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

张子瑶

“这又是何苦呢？”我从小船上望向江边，攒动的人群将粽叶包裹着的饭团静静地丢进江中。“那样一个一辈子是雪白色的人，鱼也舍不得吃他的尸首哩。”

江风习习，浅浪声碎，我回忆起当年那抹纯白的身影。

我唯一一次见他，是许多年前了。那日我在江中捕鱼，偶然一瞥，一个古怪的人凄然伫立于江边。长而乱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他的脸，他怀抱着一块石头，跌撞着朝江心走来。随着他一步步前进，江水从他脚面漫到小腿，一下又一下击打着他雪白色的长衫，水流向他奔来，但又从他身边绕开，刻意避开他一般，不肯留他一点温暖。“喂，先生，这江水可是又深又冷呢！”我朝他大喊，向他急撑起船。

他闻声驻足，微昂着头，呆呆望着我。靠近了些，我认出了他：“您…您可是三闾大夫？”

“深？冷？”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只是黯然嘀咕着：“可有朝堂深？可有世道冷？”突然，他仰起头，对着天大笑了起来，笑声仿佛能够冲破云霄，他笑到颤抖，像巨浪中一叶扁舟，癫狂，绝望。我不明所以，正纳闷时，他却开始呜咽，笑哑的嗓子发出沙哑的低吟。正当我不知应说些什么时，他却一个踉跄，“扑通”跪在水中，任凭江水浸湿了他的胸口。

一時间，天地悲而失色，伤而失声。

萧萧的风渐冷时，我想起坊间的传闻，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先生啊，有些事忍忍就过去了，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也好，为何要为难自己呢？”我无力地劝慰道。而他依旧没有回答我。他默默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弥漫着雾气的江面。我趁机去拽他的衣袖，却被他一下子甩开了。

“这，这怎么行？这世上到处是黑的、脏的，我怎么忍，怎么忍啊？我是雪白的，把我身子剖开，我的心、肝，我的五脏六腑全是雪白的，不能沾一点灰尘，不能！”

风中只余下他静静的啜泣。我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固执的可怜人，这固执的傻子。我叹道：“如此说来，我就是那破布褂子的颜色，灰的。您说的那世道咱也能看见，可咱能做什么？在江边捕鱼不也乐得逍遥？若这水是清的，我便用它洗我帽缨，哪天水浑了，正好给我冲脚。”

“也许，您说的是对的，灰色是最清醒的色彩吧，但是，谁让我是这样的痴人呢。这世上，有黑，有灰，有别的颜色，但怎能没有白呢？没有白，何谈那些绚丽多彩的色彩？我改不了这世道的颜色，却也不能让这世道毁了我的白。”

我看到他转身向岸边走去，以为他放弃了那念头，但他那一番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撞入我的心中，如江水一般荡涤冲激。过了几日，我听说他又走入了江中，永远地睡在了那里。

几十年后，我老了，每每走到这江畔，总能想起那个“疯子”。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他最珍视的东西。我没有勇气去做洁白无瑕的人，只能固守一抹灰色。可我知道，我永远没有资格去指点那傻头傻脑一辈子追求白色的人。他死了，但他的的确确为这世道做出了些什么，他留下了一种选择——追求这世界的纯白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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