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间的一朵朵小花

2021-06-23 22:19黄素琴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崖州三亚民歌

黄素琴

躺在摇篮里,我听着崖州民歌“长大”。四五岁后,我成了父母的小帮手,天天唱着“摇侬歌”(书面语写作“摇篮曲”),把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摇大。小时候我觉得唱“摇侬歌”太简单了,不过是哄小弟弟小妹妹快速入睡的一种手段而已。等到弟弟妹妹不用睡摇篮了,我觉得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儿子睡摇篮的时候,时兴的流行歌曲张口就来,“摇侬歌”成了古,我也不会去唱那过时的歌谣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一次,我随市作协采风团到崖州区保平村去采风,邂逅了崖州民歌传承人张远来先生,才意识到早年间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崖州民歌的传唱者了。

崖州民歌是用崖州方言吟唱的一种歌谣,嗓音好的人唱起来,宛转悠扬,隔十家八家都能听到。不知有人考证过它的起源与否?但从一代代传承吟唱的过程看,它应该是源远流长的。我曾经在2001年时心血来潮,对“摇侬歌”做过肤浅的探究,发现它们其实是一首首诗歌。格式上一般以五言或七言居多,有绝句,有律诗,也有长篇叙事诗,挺押韵的。我觉得我们家乡的老百姓太有才了,他们以现实生活为题材,创作出内容丰富的歌儿来传唱。这些歌谣都是口头创作,口口相传,没有文字记载的。只有几部长篇叙事诗,人们为了记忆方便才用文字记载,但是形成歌本的文字多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如果用正规的书面语来写是写不出来的,当然也唱不出来,即使勉强唱出来了,也没有老家人唱的那种腔调和韵味。记得我祖母有过一本发黄的卷了边破了角的《梁祝》,我母亲和姨妈手里也有过一本字迹模糊的《高燕真》,全是手抄本,用毛笔抄写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歌唱的形式一般是闲暇时大家聚在树头下听一个人唱或者几个人对唱,场面很是热闹。喜欢玩耍的小朋友穿梭其中,他们虽不明其意,但耳濡目染,也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特别是小姑娘都会唱个八八九九。

那些尘封已久的“摇侬歌”,当我凭着记忆重新把他们一首首唱出来,并用文字记录下来后,我发现那都是一段段不同时期的生活的写照,都是从现实的土壤中产生的。他们穿越千年的时空,带着古朴之气息,在我的脑海中萦绕,是那样的激越清扬!我自己整理出来的“摇侬歌”,我觉得弥足珍贵,便写成一篇文章,然后投给《三亚晨报》,但没有得到回音,于是我探究崖州民歌的热情就渐渐消退了。

我现在都想象不出,当年我用稚嫩的嗓音,唱着那些古朴的“摇侬歌”时,是一种怎样的韵味?因为那时我对歌词是不理解的,只是为完成任务,赶紧把弟妹哄睡而已。现在想来其实每首歌都是有故事的。

故事的开端是——我把乱蹦乱跑的弟弟抱起来,放在藤编的摇篮里,有时候弟弟很不安分,还要在摇篮里像条虫子似的扭来扭去,手脚并用地乱抓乱踢乱嚎,我就连哄带吓地教训弟弟两下,才开始边摇边唱起来——

摇侬咧,摇侬勿哭勿做声;摇侬静静卧睡去,睡去深眠不用啼。

这首《摇侬咧》是每次“摇侬歌”开唱的第一曲,意思是告诉躺在摇篮里的小弟弟你不要闹了,要乖乖地睡觉了,你在我的歌声中进入甜甜的梦乡吧。接着我就漫无边际地想起什么就唱什么了。如果十首八首歌唱完他還不睡,又得翻来覆去地唱呀唱,直唱到他睡熟为止,再拿一张小被子盖在他的肚脐上。有时大中午的,我自己唱着唱着也睡去了,有时我唱累了,他还不睡,我大发脾气打他屁股。记得有一次,我累了困了他还不睡,我就整个人趴在摇篮上,借着惯性摇来摇去,不料挂摇篮的绳子承载不起两个人的重量,断了,“砰”,姐弟俩一起掉在地上,我被那个两斤重的铁弹簧钩子砸到背脊上,疼得直咬牙,弟弟也吓得哇哇大哭。幸亏铁弹簧是打在我背上,如果是砸到弟弟头上,可就惨了。

