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枝春

2021-06-30 00:01萧九青由
南风 2021年16期

文/萧九 图/ 青由

如果说,青春有明确的终点,那我的青春,大概是终结在了这个细雨缠绵的春日。

楔子

我把我芭蕾舞巡演的最后一场定在了北京。

我刚回国,阮铮南便打电话说,我在束河民宿种的山茶花开了。我心底一喜,瞒着团队偷跑去了束河。

一年多未到民宿,这里却是大变样子。我站在民宿前的石桥上,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前院的花海中。

前院种满了山茶花,每一株都是我亲手种下。

年少时曾有人对我说,以后他要在云南建一间木屋,抬头是经年不化的积雪,低头是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他要抱着他的孩子走在花海里,对孩子说“这里的每一株都是我和你妈妈一起种下的”。

如今,我已记不太清跟我说这席话的少年,却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年少时的朝朝暮暮。

记得那日春光正浓,月夜下的龙潭波光粼粼,而他坐在来回摇晃的小船上,冲岸边的我轻笑:“等以后,我便在束河定居,咱们俩一个往南一个向北,省得两看生厌。”

你瞧,从年少时开始,纪昭烈就已经千方百计地想要摆脱我,可我怎么甘心就这样如他所愿。我在失去他的第五年来到了束河,并在这里开了一家民宿。屋前是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屋后是玉龙山经年不化的积雪。闲暇时,我便飞来住一段时间,权当是度假。

可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从未等来过纪昭烈。他似乎早已忘记自己年少时的戏言,在大洋的彼岸,肆意地享受着没有我的生活。

阮铮南倚在石桥上,极为不屑地轻嗤一声:“这就看呆了?”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我在想,我放不下的,究竟是纪昭烈,还是真实存在过的往事。”

阮铮南目光微变,像是在思考什么极难决定的事情。我忍不住踹了他一脚,这人却并不像以往那样贫回来,眉头反而越皱越紧。我看着他,心底忽然一滞。

“西西,昭烈要结婚了。”

阮铮南的嘴唇不停张合,我却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记得那日阳光明媚,我忍不住抬头看天,竟被刺出了几点水珠。

01

我和纪昭烈出生于烟雨朦胧的江南,可水乡的温婉却丝毫未曾眷顾于我们。我和他的梁子,从我出生的那一刻便结下了。

据说,我被抱出产房时,四岁的纪昭烈闹着要看宝宝,却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她怎么这么丑,像个小猴子一样。”

听外婆提起这件事时,我正在跟纪昭烈吃芒果。我心下不服,趁外婆去院子里时,把脏兮兮的手掌印上纪昭烈雪白的校服。纪昭烈一边吃着芒果,一边像个猴子般跳了起来,指着我大喊:“宋容,你再这样小心嫁不出去。”

我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假笑道:“不劳您操心,就算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男生,我也不会嫁给你!”

日子就在我们俩日复一日的两看生厌中飞速流逝,直到我升入纪昭烈所在高中的初中部。也不知道两家人是不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竟把接送我上下学的任务交给了纪昭烈。天知道,我有多想摆脱这个讨厌鬼。

开学的那一天,我故意磨磨蹭蹭地起床,想要惹纪昭烈发怒,好在长辈面前揭开他大尾巴狼的真面目。可纪昭烈完全不接招,笑得像只狐狸般接过我的书包,礼貌地向外婆承诺:“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西西的。”

他喊我“西西”,这个称呼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喊,他这样做,就像是我们之间亲密无间。可事实却截然相反,这只是他在长辈面前虚伪的面具。

走出院子,我闷闷不乐地扯过书包,瞪他道:“你喊谁西西呢?”

纪昭烈依旧笑眯眯地,并不像平时那般堵回来。正当我纳闷时,他忽然伸手,毫不客气地将我拎到了后座上。

“抓好了,甩下去我可概不负责。”话音刚落,纪昭烈便飞快地蹬起了踏板。慌乱之下,我不得不抓住他的衣摆,仿佛他是我唯一的依靠。

夏末的风吹动燥热的空气,打得衣摆鼓鼓作响。我似乎听到纪昭烈笑了笑,那笑轻轻的,只一下便随着夏风逝去。

我贴在他的后背上,竟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临近学校,我害怕别人发现我跟纪昭烈一起上学,不得不放下身段扯了扯他的衣袖,不自在地说:“那个,你在学校周围把我放下就行。”

