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兄弟失和原因初探

2021-06-15 07:32程光炜
南方文坛 2021年1期
关键词:航宇天乐路遥

就目前情况看,在新时期涌现的一代作家中,资料梳理的扎实丰富非路遥莫属①。2019年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航宇先生的《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是这方面的又一新成果②。

1992年8月6日,路遥因肝硬化,被送入延安地区人民医院,9月5日转院到西安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传染科,11月17日离世(四十二岁),总计三个多月。8月14日到9月5日的四十多天,陕西作协委派路遥清涧同乡张世晔(航宇)在医院陪护③。后两个月,陪护者改成路遥小弟王天笑。因此,《路遥的时间》作者得以用这种颇具现场感的口述史方式,记录作家病榻生活,为“最后的路遥”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第一手资料。

《路遥的时间》涉猎甚广,包括抱病装修房屋,治疗过程,往来探病的各界人士、朋友,签离婚协议,真实心情及反常行为,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对女儿的不舍眷恋等,都以亲历者和作家的笔法,一一详细记叙在案。其中,对路遥和四弟天乐兄弟失和原因,首次对外披露,引起了学界的浓厚兴趣。王天乐先生是路遥胞弟,1982年至1992年间,他是路遥创作《人生》《平凡的世界》时的助手和见证人,同时也是高加林、孙少平的人物主要原型④。可以说,在路遥最后十年,他是作家生活中分量最重的两人之一⑤。路遥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副标题是“献给我的弟弟王天乐”,足见两人关系异于常人。可惜在于,“兄弟失和事件”当事人王天乐2007年因肝硬化离世,年仅四十一岁⑥。2014年,最后陪护者王天笑亦因肝硬化病亡(按年龄推算,应不足四十岁)⑦。这种情况下,《路遥的时间》对“失和原因”的叙述,就因他们先后过世,变成没有得到直接回应的孤证。

2019年12月18—20日,邰科祥先生的《路遥家人回忆录(一)、(二)》完成。被访者路遥三弟王天云、小妹王瑛在沉默二十七年后,不仅详细叙述了他们的家庭和大哥路遥,而且正式答复了《路遥的时间》一书对王天乐的指责,透露了“兄弟失和”的另一原因⑧。从问疑、补充和逐步完善路遥材料的角度看,撰写一篇客观比较双方不同观点,再做一点延伸性分析的文章,就有了一定的必要。

《路遥的时间》认为,从作家住院到离世,“兄弟失和”有一个从萌生、发展到激化的积累过程。它经历了四次反复。

起因是路遥出发延安前夕,嘱航宇到《延河》编辑部打电话给在安康开会的王天乐,称自己病重,叫他速来西安。长途电话接通,高敬毅说天乐刚好外出。之后找到他时,“我把路遥的意思在电话里如实告诉了他。他一听,非常着急地说,告诉我哥,他病得那么严重,我马上回来,哪里也不去”。“路遥一直认为天乐是他强大的精神支柱,离开天乐,他几乎什么事情也不会干了。无论是他创作较早的小说《人生》,还是百万字小说《平凡的世界》,天乐付出的劳动,一般人是难以想象的。”等了半个月,天乐没有露面。路遥非常敏感固执,他通过胡武功了解到,安康会议早已结束,而且得知,天乐来西安后也没来看他。为此路遥很生气,说出绝情的话:我把该给他办的事都办了,再没什么用了。如不是我,恐怕他还是一个揽工汉,当什么记者?⑨

