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总编（五）

吴悠

栏目主持人：好雪片片

编者按：

一声巨响把安江市很多市民给炸迷糊了，作为安江市乃至桂湖省重点企业的安江矿，发生了瓦斯爆炸，12名工人当场身亡，还有多人被埋井下……

爆炸使一个人很不安。谁？马涛。

刚散会没多久，桌上的一份通知如同洗洁精一样把唐维虹心里之前和朱新平置气的烦恼一扫而空。省委办公厅通知：李俊康将于下周一到报业集团调研新闻舆论工作！

唐维虹明显地感到：这是省委书记给自己打气的表现。往年除了春节前，省委书记不会专门到新闻单位考察的。这次自己刚刚就任总编不久，而且是在自己值班期间签发的稿件受到省长批评的时候。

同样收到通知的朱新平，心情可就没这么好了。再愚蠢，他也知道李俊康此刻来报社调研的真正用意：给唐维虹撑腰鼓劲儿。这样一来，他想要继续背地里给唐维虹使绊子、上眼药，压力也就更大了。毕竟，陈伟达不会为了自己的官位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他闹腾的。

调研当天一早，朱新平和往日一样穿着崭新的西装走进报社大楼，却发现大楼竟然也和往日一样，没有任何迎接的痕迹。“这娘们是昏了头了，还是摸准了李书记的脉了？竟然和平时一样！”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在大厅里溜达，等候通知准备迎接。

十点左右，三辆考斯特开进了桂湖日报社大院门，停在了编委会办公楼门前。从车上下来了省委书记李俊康，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吴景轩，省委常委、秘书长王长河以及省委办公厅、省委宣传部、省新闻出版局等单位的“一把手”们。当然，还有桂湖省广电集团的记者们。报社自家的记者早就准备好照相机、摄像机列队在大楼前等候了。

“很好啊唐老总！一点看不出迎接领导视察的痕迹，还和平时上班一样啊。”李俊康握着唐维虹的手夸赞道。唐维虹也笑着迎候上去：“就是要让您和省委其他几位领导看看，我们真实的工作场景。除了让班子成员一起到楼前迎接，其他任何措施都没有。还请李书记、吴部长多担待啊。”“这要担待啥？要表扬！这才叫真正落实八项规定，厉行节约呢。”看到李俊康开了夸的头，吴景轩立即附和了上去。

走在一楼大厅里，李俊康看65周年社庆历史陈列展看得非常仔细，尤其是唐维虹执笔、获得中国新闻奖三等奖的作品。“写得是好啊，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字多余。国家给你评了奖，我们省里也要给你评。我看总工会可以给你评个劳模，省妇联也可以给你评个三八红旗手！”读完全篇，他笑着夸道。唐维虹风趣地接上了话茬：“李书记啊，只可惜我年纪大了。不然，团省委还可以给我评个五四杰出青年吧。”话音刚落，在场的人都笑了。就在同时，亲自采访此次活动的黄景钰敏锐地按下快门，唐维虹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随后，在党委会议室里举行的座谈会上，李俊康认真听取了唐维虹代表编委会所做的工作汇报。一贯喜欢把眼珠粘在大领导身上的朱新平则发现，李俊康在听的时候非常详细地做着记录，还不时就自己感兴趣、不清楚的问题进行提问，似乎又像是在“采访”一般。“看起来‘一号这次来是给她打气的，全是说好话。”朱新平悄悄在微信里给陈伟达发去了这样一条信息。不一会儿，省委二把手的回复来了，仅仅三个字：“走着瞧。”

一个小时后，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的陈伟达手机上收到一条推送：省委书记李俊康考察桂湖日报，向新闻工作者致以親切问候。配发的就是黄景钰抓拍的那张满是笑脸的照片。“真是越来越会挑照片了。”陈伟达冷笑一声。

就在省委书记考察省委机关报工作的当晚，一声巨响把安江市很多市民给炸迷糊了。“这是咋了？”“刚刚一声巨响大家有没有听到？”当地网友论坛上顿时出现了雪片般的帖子。作为安江市乃至桂湖省重点企业的安江矿，发生了瓦斯爆炸。12名工人当场身亡，还有多人被埋井下。从手机上看到这个帖子后，除了在任的安江市委、市政府领导非常紧张外，另一个很不安的人就是前任安江市委书记，现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马涛。这是他在任期间立项的项目，离他为项目开工剪彩，还没过去多少时间。那个在夜晚常常登门的董事长王子千，会为自保出卖他吗？