晨间喧嚣的叫卖声中,我似乎听到纪昭烈不屑地轻嗤一声,凉凉说:“放心。”

我被他噎得不行,却还是忍了下来,生怕他一个不乐意反悔。可我万万没想到,十中的停车棚是建在校外的。

看着一个又一个来停放自行车的学生,我咬牙切齿地瞪了纪昭烈一眼,那人却万分得意,凑到我的身前,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别瞪了,都斗鸡眼了。”

这可是奇耻大辱,士可忍我也不可忍,当即就想赏纪昭烈一个爆栗。可这地面就像是跟我做对一样,我刚迈出一步,便被拌了一脚,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趴在了纪昭烈脚下。

在人来人往的注视下,我僵硬地抬起胳膊,把脸死死埋在里面。

于是乎,开学的第一天,所有人便知道了,校草纪昭烈在初中部有一个妹妹,那个妹妹一上来便给了个大大的“见面礼”。

02

我是一个记仇的人,在有关纪昭烈的事情上尤甚如此。他让我出丑,我便让他难受。那一次,我盯上了他刚买不久的自行车。

那天早上,纪昭烈大概极为意外,一向磨蹭的我竟然早早地等在了自行车前。看到我时,他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摸了摸我的脑袋,满意地说:“我还纳闷了,今天早上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的。”

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纪昭烈盯着他宝贝自行车上的涂鸦看了良久,才像只炸毛的狮子般缓缓转身,盯着我咬牙切齿地问:“你干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纪昭烈动怒,他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我在他的怒视中节节后退,竟被吓得哭了出来。

大概是被我唬住,纪昭烈的目光一下子软了下来。他慌忙弯腰,手足无措地替我擦起眼泪。

“你哭什么?我又不要你赔。”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更想哭了,一边啜泣一边吐槽他:“你好凶,你竟然凶我。”

“小祖宗,”隔着眼底朦胧的水雾,我似乎看到纪昭烈无奈一笑,“我下午请你吃哈根达斯好不好?”

我因为练舞要保持身材,被家里限制吃冰激凌,馋得心痒痒却苦于零花钱都在纪昭烈手中。听他这样说,我当即停止啜泣,泪眼汪汪地勾了勾他的小指,说:“一言为定。”

下午,一放学,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操场找纪昭烈吃冰激凌。

我到达时,纪昭烈还在踢球。

看着那十几个奔驰在绿茵场上的热血少年,我的心潮一阵澎湃,忍不住高声呼喊:“纪昭烈,加油!”

我的话音刚落,身披七号球衣的少年忽然一脚凌空抽射,足球便稳稳地落入网内。那人奔跑着回头,看着我大喊:“妹妹,谢嘞!”

直到许久之后,这都是十中足球队里的一桩笑谈。纪昭烈的妹妹来加油,竟然让对方进了制胜一球。

可在那时,我满心满眼只有七号。

七号冲我微笑,那笑软软的,像是初春黄昏弄堂里的微风。我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直直盯着他,心跳剧烈似擂鼓。于是,我忍不住拉着身旁人的手臂狂跳,激动地说“他好……帅!”

那个“帅”字并未说完,因为我发现,我匆忙中拉的这个人,竟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纪昭烈。

他毫不客气地把我扯下来,沉着脸向外走去。

我磨蹭地跟在纪昭烈身后,眼神却总忍不住往七号那边瞟。纪昭烈就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毫不客气地把我拽到身前,看着我阴阳怪气地笑:“看来是不想吃哈根达斯了。”

我从小便能屈能伸,见纪昭烈输了球心情不好,赶紧赔着笑脸讨好他:“我请你吃好不好,”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求道,“只要你给我七号的联系方式就好。”

纪昭烈的脸色并未如我想象中那般阴云转晴,反而阴沉地更加可怕。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声音,七号跑过来拍了拍纪昭烈的肩膀,笑着问:“哎,你怎么不等我?”

七号过来后,我忽然紧张地无所适从。纪昭烈瞥了一眼我微微泛红的耳尖,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顺路。”

我依依不舍地被纪昭烈拽着向外走,不满道:“我们不跟七号一起吗?”

