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以载“道”:临猗花馍艺术研究

2021-07-28 01:41邱萍
艺术与设计·理论 2021年7期
关键词:花馍乡民馄饨

邱萍

(太原理工大学 轻纺工程学院,山西 晋中 030600)

俗话说,“中国面食在山西”。花馍,作为一种北方农村非常普遍存在的面制的民俗艺术,它的使用“场景”常常伴随着乡民的人生礼仪和生命常态,因此又被称作“礼馍”,因地域不同也有称作“面塑”“面花”等。山西花馍产生于独特的人文地域环境,由于花馍与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关系密切,一直以来都充满了质朴的乡土情怀、浓郁的生活气息,并以其精美的艺术造型、丰富的文化内涵被当做民间面塑艺术的代表,深受当地民众的喜爱。

笔者有幸“生于斯长于斯”,成长中的耳濡目染让我明白生活如花,任何民间艺术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不同区域的花馍艺术往往意味着与生命仪式和情感宣泄等相关联,需要将花馍艺术与根植于此的独特乡土文化相结合来解读,换句话来说,不同区域的花馍艺术背后的社会语境也是形态各异。拙笔于此,笔者愿意撷山西花馍艺术百花丛中之一朵,尝试借用中国古典易学和哲学中“器”与“道”这一概念,针对临猗的花馍艺术在民俗生活场境中的生命意义进行另类解读。

一、乡土语境:“器”以载“道”的可能

《周易·系辞上》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中国古典哲学史的发展进程中,历代先贤围绕“器”“道”之争各表其理,莫衷一是,他们或争辩“器”“道”孰本孰末,或言“器”之于形,或说“道”之于理。“器”与“ 道”一直都是争论和思辨的命题。如唐代的崔憬就认为:“凡天下万物,皆有形质。就形质之中,有体有用。体者,即形质也;用者,即形质上之妙用也。言有妙理之用,以扶其体,则是道也。其体比用,若器之于物。则是体为形之下,谓之为器也。”①在新时代的社会语境下,将民间的文化现象或艺术形式,置身于“器”与“道”这一概念范畴内,重新考量梳理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关系,反对将“器”“道”进行割裂的认知方式,具有重要的学术现实意义。

文化人类学家认为,文化应该包括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两种成分,即已改造的环境和已变更的人类有机体,文化的现实应存在于这两部分的关系中。正如马林诺夫斯基主张:“器物的形式始终是为人类行动所决定,所关联,或为人类观念所启发。”②民间艺术给人的印象首先是外化于形的“器”物,相对于无影无形之“道”,“器”更容易先受到人的关注,被人所“器”重。

因此,笔者认为,临猗花馍与黄河流域乡民的生活密切关联,作为一种具有乡土气息的民间“器”物,对于临猗花馍艺术的解读,应当摒弃以往的“嵌入”式的表述方式,将花馍艺术与产生其的乡土文化语境相结合,将艺术的承载“器”物链接以往被割裂的社会文化。而不是只关注它独特的造型艺术等外在形式,更应理解融于“器”中的观念、风俗、礼仪以及人的社会行为,即在被改造的环境中,来认识花馍艺术的现实。一言以蔽之,将花馍艺术置身于其存在的社会整体文化观之下,来看花馍之“器”如何承载物之用、性、情等生命生活之“道”。

二、“器”物之用:求福纳吉与神圣仪式

临猗花馍,从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孕育而来,传承至今,依然代表着广大人民对幸福生活亘古不变的向往,寄托着民众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对生殖的精神诉求。作为在物质文化研究视域中的“器”物,临猗花馍与人民的求子、祝寿以及婚、丧、嫁、娶等人生礼仪密不可分,甚至伴随人的一生一世,代表着民众求吉纳祥的心理和对仪式遵从的虔诚之心,充满了独特的民俗意味。

在临猗的民间,新婚夫妇尤其是久婚不孕的夫妻往往特别崇拜“送子娘娘”或观音菩萨,逢年过节,便蒸制花馍供奉神明,并烧香磕头进行祭拜,以求得观音菩萨护佑生子。供奉用的花馍造型一般为“枣馄饨”,具有明显的生育象征意味。除此之外,葫芦、鱼和蛙的造型也是屡见不鲜,反映了乡土社会的人们,期盼多子多福的原始生命意识,这是繁衍意识在现实生活中的哲学升华。临猗人讲究孩子三周岁时,由奶奶家蒸三只“面羊”(图1),供奉时会在羊身盖上红布,插一把刀,即希望羊代替孩子承受苦难,希望得到羊的神灵的宽恕,有的家庭还要在“面羊”之前放几只“面兔”一起供奉,以迎合民间俗语“羊羊撵兔兔,好活的日子在后头”(图2)。这些都是对孩子成长的民间期望和美好祝福,是民众在谋求生存、吉利平安的情感前提下来进行,体现了民众朴素的“生命”价值观。

图1

图2

在临猗,花馍在婚礼上的出现往往伴随着隆重的仪式。“馄饨馍”作为最基本的礼“器”,在婚礼进行过程中反复出现。在婚礼当天,新娘在跟随迎亲队伍出发前,会有人负责拿两个大的“馄饨馍”给新娘,新娘需要各掰一口吃掉。在新郎新娘入洞房后,先要并肩坐在床边上,新郎的姐姐或嫂子会拿一个盆端着两个“馄饨馍”和两根葱,新郎和新娘都要象征性地吃几口馍和葱。“馄饨馍”在这里取两全其美、幸福圆满之意,而葱根会由姐姐和嫂子压在新房的床底,意味着新娘要在这边留根了,也就表示新娘从此是这家的人了。“馄饨馍”形状多数是女性乳房的样子,也有一些是并蒂莲或者蛇形盘顶的,这是原始的生殖崇拜文化在民众心中的残存和最质朴的文化传承的体现。