第二次是路遥在延安住院后。他8月6日住院,天乐迟至23日才来。之前曾请同学高其国多次打电话催促,有一次说被铜川至延安间施工的高速公路所阻,无奈只好返回铜川⑩。路遥又发了一通脾气:人家支益民、王巨才11,哪一个没有他官大?人家能来延安,他就堵得不得来了?还冲动地责问高其国:我让你给天乐打电话,你到底打了没有?等王天乐23日赶来,放下挎包,趋前问候大哥时,“路遥没有回答他,也没给他发脾气,却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态度,就像没看见他一样”。曹谷溪事后也生气地说:“他不陪他哥誰陪?什么儿货,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要了,太不像话。”《路遥的时间》作者以为,天乐这次来,至少会住几天陪陪大哥。未想第二天,天乐不在乎路遥对他的态度,把椅子拉到他哥跟前,说经与几个朋友商量,航宇吃饭问题解决了。另外,听说有人在省委活动很厉害,他们不同意你当作协主席,这事只能由我出面解决。于是就与陈泽顺一起走了。路遥对航宇说:你看天乐,已不是以前的他了,翅膀长硬,不管我的死活,能躲就躲,能跑就跑……我还不了解他。12

第三次是9月5日,路遥从延安转到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妻子林达、王天乐,以及作协的杨韦昕、晓雷、王根成、李秀娥、李国平、邢小利和远村等,在站台接站13。列车在站台刚停稳,林达、王天乐、晓雷就走进软卧车厢,路遥几次当众甩开王天乐搀扶他的胳膊,由林达、晓雷扶他下车。在医院,王天乐眉头紧皱,对航宇说,今晚我陪我哥。《路遥的时间》写道:“看来路遥还是通情达理,仅仅过去一个晚上,兄弟俩和好如初,确实值得人高兴。”不久,小弟王天笑接手陪护路遥。见航宇到病房,王天乐停止给他哥按摩,把他扶回床上,去卫生间洗手。在传染科外面过道,王天乐说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医院刚才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大哥就是这个命,一点不听劝,我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沉默了片刻又说,我出去一下,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处理。航宇说,路遥万一有事怎么办?王天乐说,你不要紧张,一定要冷静,他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14

22日,林达在返京前来医院,路遥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平静接受了这个事实。

一日,王天乐突然推门进来,激动地对航宇和远村说:刚才我去医院,还没有来得及跟我哥说话,他就狗血喷头地臭骂一通,还用他小说里的精彩语言挖苦我,说我背叛了他,以后再不想见我,跟我断绝关系。天乐“眼睛里不断有泪花闪烁,觉得很委屈”15。

航宇再去医院,见路遥使劲拍打着床板,大声号哭着对他说:你快把陈泽顺找来,天乐要谋害我。他不听劝告,也不顾忌医生护士在场,不停在床上翻腾,两手自始至终使劲拍打床板,有几次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路遥完全失去了理智,人格尊严丧失殆尽,看来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非常不解的陈泽顺大老远赶到医院,路遥支走航宇,嘱托这位老同学帮他安排后事16。……兄弟俩由此断交。

最后一回,路遥出现过几次昏迷,自感病情加重,他让王天笑专程去铜川找王天乐来,不知是何原因。《路遥的时间》写道,王天笑原允诺早上去铜川,晚上即回。然而到晚上6点多,天色已转黑,仍未见王天笑的踪影17。直至路遥故世,王天乐始从铜川赶到西安。

根据《路遥的时间》以上讲述,自路遥西安病重、延安住院和转院西安之后,虽经同学、朋友几次打电话催促,王天乐都以各种理由推托不去。即使后来被迫来医院,也没尽到陪护照顾责任,而是找理由逃脱。难道确如路遥所说,“我把该给他办的事都办了,再没什么用了”,这是在“背叛”和“过河拆桥”,因此而决然断绝了兄弟关系?事情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邰科祥采访并整理的《路遥家人回忆录(一)、(二)》,对“失和原因”得出了与《路遥的时间》截然不同的结论。

据三弟王天云回忆:

在我大哥(路遥)的病没有住院之前,除过我,其他兄弟们都没感觉,也没有检查过,大哥倒下以后,全家其他人都去做了检查,结果是兄弟们都有,但程度不一。当时,听说有了这个病,我们都非常害怕,医生说,这种病交叉感染更严重。

