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书写

2021-06-25 12:34
大众文艺 2021年11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文人古诗

彭 博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文学院,广东珠海 519087)

关于《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与时代,一直以来争论不休,现在一般认为其出自东汉后期文人之手。虽非一人一时一地之作,但这十九首诗在表现内容与写作手法上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其描写的对象大多为游子思妇,羁旅生活、离别之情与相思之苦构成了其最主要的内容。在充满离愁别绪的羁旅诗中,空间的距离感成为情感发生的主要原因,诗中的空间书写就自然成为重中之重。《古诗十九首》长于抒情,但往往并非直接地述说,而是多采用不同的手法细腻曲折地表达情感,空间书写是表达情感的重要方式。例如“行行重行行”一句,虽然只是客观的陈述,但通过对愈行愈远的空间感的书写,离别之苦跃然纸上。本文旨在分析《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书写,从而更加深入的探讨汉末文人的心灵世界。

一、《古诗十九首》中的城市空间

在《古诗十九首》中,游子们离开了故乡的山水田园,踏上远道,他们是要去往何处呢?作为出身贫贱的下层文人,求取功名踏入仕途是其毕生的追求,以帝都洛阳为代表的大城市正是游子们心之所向的地方。而只有在宛、洛这样的大城市中,游子们的抱负才有可能实现,城市自然进入了诗人的视野,也自然地成了诗人书写的重要空间形象。我们就从城市空间开始对《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书写开始分析。

《古诗十九首》中对城市空间描写最为细致的当属《青青陵上柏》,在这首诗中,诗人对洛阳的城市景象作了一番仔细地描摹。“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诗人驾车来往南阳与洛阳之间,首先感受到的是其车水马龙、繁华热闹的城市气息。“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洛阳城里热闹非凡,达官贵人彼此相互探访。“冠带自相索”,看似是轻描淡写的五个字,但实际上是把作者本人排除在外的,即这热闹与繁华其实只属于达官贵人,与作者并无直接关系。诗人仿佛并不在意,继续对具体的城市景观进行描写,“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从长衢大道,到王侯第宅,再到遥相对望、高耸入云的南北两宫,这种种景观都呈现出城市建筑的高大样貌,给人一种威严之感。从描写的方式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是在远处遥望这些高大的建筑。《古诗十九首》中类似的城市书写还有:“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这些城市建筑或是个人私宅,或是政治机构,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对外来者大门紧闭,它们都专属于上层权贵。建筑是整个城市乃至社会的缩影,建筑物的高低代表着身份等级秩序,高楼意味着政治权力与社会地位,作为下层文人的诗人想要进入其中难比登天,因此当听到高楼上传来阵阵歌声时,诗人只能立于楼下,浮想联翩。

在王侯宅邸的内部,王公贵族、达官贵人们正在进行着极乐的盛宴,极尽浮华之能事。诗人在此并未直接批判这种现象,他甚至说自己来到洛阳城也是为了来此“游戏”,在一定程度上仿佛认同了“极宴娱心意”的享乐主义态度。但是通过对高大威严的、压迫性的、远离人的城市建筑的描绘,诗人内心深处却是“戚戚何所迫”,诗人将心中的愤懑不平与忧患精神巧妙地传达了出来。其实这放纵游戏的姿态背后是深深的无奈,诗人来洛阳并非为了享乐,而是试图实现自己远大的抱负,但是在等级森严的城市里处处碰壁,最终只能以斗酒自娱,以游戏的态度聊以自慰。可以说,此时诗人的城市空间书写越显其高大威严,就会越反衬诗人胸中的忧愤。

在某些时刻,下层诗人们也可以跻身高堂宴会之上,例如《今日良宴会》一诗就是在记述一次盛宴。诗的开篇便写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宴会上的快乐难以言尽,所以诗人对空间内物象的描写是选择性的。诗人没有对任何具体的享乐展开描写,他将美酒佳肴完全弃置一边,这说明这些普通的味觉享乐之事在他看来不值一提。诗人唯独对音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大力描写音乐,因为音乐最能直接与人的内心产生共鸣,正所谓“识曲听其真”,音乐的旋律才真正贴合作者的心境,诚如朱自清先生所言,“这里只提乐歌一事,一面固然是因为声音最易感人,……一面还是因为‘识曲听真’,才引起一番感慨,才引起这首诗”。全诗的最后,诗人发出了“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的慨叹,这其实更接近于一种无处排遣的怨念,也道出了一个事实,即下层文人的生活总是处于贫贱之中。与整首诗表面上快活愉悦的享乐基调不同,诗人内心满含着愤恨与忧心,而这正是通过对宴会上的物象的选择性书写传达出来的。