三、“器”物之性:乡民信仰与文化认同

临猗花馍作为民众生命过程中重要的“器”物,具有独特的文化语汇和表述结构,体现了人民集体无意识的文化认同和“道”的情怀,规范着民众的行为,调节着民众的心理。马林诺夫斯基说过:“不论是器物、风俗……或是道德价值,只要我们深刻了解了他们所具有的功能,自然就会觉得文化手段迫力的重要性,因为他们的性质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②

临猗花馍是在长期的农耕文化积淀下形成的,这种积淀是当地人民的精神状态和主体意识的真实流露,承载着丰富的乡民生活场景。在这样的场景下,临猗花馍作为一种文化手段,是对乡民物质文化的一种现实反映,更是民众精神文化的载体,并沉淀为一种好似乡民信仰的力量,无形之中实现了彼此的精神交流,获取了彼此的文化认同。

在临猗的大年初五,乡民一般都会为供奉财神而做“枣山馍”(图3),造型如人手掌,在手指间夹枣,在手指与手掌面上,装饰以元宝、金钱等,表达了人们对天地神灵的敬畏和对财富的向往。此外,在临猗的其他重要年节,如每逢大年初一、中秋佳节等,几乎是全家总动员,家家户户都会自觉行动起来,一起做花馍来过节,如“年灯馍”“月饼馍”等。这种群体行为,某种程度上它的作用更像是乡民的信仰,临猗花馍是一种文化手段,但更像是文化迫力,在乡民信仰的支配下,模塑着民众有意识的社会行为,表达了一种社会团结和文化延续,体现为一种团体的行为协调,也原汁原味地体现了民众对生活、生命、生育、生死的理解。

图3

此外,在临猗田野调研过程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乡民对于花馍艺术的文化认同。当地俗语,“有馍就有事,有事就有馍”,每当村落遇到婚、丧、嫁、娶等事情,妇女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暂时将农活放下,到主人家帮忙制作花馍。她们在制作花馍时,交流花样,探讨做法,比拼技巧。这一系列的活动,不仅为她们提供了一个艺术交流的平台,更增进了乡邻们的感情,调剂了农忙时的压力,维系了邻里间的关系。这种文化认同,更多的以一种群体的行为和生活的记忆,沉淀在他们的生活点滴之中。

四、“器”物之情:祭祀缅怀与神灵庇护

中国素有“礼仪”之邦的美誉,对于礼制的重视始于周朝,崇宗敬祖、敬奉鬼神,庙堂祭祀都离不开礼仪的载体——“器”,历史上也有“礼藏于器”的说法。临猗花馍作为一种礼器,最早是以祭品的形式出现在民间祭祀的活动场所中,如唐代《封氏闻见记》记载:“玄宗朝,海内殷赡,送葬者或当衢设祭,张施帷幙,有假花、假果、粉人、麪粻之属。”③这里的麪粻、假果、假花指的就是花馍的早期雏形,之后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世俗化,进而演变为民间祭祖仪式上的重要礼“器”。

时至今日,临猗花馍在民间丧葬仪式上的运用变迁为“大供”和“小供”,区别在于花馍数量、样式有所不同。直系的儿孙之辈要做“大供”,以馄饨馍为底,并在上面装饰简洁的花瓣或动物,而其他旁系亲戚则敬奉“小供”,供奉简单的“馄饨馍”就好了。“馄饨”由“混沌”一词衍化而来,取自盘古开天辟地时“混全”之意,代表着子孙对逝者的追思和人生圆满的祝福。万物有灵的观念在临猗的民间根深蒂固地存在,灵堂前供奉牛、羊、虎等动物图案的花馍,是以面塑的动物形状代替活的动物来祭祀,它们是神兽的化身,代表着子孙对祖先的孝敬之意,希望神兽能在冥冥之中显灵,护佑先祖,后世子孙的祭祀祈福之愿都融汇在祭祖的花馍之中。

祖先崇拜的心理是万物有灵观念的进一步延伸。在临猗,葬礼之后都要过“七七”“周年”,家人要在逝者灵前祭献饭菜、贡祭花馍、焚烧纸钱等。一方面是对人间生活的一种理想化的场景再现,表达家人对已逝亲人的追思和缅怀之情;另一方面,这样的祭祀带有浓厚的现实功利主义的心态和民间信仰世俗化的趋势。如,临猗民间在祭祀的时候,花馍会作为重要的“器”物,在田间坟头进行“滚馍”的习俗,好像给逝去的先祖“挠痒痒”,后世的子孙认为人死后灵魂不灭,具有和神灵一样的能力,可以保护后代平安健康,因此人们在葬礼或者其他节日时,都会像祭祀神明一样祭祀祖先。

五、结语

按照中国传统文化中“器”以载“道”的精神内涵,临猗花馍艺术不是静止的、“单向”的客观之物,它将自己原始的宗教信仰、生命情感、思想意识等融入到人民的日常生活和生命常态之中。纵然随着时代的变迁,花馍的造型、色彩和内涵等在不断地发生着文化变迁,但不可否认的是,临猗花馍过往的现实存在和当下的未来憧憬存在着某种关联,尤其是花馍原有的文化功能和文化内涵已经逐渐涵化为现代人的一种行为习惯和思维惯性。这种饱含乡土意味的艺术传承,引导着民众热爱生命,缅怀先辈,追求幸福,崇尚美好等,是对传统文化的沉淀,在现代社会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注释:

①李道平,撰.潘雨廷,点校.周易集解纂疏·8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4:611.

② 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M].费孝通,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

③段改芳.山西民间艺术·面塑[M].太原:三晋出版社,201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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