。”这是道德的忏悔、人格的忏悔,是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个人本位主义和潜意识中的封建等级观念,促使觉慧做出了悔恨交加的抉择。但悲剧的最终根源还在于封建家族的罪恶。因而巴金和他的主人公一起由道德、人格的忏悔转向代所属家族(阶级)的忏悔。在这个濒于崩溃的封建大家庭中所发生的悲剧和所产生的一切现象,都可以找到家族统治的罪证:鸣凤如履薄冰地苦渡岁月和对命运的巨大恐惧,是慑于封建主子有随意处置下人的权威的结果;虚伪的封建道德对克安、克定之类早已失去了任何约束力,相反,封建主子的地位却使他们为所欲为,堕落成纨绔子弟,更可悲的是,封建的思想意识和人情浇薄的家族环境,涂毒了一批青年,如觉新、剑云和枚等,他们是青年,却没有青春,读新书,持旧意识,做旧事……

1928年,巴金在法国曾得到大哥尧枚的信:成都的旧家(李公馆)被卖掉了。1929年,巴金与大哥在沪小聚,欲以大哥为主人公写小说《春梦》(即后来的《家》),“我要拨开我大哥的眼睛让他看见他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面”。可是太迟了!“激流”的《总序》在上海《时报》上发表的第二天下午,大哥服毒自杀的电报就到了,巴金为自己无力挽救大哥而抱憾终生。“家”像一个飘渺的春梦消逝了,但生活的激流却奔腾不息。在《春》里,高家又崛起了新的叛逆淑英,她自豪地宣称:“春天是我们的。”到了《秋》,高家已经进入木叶黄落的季节,琴又自信地预言:“并没有一个永久的秋天,秋天过了,春天就会来的的。”

巴金的“激流”、“革命”和“爱情”三部曲在时间和内容上相互衔接,比较完整地反映了伴随着第一次大的民族觉醒而发生的青年一代的历史性的进步,他们以青春的激情冲破封建樊篱,逐步摆脱家族的阴影,消除封建意识的积淀,怀着朦胧的人类理想,牺牲个人的幸福和欢乐,以赎前愆;从个人本位进到社会和人民本位,终于在前进中汇入历史的洪流。这是一个曲折复杂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对存在性危机的不断超越,显示了历史的必然。

参考文献

[1]巴金.巴金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156-157

[2]巴金.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巴金专集[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319

[3]巴金.探索与回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97-99

[4]巴金.创作回忆录[M].香港:香港三联书店,1981:190

(作者单位:沈阳广播电视大学文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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