在这个百爪挠心的夜晚，马涛在客厅里踱步近半个小时，抽完了两根烟后想到的办法是，给现任安江市委书记、他在任期间的市长周文浩打电话，要求他以市委名义禁止各媒体公开报道事故。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就在他拨通周文浩手机的时候，《桂湖日报》安江记者站记者的稿件已经飞速通过桂湖日报客户端发布了……当周文浩连声表态一定会要求安江各媒体不做报道后，马涛看见手机屏幕上推送的新闻《安江矿今晚发生爆炸，目前已知12人身亡》，顿时觉得自己刚刚的作为就像个傻子，按下市报的葫芦，浮起了省报的瓢。

马涛坐立不安的同时，唐维虹在家则跟丈夫有说有笑地吃着晚饭。“我跟你说，李书记今天夸我夸得，估计不少人听了以为我是他们家亲戚呢。”她一边说，一边把菜往桌上端。邓子良心情也好：“那我们家这位书记亲戚，什么时候帮我走走后门，提拔我当副校长吧。”唐维虹把筷子递到老公手里，一脸傲娇地说：“瞧你那点出息，就想当个副校长啊，有个省委书记家亲戚的老婆，怎么也得校长、书记一肩挑啊。”邓子良也邪魅一笑：“梦做到这里可以醒了啊，我们学校可是部直属高校，校长、书记都是中管干部，你就是省委书记本人也不好使啊。”

唐维虹笑着刚准备剥虾子，手机响了。是安江记者站站长刘春。“唐总，安江矿难的快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发不？能发我们就往总编室传了，上头没说不让发吧？”唐维虹一听就笑了，她十分理解驻地记者站的苦衷，重大事故发生的时候，就怕白跑，写好了一道指令下来，胎死腹中。“发。反正现在我没收到指令，发客户端，比较快。”“好嘞。”刘春笑盈盈地挂了电话。于是，就有了马涛上文的经历。

不同于唐维虹的果断，这一天晚上的桂湖日报夜班，为要不要采用安江记者站的矿难稿形成了对立的局势。总编室主任杨纯认为不仅应该采用，而且应该上一版。但值班编委朱新平则认为，和省委书记考察报社的消息同一天刊登，很不妥当，更不用说上一版了。“老杨你也不是头一天做夜班了，什么是讲政治，什么是顾大局，还用我跟你说吗？今晚李书记视察报社的稿子做通栏套红头条配图，旁边配个矿难。这不是往省委脸上抹黑吗？这种版面语言还需要解释吗？”朱新平坚决反对。

杨纯表示，这是离印刷最近的时间传来的稿件，是报纸可以接收的最新的新闻。如果能在一版有所展示，是对记者积极供稿的一种鼓励。“你别拿李书记说事儿，今天他来我也在。李书记可说了，报纸受限于印刷，最新也是昨天的事情了。如果能有最新的新闻出现在一版，不恰恰是对李书记考察讲话的反馈吗？我觉得都可以专门设计一个题花，就叫零点直击。”

此刻已接近11点，往日这个时间各版面大样都已经敲定，而今天的大样却为了一条几百字的快讯“难产”了。“既然宣传部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指令来，就说明是可以采用的。到底放什么位置，要么我们打电话问问唐总？”杨纯坚持要发。“啪”一声，朱新平拍了一下桌子。“一条几百字的快讯都要问她，那我今晚算什么角色呢？值班编委毙一条快讯都不行吗？”他最恨的莫过于中层干部无视他的地位，眼里和心里只有唐维虹。对于杨纯这种直截了当表露的，更加不能容忍。