“他呀?”纪昭烈忽然停下,诡异地冲我笑了笑,“忙着去跟男朋友约会呢。”

“啪嗒”一声,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破裂的声音。

03

七号不仅人长得好看,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铮南,他叫阮铮南。

阮铮南像是一阵春风,一下子便席卷了我的整个少女时代。虽然纪昭烈总在中间碍手碍脚,我还是跟阮铮南熟络起来,处成了好哥们。熟悉起来后我才知道,阮铮南作为一个万年光棍,根本就没有约会的对象。

纪昭烈总会惹我生气,可阮铮南不会,他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能够读懂我的一切喜怒哀乐。

所以,当阮铮南神秘兮兮地问我,是不是喜欢纪昭烈时,惊得我差点将嘴里的可乐喷出来。

“你哪只眼看出,我喜欢他?”

阮铮南不回答我,反倒故作神秘地摇头离开。我盯着那道悠闲的背影,慌忙去追,却被拉着后颈撞进了一个意外好闻的怀抱里。

谬论的男主角轻轻皱眉,将目光从阮铮南的身上收回,看不出情绪地问我:“你来足球场,怎么都不找我?”

若我稍微抬头,大概可以看到纪昭烈别扭而期盼的目光。可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阮铮南的谬论,哪敢抬头看他半分。我心虚地看了一眼纪昭烈雪白的球鞋,竟像是在看一个狰狞着冷笑的怪兽。

“有了阮铮南,看都不愿意看我了吗?”我不知道纪昭烈发什么疯,忽然背过身阴阳怪气起来。可我当时只想否定自己喜欢纪昭烈这一谬论,不经大脑的一句话就那么蹦了出来:“我明明一直都不想看见你。”

我的话音刚落,纪昭烈的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他站在原地许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静止在了那一刻。

纪昭烈以高三作息不同为由,提出不再跟我一起上下学。

真是奇怪,我明明那么想摆脱他,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心里竟是漫无止尽的失落和空虚。

我时常盯着家门前的那块空地,去想念曾无数次停留在这里的单车,和单车倨傲的主人。

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语文课上老师让用“喜欢”造句。我答“第一喜欢芭蕾舞”,老师笑着问“第二喜欢什么”,我倨傲地摇头,回答说“没有”。

可那时日光斑驳,光影重叠璀璨,我分明悄悄在心底补充:“第二喜欢纪昭烈”。

我有些相信阮铮南的话了。

我下定决心去足球场找纪昭烈时,他正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他的队友看着我,起哄般捅了捅他的肩膀。他却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发地离开。

我盯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有风在心底缺失的地方肆虐开来。

阮铮南给我出主意,让我去哄哄纪昭烈。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学会的似乎只有激怒他。我坐在弄堂里的大树上,忍不住为这无米之炊哀叹。

苍天有眼,就在我第一百零八次叹气的时候,竟看到纪昭烈推着单车走了过来。我兴奋地想要从树上爬下去找他,却一个脚滑被树枝绊倒。我趴在地上,鼻尖隐约闻到了泥土的味道,咸咸的,让人委屈地想哭。

就在这时,一双白色的球鞋忽然出现在视线中,球鞋的主人蹲下来,轻声问道:“哭什么?”

“你不是不理我了吗?”我趴在地上,委屈地抬头看他。纪昭烈叹了一口气,将我提到怀中,仔细地为我擦起了眼泪:“都学会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你先不理我的。”

听他这样说,我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就是你先不理我的,我去找你,你还凶我。”

“你还说,我还没走出去两步,就看到你跟阮铮南聊得不亦乐乎。”想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咬牙切齿。我看着纪昭烈不善的目光,心底一阵发虚,只好使出了撒泼的杀手锏,扯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落泪。

“小祖宗,是我的错好不好。”纪昭烈低笑一声,无奈地揉了揉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将脸埋在他的掌心里,少年指尖的温度,顺着皮肤一寸寸渗进滚烫的血液中。

街边路灯洒下点点橘黄色的灯光,回家的路像是没有尽头。那不停跳动的,也不知是谁如小鹿般乱撞的心脏。

04

那个夏天,纪昭烈考入了北京的一所顶尖大学。

他的父亲很开心,在升学宴上喝多了酒,拍着我的脑袋开玩笑道:“要我说,最开心的还得是西西。这小囡从小就不愿意跟小烈一起,这下子高兴坏了吧。”

这句话就像是踩到了我的尾巴,我猛地站起来,借口上厕所便跑了出去。

南方初秋的风燥热而旖旎,我蹲在酒店门口赌气般玩着自己的影子。有人却不让我如意,站在我身后牢牢挡住了灯光。

“人不大,鬼心眼不少。”纪昭烈轻轻弹了弹我的额头,我低低地哼了一声,仰头看他:“就算是养一只猫养十几年,还不舍得送走呢,我一下子不习惯不行啊。”

纪昭烈似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像一片羽毛拂过人的心尖,带着酥酥麻麻的痒。他低下头,盯着我低声问:“是你养猫,还是我养猫呢?”

