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的两张面孔

2021-07-06 03:46李婧瑶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1年8期
关键词:游侠司马迁人格

李婧瑶

一、以儒释侠:“游侠”人格与“儒者”人格的重叠性

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开头即引用韩非“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之言,又以“而学者多称于世”表明儒者与游侠之处境迥异,似乎展现了儒侠二者之间的对立关系。然而在他的叙述中,以郭解为代表的西汉游侠群体身上却多处体现了儒者的品质。此处“儒者”,既非季次、原宪等“自保”之儒,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亦非公孙弘等“依附”之儒,已成封建皇权的左膀右臂。郭解等人所展现的儒者人格,恰与先秦儒家所推崇的品质相像。

首先,司马迁笔下的几位游侠都具备悲悯情怀。他们“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以一颗济世之心处世,体现了足够的社会关怀,这与儒家积极入世、以天下为己任的追求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例如朱家“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他关怀弱者及困厄之士,被其救济的人说也说不完。郭解“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游侠们对身边人事的共情与恻隐,又与《论语·乡党》中对孔子“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之尊重他人、富于同情心的品质相似。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道出其写下《游侠列传》的动机:“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表明了他对游侠仁义品质的认可与赞许。这种关切的情绪、对正义的追求,恰与儒者之“仁”与“义”有共同之处。

其次《,史记·游侠列传》中的游侠有修行品德的愿望,其虽没有达到儒家“止于至善”的高度,却也是一种值得欣赏的自我完善意识。此“修德”在郭解身上有直接体现。有一次他被人箕踞以视,然而他非但没生气,还劝说想要动手的门客“是吾德之不修也”——这正是儒家所推崇的君子风度。儒家“成人之美”的追求在郭解身上也有体现。在解决了洛阳两户仇家的恩怨后,他于半夜悄然离去。作为司马迁笔下游侠的代表,郭解“廉洁退让”,有“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的谦逊品德。加上司马迁对这一群体“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的总体评价,可以窥见,游侠与儒者之间的确存在某些人格的重叠。

司马迁张扬游侠的上述品质,或有深意。武帝一朝,官场之儒多丧失了其本色,沦为了专制皇权的附庸,为其代言。他们虽“多称于世”,可属于早期儒者的淳朴的仁义与关怀,已渐渐从其身上失去。与之相反的是,这些淳朴的本色却在这些“不法分子”身上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传承,这算不算是对某些站在“历史聚光灯”下者的暗讽呢?侯门之光鲜亮丽的“假仁义”与社会下层鲜有史家执笔立传的“真仁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仿佛听见司马迁无奈的慨叹。再者,司马迁有感于“令(游侠)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的现实,“悲世俗不察其(游侠)意”。他想通过为游侠立传的方式,为游侠“正名”,让后人对这一特殊群体有所了解。在儒家正统地位渐趋确立的大背景下,司马迁通过放大游侠某些品质的方式,来拉近其与“儒”之间的距离,尽量使这一群体得到后人的关注与接纳。

总而言之,人们从《游侠列传》中感知到了游侠悲悯济世、谦逊大度、修行品德、正直重义的人格特征。这些人格与早期儒者所具备的人格存在重叠性,体现了司马迁行文过程中的“以儒释侠”,即以儒者的气质对游侠进行阐释之倾向。然而就游侠之“不爱其躯”及其在当时社会的立场而言,他们毕竟还具有与众不同的人格特征,与儒者存在很大差异。因此,游侠与儒者“人格之重叠”,也仅是部分重叠罢了。

二、情感寄托:《游侠列传》中的思想光芒

田蔚在《〈史记·游侠列传〉的侠情特质论》一文中说“游侠是司马迁被压抑着的理想及希望的闪耀”。马迁虽是在为游侠作传,然行文过程中不乏由彼及己的生命思考与感同身受的思维共情。

司马迁在文中写道:“且缓急,人之所有也。”后人评《游侠列传》:“太史公自伤莫救,发奋本意至是尽显矣。”“迁之传此,其亦感于蚕室之祸乎?”将游侠“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之豪情勇武与司马迁为李陵辩护却反遭迫害、无人为之发声一事相关联,是对其心灵的贴切解读。以下,说点我的一己之见。

