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学生也需要“解压”

2021-06-29 07:11
中外文摘 2021年11期
关键词:海淀小升初奥数

□ 姚 远

2019 年3 月29 日,北京千名小学生演奏葫芦丝

儿童解压玩具,这六个字放在一起,总觉得不太协调。儿童,玩具,中间插进一个“解压”,有点匪夷所思。

事实上,这类产品正在电商平台火热起来。它们被设计成小动物和水果的样子,用硅胶制成,晶莹剔透,富有弹性。一个9 岁的三年级女孩几乎天天学习到晚上十一二点,常常和妈妈抱怨“活着太累了”,她告诉我,她有8个解压玩具,写作业时可以捏在手里,能感到片刻放松。

繁重的课业压力,催促着小学生们不断向前跑,似乎已经成为再普遍不过的现象。压力不来源于学校,而是数不胜数的课外辅导班,和一个个对升学路径焦虑万分的家庭。

年年提倡减负,升学竞争却不可阻挡地一年年下沉,从高考、中考,到小升初、幼升小。以至于诞生了个新动词,“鸡娃”——给娃打鸡血。3 岁学英语,8 岁学奥数,三年级开始刷题、刷奖、刷证书,总之,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教育“内卷化”,让懵懂的小学生早早背上了沉重的使命。

小升初,为什么要上名校

北京市海淀区,被称作教育界的“宇宙中心”,海淀家长,因鸡娃典范而闻名。

这里有五道口,学院路,路人平均学历清北人本科。26 所国内顶尖高校聚集于此,让海淀成为全国学霸浓度最高的地方,没有之一。

这里有中关村,西二旗,前者被誉为“中国硅谷”的科技园,后者云集全国大型互联网巨头,字节跳动、腾讯、网易、小米、快手,学霸转型高薪打工人,在同一行政区划内即可完成。

教育资源这四个字,在中国语境里,和“不平等”天然画等号。不仅是省市之间存在差异,在资源最丰富的北京市内部,不同区划,不同学校间,都存在令人惊愕的落差和倾斜。

2019 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在北京招生671 人,其中366人来自海淀区,占比54.5%。而海淀区这366 个清北录取名额,90%以上又来自“海淀六小强”,即海淀区顶级的六所公立中学。

如何在“六小强”高中部上学?海淀家长会告诉你,得先通过小升初,进入所属的初中部。

一条看起来异常艰难的上升通道已然浮现,越往上,越狭窄。如果从一开始偏离这条赛道,之后再想跻身名校晋升链,难度呈指数级增长。

小升初有两条路走,一是公派,上划片对口,或者随机派位,二是择校,参加优质校的点招,提前上岸。

宁杨选择后者。她女儿在海淀区某小学读四年级,对口初中非重点,她觉得,如果就这么把孩子的“命运”托付给系统算法分配,未免太草率。

于是,新学年伊始,宁杨便开始为小升初做准备,想让两年后孩子的简历“好看点儿”。

简历主要看三方面,证书、校内荣誉、机构班型。

其中,证书是最重要的敲门砖。比如,奥数的希望杯、迎春杯比赛,英语的KET(剑桥英语通用考试初级)、PET(中级),语文的叶圣陶杯作文大赛,以及其他特长的级别证书。

这之中,又以奥数的竞赛证书最为重要。早在2012 年,教育部出台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规定要从根本上取消以奥数等竞赛作为入学条件。“禁奥”呼吁了那么多年,事实上,一届届小学生依然对它前赴后继。

为什么是奥数?因为它具备最强的区分度。流传在海淀家长之间的共识是,英语,绝大多数孩子只要付出一定时间,都会有不错成果,语文是长期积累过程,小学阶段很难拉开差距,而奥数,对智商要求较高,最能反映孩子的学习能力。

奥数竞赛证书,按含金量排序,迎春系列和华数系列最高,希望系列次之,大联盟系列再次之。

基本上,拿到一张二等奖证书,再加上校内荣誉和机构排名有一项比较突出,就有希望冲击“六小强”。

宁杨决定等女儿上了五年级,带她去刷奥数竞赛。在她眼里,女儿算不上“牛娃”,在学习上的天分差那么一点点,但好在对学习不抵触,也比较能吃苦。既然孩子愿意努力,父母也有条件帮她规划,为什么不争一争?

说这话时,她丈夫正在房间里辅导女儿奥数题。夫妻二人各有分工,共同帮助女儿争取一张向上走的入场券。

被架空的学校教育

宁杨觉得,让小升初变得如此畸形和激烈的原因恰恰在于,“学校教的实在太简单了”。

“一张卷子能解决的问题,不让你一张卷子解决,得用其他好多证书来解决。”她说。减免学校的课业压力,初衷是好的,但消灭不了竞争,消灭不了教育资源的阶层划分,孩子们还是不得不通过其他方式来完成竞争。这样一来,反而投入得更多,更累。

说到这里,宁杨的语气变得有点怨愤。学校一二年级教的东西,女儿早在上幼儿园已经掌握了。三四年级,学的依然很基础,次次考试,班上同学都是95 分、100 分,完全拉不开差距。

她安排女儿5 岁学英语,二年级下半学期开始学奥数。现在,女儿在辅导班学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学校的教学进度。校内的英语课还在教阅读短句,校外的辅导班已经在训练她阅读原版英文小说了。