在一派浮华的城市里,诗人的视线里遍布着高大的建筑,被建筑阻隔也就意味着被阶级出身所限制。东汉社会后期,由于世家大族势力的迅速膨胀,一般文士很难有仕途崛起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就产生了尽情享乐人生的想法。但是享乐态度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诗人心中的难以排遣的愤恨、苦闷与忧患意识才是更加主导性的。从城市中的建筑到建筑内的宴会,空间书写暗示着诗人的情感流变,在享乐主义的外壳下透露出真正的心声。下面我们把视线放宽到城市周边,跟着诗人去游览城市周围和城市之外的景象,从而更加深入的探索《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书写与文人的内心世界的关联。

二、《古诗十九首》中城市之外的空间书写

《驱车上东门》一诗最为完整的描写了城市的外部空间,城门之外是一番怎样的景致?“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诗人开篇就直接描述了洛阳城门外的样貌:累累坟头遍布四周,白杨树林萧萧瑟瑟,行人稀少的道路旁的松柏兀自立着,很显然这是一幅阴森荒凉的郊外图景,其间没有任何令人愉快的意象。在《古诗十九首》的另一首《去者日以疏》中,则有“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的说法,两位诗人对城门外的所见可谓如出一辙。洛阳城北的北邶山自古以来就是丧葬之地,而东汉末年社会陷入大动乱,战争频繁,人口锐减,诗人在郭北所见满眼皆是坟墓,这几乎是对当时社会的真实记录,相比起城市内部的繁华气象,这里的描写可能更接近现实社会的真实情况。问题在于诗人出城有很多选择,为何不约而同地选择描写郭北如此阴森恐怖的景象?这就与汉末文人的生命意识直接相关。

从“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离别之苦,到“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的穷困潦倒,诗人们的生活本身已经足够困苦,而其所处的外部社会环境更是世态炎凉,动荡不安的社会世风日下,以至于“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整个《古诗十九首》道尽了东汉末年羁旅在外的下层文人身上浓厚的悲剧色彩,在浸透心脾的悲凉、愁苦的境遇中,在战乱频仍、陷入动荡的社会中,诗人们对生命本身有了更多的思索,汉末文人普遍产生了一种更加根本的生命意识。与儒家传统“未知生,焉知死”的生死观念不同,汉末文人对生命与死亡有了更多的认识。在《驱车上东门》中,当诗人遥望漫山遍野的坟头之后,在如此易逝的生命面前,发出了“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的长叹。而类似的说法在《古诗十九首》中还有很多,诸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等等,包括在上述的《青青陵上柏》中,诗人在开篇即发出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感慨,之后才写驱车前往京城之事。

既然城市内部是压迫人的建筑,城市周围又是阴森可怖的累累坟丘,诗人们描写的城市绝非宜居的空间,远离城市、返回那“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的如诗如画的家乡是理所当然之事,《回车驾言迈》一诗就是关于诗人的归家之旅。“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在外求取功名而未果的游子踏上了返乡的漫漫长路。其后诗人对路途所见的描写极具代表性,“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诗人置身东风摇曳的春日原野之上,但他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因为所见之物皆非故物,眼前的景象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在此,诗歌关注的对象巧妙地通过“故物”从空间转向了时间。其实诗人所心心念念的并非作为空间实体的家乡,而是那个远去的只停留在记忆里的过去的样子,与其说诗人是想回到故乡,不如说是想回到过去,因为“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建功立业最好的时光已经不在,空留下许多惆怅。从这个角度来说,对空间的书写其实是在时间的维度下展开的,诗人们并非对时间展开形上学的思考,而是通过流变中的具体事物,即空间中的具体物象来捕捉时间。在生死之外,生命意识就直接地体现为对时间的感悟与领会,空间书写再次承担了生命意识的载体。

所以,《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书写,承担了十分重要的意义,空间意象承载了诗人内心中关于生死的情感与意识。在诗歌当中,外部的环境空间通常与诗人内心的精神世界交融在一起,它既是作为诗人内心世界的投射,又反过来激发着诗人的情感,令诗人即景抒情。正如美国学者凯文·林奇所说,“环境意象是观察者与所处环境双向作用的结果。环境存在着差异和联系,观察者借助强大的适应能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对所见事物进行选择、组织并赋予意义”。《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书写,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投射与激发了诗人的生死观念与生命意识。

三、结语

综上所述,从城市内部到城市周边再到返乡之路,《古诗十九首》的空间书写无处不在,空间书写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在《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书写上,对城市空间中的建筑描绘暗示着诗人内心对社会现实的愤懑不平与忧患精神,而城市郊区与返乡路途中的空间意象传达出诗人根本性的生命意识。不论城市内外,空间书写都是诗人在体验空间时抒发情感、表达生命意识的重要途径。进一步来说,体验自己所处的空间,选择其中的空间意象,并且将其书写在诗歌中,这就是诗歌中的空间,也是空间的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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