王天乐也是在这时间检查出来并已进入治疗状态,但他和路遥不可能住一块,不能一起做治疗,特别是不能让大哥知道,怕影响他的情绪,同时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让人们以为我们家有什么怪事。……王天乐没及时去看他,就是因为自己也查出了病,我弟媳不让过去。大哥就觉得很不理解,也很生气……这就导致了外人想象着他们关系“失和”或者“反目”。

关于我四弟与大哥在医院里不愉快的原因就是这样,是兄弟之间善意的隐瞒所造成的误解,哪有航宇写的那么不堪、激烈。我们弟兄们的感情一直很好。18

王天云的结论是,王天乐查出乙肝后进入治疗过程,他忧心探望大哥会发生交叉感染,加之王天乐妻子的坚决阻止,才因隐瞒病情导致了路遥的误解。这一隐情仅家里几个人知道,外面人均不知就里。

小妹王瑛对不知真相就抹黑四哥愤愤不平,同时印证了天云的说法:

四哥也查出了肝病,但不知道是遗传还是传染的?查出来后,就要治疗,毕竟发现得早……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感叹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让我们家三个哥哥都害上这种病,在此之前,三哥最早查出患了此病。

由于四哥也有了肝病,他想去医院看望大哥,我四嫂就坚决不让他出门。……四嫂对我四哥说,你以前没查出病前去照顾路遥,我没意见,也没阻挠,但现在你病了,就不行。所以,四哥就被挡在铜川的家里出不来。

……直到大哥逝世的前几日,九娃与四哥商量后才用林达已回北京,远远没人照顾的理由给我大哥做解释,这样才算勉强取得了大哥的谅解。

现在,不了解真相的人胡乱猜测,甚至抹黑我四哥的名誉。你想想,我四哥对大哥什么都能付出,难道大哥有病了却不愿侍候,这正常吗?这不符合人之常情,更不符合我四哥的性格。19

她最觉难过的是,大哥至死都不知道四哥病情,致他被白白冤枉。路遥大妹的儿子郝海涛接着说:“按我四舅的性格绝对不可能给大舅说他的病情,他什么事都是自己扛。”20

众所周知,路遥天乐“兄弟失和”主要是两个原因。一个王天乐未能及时看望和侍候,原因家人已解释清楚。另一原因是路遥去北京领茅盾文学奖时,王天乐没把从单位、朋友募来的钱给他。但王瑛坚决否认了这种说法:“不可能为了钱。”详细原因则没有进一步交代21。

那么,路遥兄弟因查出肝病感到“害怕”,尤为担忧王天乐会与大哥发生“交叉感染”,这种情况是否合乎情理?我为此购买解放军第302医院专家段学章、张敏医生合著的《肝炎、肝硬化、肝癌防治》一书,在相关章节的介绍分析中,专家是这样解释的:

首先,乙肝是否会“交叉感染”,或传染他人?专家指出:“HBV主要经血和血制品、母婴、经破损的皮肤和黏膜及性接触传播。”它有血液、母婴、经皮肤黏膜和性等四种传染传播途径。我把第三种传染传播方式抄录如下:“文身、扎耳环孔、医务人员工作中的意外暴露可造成传播。此外,与乙肝患者长期密切接触,唾液、尿液、血液、胆汁及乳汁,均可污染器具、物品,经破损皮肤、黏膜而传播乙肝。尤其是共用剃须刀和牙刷等不良习惯时更易传播。”22

据间接材料,路遥是1986年、1987年前后患上乙肝的23。自1981年路遥找到在延安揽工的四弟天乐,到他1992年去世,天乐是最典型的“长期密切接触”者24。另一“密切接触者”,则是路遥临终前两个月贴身照顾他的小弟王天笑。两兄弟先后得病,这究竟是因第三种途径传染,还是来自早就是乙肝携带者母亲的“遗传”?25因没有病理学的支持,沒有翔实可靠的临床检验结果,还得今后进一步勘查。即使连鲁迅这种经典作家,在学术界对他的研究最为透彻全面的情况下,关于死因真相的争论探讨,也延续了半个多世纪之久26。