我借坡上驴,一下子多云转晴,笑眯眯地跟他撒娇:“那你得经常回来喂你家的小猫咪。”

“嗯。”他似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看着他傲娇的小模样,忍不住高呼,在原地转了起来。

天空在旋转,星星在旋转,我和他交叠的倒影也在旋转。看着这个旋转的世界,我突发奇想,张开双臂冲他大喊:“纪昭烈,你背我。”

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晚,少年的肩温暖而宽厚,我趴在上面,胡乱指着璀璨而遥远的星空。而他始终在笑,嘴角挂着淡淡的春意。

热气扑面而来,我看着马路上倒映的两个身影,亦忍不住一阵傻笑。

“纪昭烈,”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我会努力考去北京的,你一定要等我。”

那两年,我拼命地学习,最期待的日子竟是公布排名的日子。因为每当我的排名前进一名,就意味着我离纪昭烈更进一步。

学到最后,我甚至觉得,不断前进的过程远比结果更令人着迷。

高考倒计时一百天那日,学校为我们举行了盛大的誓师典礼。我跟同桌走去礼堂时,她问我:“你们家谁来呀?”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想的那个人,我无精打采地在心底补充。

不知道是不是思念成疾,在礼堂的入口处,我竟然看到了纪昭烈。初春细碎的日光洒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有神衹从天而降。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神衹走到我身前,强忍着笑意问:“小猫傻了?”

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匆匆而过,人来人往中,总有人忍不住悄悄打量这位曾经的神话。我瞥了她们一眼,高兴地眼睛都眯了起来:“小猫被幸福砸晕了。”

纪昭烈的影响力果然不容小觑,誓师典礼结束后,昔日的老师接连过来找他说话。我站在一旁等他,相熟的同学跑过来冲我挤眉弄眼:“那是你哥哥吗?我大呼一声好绝。”

“不是哥哥,”我瞧了一眼纪昭烈,见他注意力不在这边,才得意地挺直腰杆,“他是我未来的男朋友。”

只可惜,未来的男朋友一点都不可爱。刚刚到家,便拉着我检查考试卷。

漫天霞光拢在窗边,斑驳了一室剪影。纪昭烈低眉看着我的试卷,日暮的余晖一点点洒下,映得那双眉眼越发无暇。我托腮看他,竟怎么也看不够。

“快点写作业。”美人空有皮囊,却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我捂着被他拍过的地方,伸出一根手指讨价还价道:“学习要劳逸结合,我就休息一晚上好不好?”

“还想不想考来北京了?”纪昭烈一点也不可爱,严肃地像是一个小老头。我如同漏气的皮球,正要认命,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铁面无私的纪老师,我跳支舞能贿赂你吗?”

我并不给纪昭烈拒绝的机会,说罢,便飞速地跑去将留声机打开,赤脚在书桌前的空地上旋转起来。

纪昭烈无奈摇头,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我。我看着他嘴角温和的笑意,忍不住将人拉起来,带着他跳起了探戈。

我始终记得那天,屋子里飘荡着蔷薇的香气,而纪昭烈穿着慵懒的衬衣,牵着我的手缓慢而优雅地旋转。

我又想起了语文课上的那次造句,十二年过去了,我最喜欢的,终于都来到了我的身边。

05

我想考入纪昭烈的大学,一如过去的十八年,依旧追随着他的脚步。

可妈妈并不给我这个机会,这个我一年只能见一两次的女人,从俄罗斯匆匆赶回,不由分说的要将我带走。

“你一直就喜欢芭蕾舞,这次,我的老师公开收徒,可是难得的机会。你跟我去俄罗斯,我去帮你申请大学。”

“我喜欢的是芭蕾舞,不是你口中的大师。”只要能学习芭蕾,我不在乎师从何人。殿堂级芭蕾舞者的徒弟很诱人,可我更想待在纪昭烈身边。

“西西,你留在国内,考大学做学问,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吗?”那个女人无奈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是个成年人了,该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追在虚无飘渺的感情身后。”