远远超出教学大纲的学习进度,是海淀小学生的普遍状态。但宁杨认为的“简单”标准,却并不适用于所有学生。

吴一宁因工作变动,一家人从昌平区搬来海淀,儿子跟着转了学。

海淀区的教育氛围一度让儿子非常不适应。在昌平,儿子成绩算得上优秀,在班里排得上前五名。来海淀后,数学考了82 分,班上同学,基本都是95、100。

吴一宁工作忙,平时放学儿子自己回家。偶尔去接过他一两次,下午3 点半,校门一开,家长们纷纷迎上去,拉着孩子赶去辅导机构。一次,她在超市遇见儿子的同学,他妈妈买了一个面包,正在等微波炉加热,准备吃完送他去新东方上下一门课。这让吴一宁一度陷入自责和焦虑。

孩子转学过来,成绩不理想,班主任也没和她沟通过。老师们似乎已经默认家长会报辅导班,让辅导班来解决问题。她向一直住在海淀的姐姐打听,人家孩子同时在上三个数学辅导,三个英语辅导,从周一到周日,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迫于压力,吴一宁给儿子约了三门试听课,准备从寒假开始,“能多上几门上几门,只能这样,不然被落下太多了”。

孟萍的孩子刚刚经历过小升初,她总结,现在小学生的压力实质上是同辈竞争。她自己几十年前上小学时,同学们尚且处于基础知识层面的学习,而现在的孩子必须完全掌握好基础知识,除此之外,真正拉开差距的,是难题。

然而,对小学生来说,难度的上限没有止境。于是,追赶也无止境。

在小小年纪理解运用相对复杂的抽象概念,对绝大多数没那么有天赋的孩子来说,秘诀只有两个:早起步,多刷题。勤能补拙,相当残酷。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刘云杉关注到教育中的过度竞争,描述该现象时说,在学校减负与课程改革之后,孩子们仍然要面对竞争性极强的选拔性考试,最终,将核心教学转嫁给了校外辅导和家庭。

当学校坍缩成教育里最不重要的部分,“减负”催生出庞大的课外辅导市场,让孩子们不可避免地再度被“卷”入其中。

全力奔跑的人生

瞿越在朋友圈刷到一张照片,深更半夜,某中学的门卫室外,堆满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上千份简历。据说,有家长在门口守候至凌晨,生怕被环卫工人收走。还有家长往门缝里塞简历,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学校不得已用铁板把门封上。

一张张小升初简历,凝结着十一二岁孩子的起早贪黑、勤学苦练,也凝结着一个个家庭的希望和心酸。

为孩子打造这样一张简历,投入是惊人的。

比如,一位难求的PET 考试。北京的考位,常常刚放出就被一抢而光。瞿越对此不抱希望,打算直接报名天津考区。听说,她有两位朋友迫不得已,带着孩子去了江西和福建考试。

比如,学特长,学乐器一定要考级,不然没法量化、直观地呈现在简历上。瞿越听说,现在学西洋乐器的太多了,让孩子学中国传统乐器会更受欢迎,比如古琴、琵琶。还有,从小积累志愿服务时长,添加在简历上,也会成为亮点。

一位妈妈透露,女儿在一所国际学校上三年级,每星期课外辅导花销约2000 元,再加上15 万元学费,一年教育支出在25 万元。她说,身边朋友的投入只会更多,不会比自己更少。

孟萍在孩子教育上的支出已经占到家庭收入的三分之一。她在一所211 院校任教,夫妻二人收入在北京算偏上水平,却也为孩子辅导班的缴费而苦恼。孟萍感叹,一线城市的父母没法不焦虑,“为了培养一个普通的、能在一线城市生存下来、未来和父母收入阶层差不多的子女,不说倾家荡产,也已倾尽全力”。

孟萍说,自己这代人是在国运上升时期成长起来的,资源、机会都相对丰富。她担忧,未来的孩子是否还有像这一代这么多的机会?未来的孩子如果想比父母过得好,需要付出何等程度的努力?一个全力奔跑、不能停下来的人生,是否会将孩子导向另一个极端?

瞿越也有此担心。她觉得,现在的孩子有点普遍性“冷漠”,儿子有玩得好的朋友,但她总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距离感。有次,刮大风,家楼下的一排电瓶车被吹倒了。儿子看到后,回家特别叮嘱她:“千万别扶,不然别人以为是你碰倒的。”瞿越心里很难受,她反思自己对儿子的教育,觉得这也许和现在的竞争氛围有关系。家长无意识间的比较,让孩子觉得别人都是“对手”,以至于缺乏同理心。

作为高校老师,孟萍发现,近年来,每一届入学的学生里,都有患上抑郁症的,有的甚至会尝试自杀。那些聪慧、敏感、多思的孩子,孟萍固然欣赏他们的思想深度,但他们在精神和意义层面所面临的困境,和本应天真烂漫、幸福洋溢的年纪之间的落差,也让孟萍时时忧虑。

“让孩子在童年拥有散漫的时光,是符合人性的,符合成长规律的。”孟萍说,“否则,我们的孩子正在付出代价。”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宁杨、吴一宁、孟萍、瞿越为化名)

猜你喜欢
海淀小升初奥数
海淀职工深入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
“海淀青少年们,欢迎回家!”
停课不停学 海淀青少展风采
小升初英语教学衔接的内容及建议
河南严格规范招生行为 小升初特长生比例降至5%
海淀 “一盘棋”统管区域卫生
奥数是不是数学
一年级奥数测试题
一年级奥数测试题
二年级奥数测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