其次,专家指出,乙肝是否会在家族亲缘关系中“遗传”?路遥家总共有兄弟姊妹九人,兄弟五人,姊妹四人(其中妹妹老八早年夭折)。事实是,五兄弟先后患上乙肝,三姊妹无人得病。如果交叉感染,不会五兄弟都得,三姊妹则可幸免(父亲也未得病)。据此我们推测,很大可能属于遗传,但也不能完全排斥交叉感染的因素。据段学章、张敏医生的著作分析,即使发生亲缘关系的遗传,也得看具体情况:“乙型肝炎不会遗传给下一代。但携带乙肝病毒的母亲,会通过母婴这一途径传播给孩子,乙肝病毒会通过宫内传播或分娩传播的方式,进入婴儿体内,造成婴儿出生后就是乙肝患者或乙肝病毒携带者,给人一种遗传的假象。”他们认为,母亲传给婴儿并非必然原因。但假如不在婴儿出生后及时熔断,“母传子”则会发生。“如果在妊娠期没能做好积极的病毒阻断,婴儿可能被母亲传染。如果新生儿在出生后立即注射乙肝免疫球蛋白和乙型肝炎疫苗,95%以上的新生儿不会被乙型肝炎病毒感染。”27在路遥兄弟姊妹出生的20世纪40年代末到70年代,这个家庭连饭都吃不饱,不可能有条件通过疫苗加以“阻断”。

对携带者母亲不会必然传染给婴儿,或传给所有生育的婴儿的现象,段学章、张敏两位专家进行了更加专业化和精细的分析:“母婴传播有两种情况:第一,是宫内感染,是指有HBV感染的母亲对胎儿的传播,绝大部分发生在妊娠的最后三个月,病毒进入胎儿体内而被感染。第二,围生期传播,是指在分娩前后半个月或分娩中所发生的乙肝病毒感染,这是由于带有HBV的母血经婴儿破损的皮肤或胎盘小的渗漏而发生;或者由于分娩时胎盘破裂,少量母血进入胎儿血循环,胎儿吸入母血或通过阴道时吸入羊水或阴道分泌物而致感染发生。新生儿期感染HBV后,易致长期或终身带毒。”28因篇幅所限,该书对在路遥这个多子女家族中发生的,“女传男”而没“女传女”的独异现象,没有展开相关分析。

因本文不是病毒遗传学文章,所以也没有继续购书,做进一步细究。

根据以上材料,我认为在这种同乡和亲属回忆的特殊书写文本中,有几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一是虽然亲历性、在场性的书写文本比较鲜活,也存在视线不及的认知盲区。二是《路遥的时间》作者为业余作家,不是文学史专业研究者,他在叙述所亲历的人与事时,难免忽视其他旁证,来证实这种亲历性。三是他们的共性问题。即“兄弟失和事件”重要当事人,王天乐、王天笑的缺席。从作者的角度说,他在路遥去世前的三个月密切接触过他们。有些看法是直接获得,有的则是来自传闻。从亲属角度说,他们的材料更多来自天乐、天笑的告知,不是第一见证人。由于重要当事人的缺席,文章所引材料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漏。这是必须指出的。

但是,在“兄弟失和事件”的所有疑问和谜团中,路遥和天乐的兄弟关系才是重中之重,需要深入研究。否则这种关系就让人产生“突然中断”的错觉,缺乏内部必然性和逻辑性的支撑。因此,我认为它是初探兄弟失和原因的关键所在。

陈泽顺认为,路遥天乐的关系可称之为典型的“兄弟怡怡”。他从侧面注意到:

路遥喜欢我这间书房。他每次来,仿佛有某种特权,不用让就脱掉鞋径直走进书房,好像客厅是为他准备的(平时来客人不进书房)。我们有时坐在沙发上,有时趴在地毯上,照例是他面前放一个烟灰缸,我面前放一个茶杯。我们都喜欢这种情调和气氛。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或者他的弟弟王天乐和我们在一起时,路遥才真正显现出他的本来面目——这是一个善良、智慧、具有超常幽默感的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人。29

引人注目的是,他在写出“我们俩在一起”,“或者他的弟弟王天乐和我们在一起时”的文字时,使用的是一种不断加重的语气。陈泽顺是路遥延安大学时期的老同学,在校和毕业后一直交往,彼此相知很深。第一套《路遥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最早纪念路遥的书籍《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他都是责任编辑。要知道,面对20世纪90年代初图书市场不景气,文艺书籍订数上不去,出版大多亏损的局面,策划出版路遥文集,需承担很大的经济风险。在各种压力之下,陈泽顺却毫不犹豫地促成了此事,还抢在路遥病重亡故前,将之刊行于世。路遥故世不久(1993年6月),又是他责编了这部纪念集,为路遥研究留下了极为珍贵的材料。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几十年的情谊和相托,不可能有此奇迹。他对兄弟两人关系的观察,应该确凿可信。

闻频1940年生,著名诗人,河南扶沟人。1963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他与路遥相识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延川,在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和《山花》杂志共事。由于他是科班出身,又长路遥九岁,文艺创作上应许给后者不少指点。闻频后来调到延安,正读大学的路遥是他家里的常客。闻频到咸阳国棉一厂任教后,在西安《陕西文艺》实习的路遥,还多次专程去切磋创作经验。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路遥家事大概不会瞒他。他对路遥天乐兄弟之间的亲情和信任,提供了另一件材料:

路遥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忧郁的,甚至有些孤独,这种性格,与他对雨雪的特殊热爱是吻合的。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他的弟弟王天乐和他一起时,他才感到充实和愉快。每次天乐来,他弟兄俩总有说不完的话,商量不完的事,每每作彻夜谈。

对天乐的赞赏,也是他和我经常的话题。30

闻频70年代与路遥交往时,他们兄弟俩没见过几面,彼此不算熟悉。我推算,他说的这种情况,应该是他80年代调到陕西作协的《延河》做编辑以后。上述场面,估计是在西安他和路遥单独见面的时候,或者在某餐馆,或会议间隙。总之,凭他与路遥的多年关系,一定程度地介入了兄弟俩的亲情和工作关系,应在意料之中。

作为路遥最亲密的弟弟,天乐在他那几年艰苦准备和创作《平凡的世界》过程中,不懈地打前站,疏通各种关卡,联系住宿宾馆、解决吃饭问题,无一巨细。这种管理人兼工作助手的身份,在陜西文艺界是人所尽知的事实。《路遥的时间》并不刻意回避这一事实,它写道:

从这段文字中,不难看出,他和王天乐虽然是兄弟关系,但更多的是朋友。两人之间这种难舍难分的真实情感,在他创作随笔里叙说得淋漓尽致。

他为此强调:

应该说,天乐是路遥所有亲人中最看重的一个,对天乐的信任和依赖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相濡以沫的爱人林达。31

该书还描述了为安排九娃王天笑的工作,两兄弟密切高效的配合:“王天乐接到他哥哥的电话,很快来到西安。路遥见到王天乐,对他说,清涧县委的尤书记邀请我回去,我也想回清涧一趟,关键是想把九娃的工作问题尽快有个了结,现在这事有了一点眉目,是航宇去陕北想办法联系的,单位不错,是榆林地区的石油公司。”“王天乐问路遥,那需要我干什么?路遥说,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回去。王天乐说,没问题,我尽快向单位领导请假。”当然,除了弟弟对哥哥言听计从外,该书作者认为,其中亦有他对路遥感恩的成分:“天乐之所以能成为《陕西日报》的一位记者,路遥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32