如果没有跟纪昭烈的约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妈妈去俄罗斯。可那年,我趴在他的背上,跟他定好了北京之约。我为之努力了两年,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妈妈说错了,北京不仅有纪昭烈,还有我拼搏奋战过的日日夜夜。

月光从树梢的缝隙中洒下,我翻来覆去许久,还是没能忍住偷溜出家门。我跑到纪昭烈的房间下,像罗密欧要带着朱丽叶私奔的那夜一样,冲他吹起了口哨。

可惜纪昭烈没有半点浪漫情怀,他推开窗户瞧了我一眼,嘲笑道:“文艺复兴了?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我被起手,自以为邪魅地冲他眨了眨眼,高声回道:“非也,小女子想学采花大盗,偷个美人回家。”

大概被我雷得不行,纪昭烈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窗户。我蹲在他的窗下,望着那弯淡淡的眉月,嘴角的笑意再也支撑不住垮了下来,心底像是空旷无声。

“小屁孩,干什么呢?”纪昭烈大概很高兴,出来时声音里都是掩不住的笑意。他想要将我拉起来,可当他温热的指尖碰到我的那一刹那,我的眼泪忽然如流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我仰头看他,看着我朝思暮想的这个人,低声呢喃:“我喜欢芭蕾,可我不想去俄罗斯,我不想跟你分开。”

纪昭烈并未多言,他只停留了片刻便将我拉起,牵着我的手慢悠悠地向外走去。大概是我的情绪太过低沉,他无奈低头,蹭了蹭我的鼻尖:“小盗贼,我明天就回北京了,临行前买你一笑好不好?”

“纪昭烈,”我仰着头冲他笑,“你要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说好。

那一晚,我们谈了许多。分别的时候,他站在蔷薇花下,忽然把我叫住,光影明灭虚幻,层层叠叠地照在他的身上。

“西西,”他在笑,那笑软软的,像江南初春的微风,“一定要坚持你的梦想,你记住,这一生,你都不需要做选择题。”

06

妈妈多次劝我无果,气急败坏地要回俄罗斯。临走前,我们一家人出去吃饭,中途我去上卫生间,没想到,会碰到早已出国读书的阮铮南。

阮铮南依旧不着四六,看到我后,慢悠悠地退了回来,活像一个机器人。

“妹妹,可以啊。”

他这番话没头没尾,气得我用力拍了他一下:“我什么时候不可以了?”

“别谦虚啊,我都听说了,昭烈放弃了去美国交换的机会,要跟你一起去俄罗斯。这不是巧了,等你们来了莫斯科,咱们三巨头又碰到一起了。”阮铮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却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许久之后,我才找到那么些微的知觉,无力问道:“纪昭烈,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

“你不知道吗?”阮铮南一下子乐了起来,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我,“昭烈现在研究的那个项目,顶尖资源都在美国。正好有一个交换名额,院里推荐了他去美国。可那小子,非得跑去俄罗斯交换,还说什么‘西西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我,哪里都能做研究,可我只有一个西西’,恶不恶心人。”

走廊的墙壁上贴着六角玻璃,照得人无所遁形。我呼吸一滞,像是无数尘埃在脑子里猛地炸裂,忽然醒悟了过来,纪昭烈不该如困鸟一般囿于这一方天地,他应该飞往更加广阔辽远的天空。

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束缚他高飞的脚步。

“阮铮南,”我抬头,如同握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紧握着他的衣袖,“你帮帮我。”

那一晚,妈妈非常高兴。不过出去吃了一顿饭,我便改变了主意,要跟她去俄罗斯。

临行的那天早上,我给纪昭烈打了一个电话。他应该在忙,我听到他小声说了句“抱歉”,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西西,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温柔,我学着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温柔一些:“纪昭烈,我要去俄罗斯了。”

“嗯,你再等我几个月,我申请了俄罗斯的交换项目,等秋天就去找你。”

“你理解错了,是我,不是我们。”我紧紧握着手机,生怕它会因为颤抖而被摔在地上。

“你知道吗,阮铮南也在莫斯科,”我真是一个敬业的好演员,说着说着,竟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我不想找你了,我想去找他。”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挂断电话后,我的心脏像是被人挖去一块那样难受。