我觉得“摇侬歌”都是通俗易懂的,但是有一首至今还让我费解。我曾经探究过它的意义,但如今我还不敢下结论。那就是《竹竿打水歌》———

竹竿打水两边分,崖州水连通感恩,藤桥三亚人穿裤,感恩北黎人穿裙。

人穿长裙自路过,俺做衣头破烂烂;人做吃糒拿肉配,俺做粗盐配稀饭。

小时候我们生活在“饥饿的年代”,物资匮乏,一年之中难得有几回肉吃,过年时才做一套新衣服,所以唱这首歌时多的是一份憧憬、一份奢侈。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藤桥三亚人穿裤,感恩北黎人穿裙”的穿着对比?为什么有“人做吃糒拿肉配,俺做粗盐配稀饭”的贫富差距?我了解到歌中出现的地名有崖州、感恩、藤桥、三亚、北黎等,分别指过去的崖县和东方县所管辖的地方。但小时候大人就告诉我感恩、北黎那些地方是很穷、没饭吃的地方,据说那里人的下饭菜是自制的辣椒酱,因为辣椒吃得太多了,眼睛流很多眼屎,有的人得了眼疾又没钱医治眼睛就瞎了。感恩、北黎的生活跟三亚真的没法比。可是歌中为什么有那样的描述呢?我曾经就这些疑惑问过我的母亲,她说不懂,说只懂唱歌,没有想过那么多。

那次采风时我也问了张远来先生和几个作协的同志,大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采风结束后,我特意查阅了一些资料,在海南乡土教材《海南历史》中,有一些信息引起我的注意。海南岛古代被称为“瘴疬之区”,从汉至晚清的2000年间,海南的开发从北至南,从沿海到内地。汉至南北朝时期只是局部开发,最早开发的地方是海南的北部、西北部。又,宋代以前,海南粮食不能自给,大米从大陆输入,农民常年吃薯芋。有苏轼《居儋录》中的“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为证。到了明代,才实现粮食基本自给。有资料介绍:唐代被贬官员王义方,到海南后最初是在昌化江一带居住,他教当地居民学文化,传播中原文明。这样一来是否就可以解释海南西部的感恩、北黎一带和西北部的儋州是贬官上岛落脚的地方?虽然被贬,但是他们带来了当时先进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参与当地的经济开发和建设,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使当地的黎民百姓生活富庶,便出现了“吃糒配肉块”的奢侈的生活。而三亚藤桥一带是海南岛的最南端,开发建设比较晚,老百姓的生活很穷困。

可见,崖州民歌是人们生产生活的缩影,反映生活的方方面面,故事感和画面感都很强。 2006年崖州民歌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实非偶然,它确实是琼南文化的瑰宝。

我觉得崖州民歌实在值得我们去挖掘和整理。我再列举几首以飨读者。

反映孤儿孤苦可怜的:鸡子小小无母引,自己扒土自己大;自己讨乜放它嘴,自己出毛包它皮。

反映远嫁女悲戚之苦和眷恋之情的:腩母要腩嫁盐灶村,盐灶土咸花难开。日又听浪夜听响,有乜心情听鸡啼。腩母要腩嫁盐灶村,盐灶土咸花难开。移回黄流大村种,半又开黄半开红。(“腩”是“我”的意思。)

反映姑嫂关系密切的:砍支竹子做个筐,寄去望楼给四孃;四孃问看乜人寄,大嫂寄来给姑强。(“孃”是“小姑子”的意思。)

反映邻里关系不和,用讽刺的手法指责对方的:咯咯咯,俺鸡过篱你都骂,俺鸡都没吃你乜;空空糠头诱鸡扒。

反映媳妇懒惰,用以警戒、教育为妇之道的:睡到日头晒晒脚,火也不引水不担。头发不梳脸不洗,反骂老公不砍柴。

反映一些生活常识,启发人们思考的,如猜谜歌:远远看见一山山,近近看见一棵棵,要它做竹不长眼,要它做木又空膛。(谜底:葱)又如先唱谜面后唱谜底的:乜果生来高顶顶,乜果生来两头尖,乜果生来颠倒吊,乜果无糖肚里甜?椰子生来高顶顶,槟榔生来两头尖,腰果生来颠倒吊,芭蕉无糖肚里甜?

记得我自己也编过歌儿。有一首是:一个侬子最假精,要鱼送饭嫌臭腥,鸡蛋拌粥嫌结块,要糖拌饭嫌不甜。那是因为一个与我同龄的独生女,按辈分我还要叫她阿姨。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长得很漂亮,却非常娇气。那个时代,独生子女家庭非常少,大多家庭都是五六姐妹的。姐妹多了,食物就更加紧张了,我们常常是吃不饱的。而她顿顿都有好吃的,我们看着都流口水,她却挑这挑那说不好吃,所以我就编歌来笑话她。还有一首:凤凰花开红艳艳,腩村来了科学家。教腩插秧与育种,教腩读书得出名。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有江西湖南的“育种队”来到我们村,住在我们农户家里,闲暇时专家们爱和我们小朋友玩,教我们读书、写字、唱歌,我就这样把那段日子记下来了。

我觉得崖州民歌就像生长在乡野间的一朵朵小花,它乡土气息浓厚,无处不在地散发着清新的芬芳。如果我生活在家乡的時间长久一些,可能我会创作出更多属于我的歌儿来,但是1979年我们全家从黄流搬迁到三亚定居。离开那个唱民歌的环境,慢慢的,许多歌不唱都忘了,至少记不全了。生活在三亚久了,我说话的口音都是三亚味了,所以现在即使能唱出来,也不是原汁原味的崖州民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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