就在这个僵持时刻，总编室固定电话响了。在场的很多编辑都猜到了来电者是谁。“朱总啊，安江记者站关于矿难的稿子有没有发到稿库啊，客户端现在阅读量很大啊。到了的话，赶紧安排上一下。”唐维虹的声音大家都很熟悉。朱新平对着按了免提的电话说：“那就请唐总捎带指示一下发什么位置吧。”话是服从的意思，语气可不是。唐维虹也听出来了，便冷静地撂下十个字：头版发标题，正文发二版。这下，朱新平脸色舒展开来了。他一副“看吧，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说：“好的，请唐总放心。”挂了电话就对杨纯说：“你看，你的靠山也不同意发头版，只说加个标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夜已深，桂湖报业集团印刷厂的机器又开始了每一天不曾间断的“轰隆隆”的运作，一块一块版面清晰地出炉。同时，一份紧急会议通知也飞入桂湖省省委、省政府领导们的手机里。

第二天上午8点半，省委、省政府就安江矿难事故在省委28楼常委会会议室召开党政联席会议。刚刚落座的马涛看到每个常委、副省长位置上都放了一份《桂湖日报》。报纸头版赫然印刷着事故发生的快讯标题，心里“咯噔”一下——这关可没那么容易过了。

“昨天事故发生得晚，情况大家通过新闻都知道了。分管安全的副省长李南生已于凌晨三点从省城赶到现场。目前最叫人庆幸的是，死亡人数没有再增加。今天我们开个会，大家研究一下初步处理意见吧。”李俊康言简意赅开了场。说完，眼睛就跟聚光灯一样盯住了马涛。马涛额头上立即渗出了汗珠，在脑海里迅速组织词句，怎么把自己择得干净一点。

“嗯，我知道李书记为什么看我。这个矿是我当市委书记的时候开起来的，我难辞其咎。”马涛第一次在省委高层会议上抛弃了以往底气十足的男中音，唯唯诺诺用近乎悄悄话的声音開了腔。

“你怎么个难辞其咎法？”李俊康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切断了马涛原本就急急慌慌的思绪。马涛几乎不敢直视李俊康的眼睛，两个眼珠直勾勾盯着面前的报纸头版版面，心里早已把唐维虹宰得鲜血淋漓了。“这个企业昨天发生事故，问题的根子不是昨天才种下的。我作为它开工时的市委书记，对它在安全方面的制度、准备、防范都没认真抓。有责任。”说完，马涛手上沁出的汗液已经把报纸版面给洇湿了。

李俊康手一挥：“好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话就说到这里吧。”马涛戛然而止，心里是既记恨他当着同僚的面恶心自己，也庆幸可以不用继续编瞎话糊弄下去了。

正当会场即将可能陷入沉寂时，陈伟达又不失时机地发话了。这位也亲临安江矿开工典礼的时任常务副省长、现任省长这样说：“现在整个案情还没有出确切的调查结果，草率说处理谁，有点操之过急。”言下之意，李俊康这个时候忙着开会出处理意见，压根儿不是时候。

出乎大家意料，李俊康没有像研究桂湖日报主要领导调整那天晚上一样急于反驳，只是静静地听。他摘下了眼镜，似乎是有点疲惫一般按摩起了鼻梁。而陈伟达像没看见一般继续发言：“我建议由省纪委、公安厅、安监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对安江矿进行调查，先把主要负责人王子千控制起来。等联合调查组查清事故原因，明确责任后再谈对干部的处理。”“我同意。”“我也同意。”其他常委、副省长纷纷附议。

李俊康点了点头。“伟达同志的意见我完全同意。在此基础上，我补充几点。”与会的人员纷纷打开笔记本记录。“第一，人命关天。省卫计委牵头，省第一人民医院派专家组立即赶赴安江，联合安江市卫计委进行全力救治，把伤亡降到最低程度;第二，善后处理工作组要把死难矿工的情况搞清楚，进一步核实，做到百分之百的准确;要摸清他们的身份、家庭等基本情况，根据他们的情况，以他们所在的县区为单位，统一整合力量，一对一地做工作，防止其他引申事故的发生;第三，法律援助组要为遇难矿工的家属提供法律方面的咨询和解释等服务，协助处理好善后工作;第四，省委宣传部发个通知，不允许对媒体报道设关卡，搞阻碍。看看这么大的事情，今天《安江日报》居然一个字都没报道，是谁背后打的招呼，查清楚之后点名道姓发文通报批评。”

这最后一句话，马涛听了更是如芒在背。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对自己指名道姓的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