以上述旁观者的材料做铺垫,接着倒读王天乐谈及他们兄弟关系的两篇文章,由此联系兄弟关系所谓“突然中断”的说法,发现确实存在着证据不足的问题。

王天乐写于2000年的《〈平凡的世界〉诞生记》一文,详细记述了这部小说从准备、构思到创作的过程。比如,为掌握中国1975年到1985年的社会发展进程,延安宾馆的房间堆满《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和《延安日报》的合订本(1973—1983),路遥每天阅读,一一仔细研究,并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比如,为体验孙少平当年揽工的生活,兄弟俩穿着破衣服,在延安东关装扮成揽工汉的情形;不久,他通过关系,把大哥安排到铜川煤矿陈家山煤区去体验生活(自己两位妻哥当时是那里的矿工);又比如,创作三卷本《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在瓦窑堡、榆林、延安等地的具体住宿、吃饭问题,有的是借大哥关系,他去接洽。有的则是自己关系,进而安排的;再比如《平凡的世界》发表时受挫,兄弟俩一起共度艰难,不知经历了多少个难忘的日日夜夜。凡此等等的故事和细节,都在此文中披露。他写道:

这就是我和路遥的真实关系。互相谈话,从来都是明明白白,直来直去。……

终于完了。1988年5月25日下午,路遥在陕北甘泉县写《人生》的那个窑洞里,写完了《平凡的世界》。我和路遥走到一起,照了一张合影。像这种合影照我俩人太少了、太少了。此时,我俩人谁都没敢看对方的表情,肯定的,两人眼里都存满了泪水。33

由于路遥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长期埋头搜集和阅读相关材料,撰写和修改书稿,也由于他不擅长处理日常事务,所以,但凡与此相关的各种琐事,只能依靠弟弟来完成。包括后者经常来宾馆帮他把各种材料、手稿搞出清楚的编目以便随时使用这些具体事情,都需要弟弟亲自动手。可以说,如果没有四弟一直以来的协助,这部三卷本长达一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如想在四十岁前完成,几乎不可想象。在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路遥曾这样谈到弟弟:“我由于陷得很深,对于处理写作以外的事已经失去智慧,都由他帮我料理。我的精神疲惫不堪,以致达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几岁的孩子,走过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决定怎样过。全凭天乐帮助我度过了这些严重阶段。的确,书写完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离开他几乎不能独立生活,经常像个白痴或没经世面的小孩一样紧紧跟在他后面。我看见,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聪敏。我常常暗自噙着泪水,一再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34

王天乐还有一篇回忆《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也值得一读。据他说,七八十年代之交,大哥在北京改完《惊心动魄的日子》后,在延安找到做了两年揽工汉的他,通过迁移户口,疏通关系,安排他到铜川矿务局鸭口煤礦当矿工。几年后,又把他调至《延安日报》,由工人改成干部身份。从此,我“就和路遥形影不离”。文章还透露路遥即使因《人生》爆得大名,也经常手中没钱。家庭危机和创作双重压力,伴随着《平凡的世界》写作的始终,使他的处境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更让他不安的是,大哥在这部长篇第二部完稿时,突然病倒,“忽然吐了一口血,血就流在了桌子上。这张桌子就在西安省作家协会平房的临时办公室”。第二天,他们去医院查出吐血的病因,结果十分可怕。“路遥让我永远也不能给任何人说他的病因,我痛苦地在他面前放声大哭,这是我一生为数不多的掉泪。”此刻,许多外人根本不知道在讲台上谈笑风生,在公众面前一如既往的作家,“就要走向生命的终点”。之所以他要瞒病坚持,一是为还没写完的《平凡的世界》,二是对他来说,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未做完35。

同父同母的兄弟,十年的相濡以沫,就因路遥住院而突然中断,导致兄弟失和,这在情理上完全说不过去,也不符合逻辑。

关于路遥天乐兄弟失和的原因,《路遥的时间》作者是根据就近观察据实写出,不存在作家亲属所说给天乐名誉抹黑的不良用意,尽管它有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漏洞。而路遥三弟和小妹的陈述,则为失和原因提供了更具说服力的解释,它带有对该书质疑、驳难的性质。