江南尚未到雨季,却飘起了毛毛细雨。我倚在窗边,静悄悄地看细雨缠绵。对面便是纪昭烈的房间,隔着细密的雨帘,我仿佛看到了蹲在那里无助哭泣的自己。

还有纪昭烈,他温柔地将我牵起,语气坚定而让人心安:“西西,一定要坚持你的梦想。你记住,这一生,你都不需要做选择题。”

纪昭烈,我也愿你坚持心中所想,这一生,都不需要做选择题。

“西西,该走了。”

是妈妈在敲门喊我,我飞快地擦了擦眼泪,提着行李箱下楼。

楼下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一如多年前,我初中开学的那个早上。我愣在原地,忽然忘记了呼吸,直到那人带着笑意回头,冲我眨眼:“妹妹,傻眼了?”

不是他,不是纪昭烈。

我勉强笑了笑,问阮铮南:“你怎么来了?”

他上前接过我的行李箱,凑到我的耳边说:“陪你去机场演戏。”

我对他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哼了一声便向外走。

细雨依旧朦胧,当我在机场,看到纪昭烈风尘仆仆而来的那一刻时,是想要不顾一切地放下行李,飞奔到他的怀中的。

可我最终没有,我只是轻轻挽上阮铮南的胳膊,笑着跟纪昭烈打招呼:“你来送我们吗?”

大概是年少气盛,纪昭烈并未说什么,他只是死死盯着我搭在阮铮南胳膊上的手臂,许久之后才问:“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小学时我造句,‘第一喜欢芭蕾舞’,几年后我在心底补充‘第二喜欢阮铮南’。如今,我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你应该恭喜我。”纪昭烈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凌乱的发梢上沾着一滴雨珠,我盯着那滴摇摇欲坠的雨珠,继续说:“你在美国好好研究细胞,我期待着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广播中响起了登机的声音,我向纪昭烈告别,提着行李大步向前走。走到入口处时,我没能忍住回头,而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肩膀像是在微微颤抖。

如果说,青春有明确的终点,那我的青春,大概是终结在了这个细雨缠绵的春日。

尾声

宋容巡演的最后一场,在北京歌剧院拉开了帷幕,这一次的主题,她定为“告别青春”。

年少时,宋容曾对纪昭烈说,等她功成名就,要将每一场最好的位置都留给他。

她不知道,从莫斯科到柏林再到北京,她的每一场巡演他都没有错过。

他们分开的第一年,他经常一个人在实验室枯坐到天明。最想她的时候,他甚至想,面子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隔了一个太平洋,他愿意先向她低头。

于是,他在那个冬天,飞去了俄罗斯。

大彼得罗夫大剧院的门顶上矗立着四架青铜马车,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在上面。他站在参天的圆柱后,看着她飞奔到阮铮南的身边。

阮铮南无奈地替她戴上帽子,而她在冲阮铮南笑,那笑软软的,一如过去二十年那般,她站在自己身前,笑起来眼睛微弯,像是盛着万千星河。

那一刻,莫斯科的风像是将一整个冬天的冷气都吹到了骨髓里。

他倚在圆柱上,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年少时,她总喜欢追在阮铮南身后,对自己却是不理不睬。七年过去了,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他的女朋友。

这样也好,他们两人之间,有一个人得偿所愿就足够了。

纪昭烈笑了笑,忍不住仰头去看天空,大雪扯棉裹絮般落在眼角,然后静悄悄地融化。

再后来,纪昭烈在研究所遇见了舒凝――他现在的未婚妻。那些年少时朦胧的爱恋和蹉跎的往事,似乎也开始变得不值一提。

只是,他仍然习惯去观看她的每一场演出,去看曾追逐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如何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舞台王者。

表演已近尾声,宋容在台上致谢辞。纪昭烈看了一眼最前排空置的那个座位,悄悄起身,向后门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没能忍住回头,只见阮铮南捧着大把山茶花走到了她的身前。一如当初,莫斯科的漫天大雪中,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阮铮南身前。

无论时光怎样轮回,他永远都是那个局外人。

纪昭烈笑了笑,轻轻将门票撕碎,扔到垃圾桶中。

走出剧院时,正好看到月亮的剪影。纪昭烈抬头,原来是一轮圆月。

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靠在门柱上,想要抽一根烟,却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转身,舒凝正站在不远处冲他轻笑。

他亦冲舒凝笑,收起烟,缓步走了过去。

花开时绮梦已不再,而他和她的花开绮梦,终究停留在了十年前那个细雨缠绵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