《游侠列传》在叙述郭解的身世时提到了他的父亲。郭解的父亲亦任侠,于汉文帝在位时被诛。这表明自文、景帝之朝起,统治者已对游侠群体有所警惕,更不乏对其下手之举。选择做游侠,意味着走向与朝廷相悖的风险极大的一条路。然而,郭解“知其不可而为之”,毅然作出了与父亲相同的选择。这是一种“承父志”的精神存续。司马迁在为郭解作传时,会由此联想到自己继承父亲的遗愿,不惜遭受宫刑也要写就《史记》的人生际遇吗?如此看来,司马迁与游侠皆有相同的理想坚守,具备同样强大的精神信念。

于《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自陈,欲通过《史记》“究天人之际”,找到天意与人事的界限。在《伯夷列传》中,他以伯夷、叔齐的悲惨下场、颜渊的博学早逝与盗跖无恶不作却以寿终作对比,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提出质疑。而《游侠列传》中记述郭解年长后多行善事,却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从中可看出司马迁对“天道”的思索与怀疑。他或许已想明白:独立于世俗之外,能对人之善恶进行奖惩的力量并不存在。人固然可以通过努力来改变自身的处境,但充满偶然性的“飞来横祸”亦无法避免,对此人们只有淡然以对。因而,司马迁对郭解等游侠的命运报以惋惜,却无更多埋怨“天道”的情绪。

三、亦“正”亦“邪”:对“游侠”的辩证认识

再客观的史家,也会在行文时带上自己的主观情绪。司马迁为游侠立传,个人偏好于文本中表露无遗。对笔下几位游侠的悲剧结局,他沉痛地感慨道:“於戏,惜哉!”

但是,我們要以辩证的眼光来看待游侠的社会影响。韩云波教授认为《史记》对游侠的记述“具有评判性、选择性,也带来了主观片面的毛病”。宋超说:“司马迁对于游侠这种过高的评价,却令人难以首肯。”确实,游侠救人于困厄、以正直仗义行世,帮人解决了不少私怨与纠纷,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公平正义;但是,游侠群体代表着与统治者对立的另一套秩序。作为社会不稳定因素,其注定要为封建王朝所不容。所以班固在《汉书》中评价以郭解为首的游侠“以匹夫之细,窃生杀之柄,其罪已不容于诛矣”。

客观地讲,游侠行为有其负面效应。首先,游侠的“私人之法”成了汉王朝法治的障碍。其次,游侠对他们的拥趸并没有完全的控制力,而他们中不乏不安分者,常做出杀人违法的激进之举。如,郭解被杨季主之子举报,随后其子即为郭解兄子所杀;郭解迁居入关后,杨季主又于某日惨遭杀害;杨季主的家人上书朝廷,然而“人又杀之阙下”。郭解身边的少年常为他报仇,不使其知。轵县的儒生仅评价了一句“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即惨遭无名人士杀害。这些近乎泄愤的激烈举动多为郭解所不知。“游侠拥有一种可与君主‘共德‘分威的实实在在的个人权力,这种势力及强大的社会影响力一旦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发展起来,足以构成对现行政治秩序的颠覆。”这一群体容易失控的性质,使之终究无法成为封建统治者心中的理想臣民,亦不利于统治秩序的构建。

综合上述分析,游侠具有正反两面的社会影响。一方面,其伸张正义,在法律不健全的时代可为百姓“排忧解难”;另一方面,他们与其拥趸所聚成的群体往往具有不合法性、易失控性。司马迁的记述着重突出了游侠的正面影响,班固则将眼光放在维护国家长治久安上。缺乏其中任何一方意见,我们对这个群体的评价都是片面的、不够客观的。只有将司马迁记载中过度的情感色彩逐层剥除,进行多角度分析,“游侠”这一群体的面貌,才能立体地呈现于我们眼前。

【简评】本文层次清晰,三个小节,分别论述作者不同的分论点。每个分论点,都由其小标题作了概括。作者的感悟,来自对文本的细心品读,来自知人论世方法的采用。论述时,或适时地援引原文,或予以精到的点评,或借鉴其他论者的观点,文章内容充实,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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