从作家生平传记研究的角度看,这种观点相左的结论,在初级阶段,甚至在很长一个时期里都将存在,属正常现象。在我看来,造成这种信息不对称现象的原因,一个是双方站的角度不同,另一个是由于信息资料沟通交流不够。从航宇的方面看,他的就近观察,显然是有盲区或说观察了解不充分的地方。比如天乐所说的善意“隐瞒”,路遥病因只有他一人知道,连曹谷溪、陈泽顺等至交都被蒙在鼓里这样的事实;再比如天乐被查出乙肝后,想前去相伴陪护,被妻子阻拦,这些隐情却无法向大哥透露。这些,尤其是后者,航宇并没有掌握。而从路遥亲属的角度看,作者所谓故意抹黑的主观动机,也不存在。因为,航宇毕竟是一个纪实性的作家,而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成熟的研究者。他是凭着对路遥的热爱,凭着对文学事业的热情写下这本书的。

以上种种,是当代作家传记研究的初级阶段,无法绕过去的凹陷地区。对此,我曾在拙作《从田野调查到开掘》中做过初步讨论:“中国当代文学史在这代作家20至60岁的创作生涯中,已经完成了一个历史段落。这个历史段落可以分上下层,上层是看得见的文学田野,下面则是还沉睡着的文学矿藏。我把文学田野形容为作家作品,而把文学矿藏形容为产生作家作品的历史原因。当‘文学批评完成了对文学创作精彩的阐释后,我们就想知道,造成这代非凡作家之产生的历史根源究竟是什么呢?这牵涉到一个关于80年代文学的史料学问题。”36毋庸置疑,航宇的《路遥的时间》和路遥弟妹的《路遥家人回忆录》都有丰富的史料价值,对熟悉了解“最后的路遥”这个话题,做出了各自的贡献。尽管如此,这些材料还存在不足,还有拓展的空间。例如,当事人天乐和天笑兄弟缺席之遗憾,是否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加以弥补,如天乐还没问世的回忆文章,比如他妻子的口述,等等。

还有,如果按照《路遥的时间》的说法,路遥兄弟失和有两大原因,一是看望陪护的问题,另一是那借来的5000元的真正去处。后者也是本文所认为的一个疑点。就目前材料看,《路遥的时间》对此并没有给出完整的结论,而路遥小妹的回答,也略显简单,不足以服人。如果它真像《路遥的时间》所说,这对于路遥来说,是一个关乎他名誉的至关重要的问题的话。

由此可知,本文对兄弟失和原因的探讨,也只是初探。它同时说明,关于路遥研究的史料学建设,还只是在发展过程中,远没有结束。

2020.8.12

2020.8.16修改

【注释】

①这些基础性的材料是:厚夫的《路遥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海波的《我所认识的路遥》,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路遥》(此书在前书基础上修订完成),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航宇的《路遥在最后的日子里》,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晓雷、李星编:《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马一夫、厚夫主编:《路遥研究资料汇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李文琴编:《路遥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路遥纪念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申晓主编:《守望路遥》,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李建军编:《路遥十五年祭》,新世纪出版社,2007;王刚编著:《路遥纪事》,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王刚著《路遥年谱》,北京时代文化书局,2016等。以及路遥纪念馆编,北京时代文化书局出版的半年刊《路遥研究》2015年和2016年春夏卷、秋冬卷等一些资料。

②航宇这本书,是在他的《路遥最后的日子》一书的基础上增订的,披露了不少过去不为人知的内容。《路遥最后的日子》出版于1993年,由于彼时当事人王天乐还在,该书对“兄弟失和”未做描述。

③邢小利在《从夏天到秋天》一文中提到:“作协委派一个叫张世晔的文学青年去延安照看路遥。张世晔是路遥的同乡。”见晓雷、李星编:《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④路遥在长篇创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中,也谈到孙少平的人物塑造,有的“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经历”(指四弟王天乐)。载《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第38页。

⑤另一个人是路遥妻子林达女士。

⑥据路遥同学和好友周海波说,大妹妹1951年生,二弟1952年生,三弟1954年生,四弟王天乐1956年生。参见《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路遥》,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第2页。父母共生10个子女,其中夭折一个。

⑦周海波:《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路遥》,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第95页。

⑧邰科祥采访并整理:《路遥家人回忆录(一)、(二)》,2019年12月18—20日。此件未刊。邰科祥教授最近转来他整理的回忆录,对我的考证性研究提供了直接帮助,借此表达谢忱。

⑨12141516173132航宇:《路遥的时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第150-153;227、257、260、259;303、306、307;335、336;337、338、340;387、388、375;151、220;40页。

⑩王天乐当时是《陕西日报》驻铜川记者站记者,家住铜川市。

11两人时任中共山西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均为路遥的朋友。

13杨韦昕时为陕西省作协党组副书记、副主席,晓雷为秘书长,王根成为办公室主任。

18邰科祥采访并整理:《路遥家人回忆录(一)》,2019年12月18—20日。此件未刊。

192021邰科祥采访并整理:《路遥家人回忆录(二)》,2019年12月18—20日。此件未刊。

222728段学章、张敏主编:《肝炎、肝硬化、肝癌防治》,科学出版社,2017,第13、13-14、14页。

23周海波:《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路遥》,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第97页;王愚:《“文章憎命达”——忆路遥二三事》,晓雷、李星编:《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第77页;贺抒玉:《魂系黄土地》,申晓主编:《守望路遥》,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第8页。出于创作和其他原因考虑,除天乐一人,路遥向家人和朋友隐瞒了自己真实的病情。

24参见王天乐回忆路遥文章《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李建军编《路遥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第191-197页。该文虽然不长,但材料极为新鲜丰富,尤其对路遥构思、准备和创作《平凡的世界》前后,他的性格、与妻子林达的关系、文学观念、对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的理解和评价,贡献了第一手的资料,对路遥研究颇有价值。可惜他天不假年,年仅41岁离世,没有来得及把路遥这十年的翔实史料,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保存下来。

25王瑛在《路遥家人回忆录(二)》中透露,“妈妈属于乙肝携带者”。“关于肝病的知识,我们是在家里几个兄弟都害上以后才慢慢了解的。医生讲,你们家这么多人得同样的病属于遗传,但遗传有一代强一代弱的特点,在我妈妈那一代属于弱的时期,在我们兄弟这一代属于强表现期。”然而,粗茶淡饭,生活很规律的母亲却活到了80岁。父亲也是80岁去世的。

26鲁迅之死是病情所为,还是日本医生误诊导致,在当时上海报纸上议论纷纷,成为鲁迅研究中长期存在的悬案。日本主治医生须藤五百三的医生资质和日军方面的“加害”背景,成为主要焦点。因为没有病理学支持,大多争论处在猜测范围,缺乏令人信服的证据。直至1985年,关于须藤五百三大夫的医生资质和医疗水平,在日本学者泉彪之助的翔实考证论文《须藤五百三》中,才有了一些进展。参见[日本]藤井省三主编《日本鲁迅研究精选集》,林敏洁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第77-100页。

29陈泽顺:《重读路遥——写在〈路遥文集〉出版之际》,载晓雷、李星编《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第125页。

30闻频:《雨雪纷飞话路遥》,载申晓主编《守望路遥》,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第206页。

33王天乐:《〈平凡的世界〉诞生记》,见榆林路遥文学联谊会编《不平凡的人生》(内部刊印)。

34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第38页。

35王天乐:《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载李建军编《路遥十五年祭》,新世纪出版社,2007,第192-194页。

36参见拙作:《从田野调查到开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2期。

(程光炜,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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