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回来的,再也不走了——悼傅聪

2021-07-28 06:29李民铎
人民音乐 2021年2期
关键词:傅聪舒曼肖邦

一、相遇

我的家庭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母亲曾被折磨得几乎活不下去。新中国成立后,我妈妈的心里有了阳光,我们全家人的心都开始变得活跃和明朗。1951年,我进入行知艺术学校(后合并为上海音乐学院附中),走进了音乐的沃土,艺术的殿堂,我的心高兴得像乌儿一样。在学校,我遇到了众多极有爱心的老师,我跟全如珑、葛蔚英等先生学的时间较短,但心中永远不舍得离开她们。我14岁进入了马思荪先生班上,她有一颗极乐观和善良的心,不仅有高度的艺术造诣还是我妈妈几十年的好友。她的哥哥马思聪大名鼎鼎,自不用提,弟弟马思宏是优秀的小提琴家,久居海外。傅聪曾说:“我真不知道还有比马思宏更好的室内乐演奏者。”马思荪的丈夫马国亮是对文学和绘画有高度修养的文人,后来,傅聪与马先生夫妇成了挚友。

我在老师们的带领下逐渐认识了巴赫、贝多芬、肖邦、舒曼,也浏览了大量中外古典文学作品和绘画。我更是把马老师当母亲,无话不谈。从同学那儿得知她说,“李民铎乐感太棒了!他特别会弹肖邦。”附中还有别的老师也说,“你将来应该去参加肖邦比赛”,其实我自己对这些说法不感兴趣,也不关心。

正在此时,我们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傅聪在华沙举行的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得第3名和玛祖卡最优奖”。这个消息像春雷一样震动了国际乐坛,这个年轻人得到了评委们的盛赞,“他比波兰人更懂肖邦”“他的演奏中散发出的深刻和热烈的诗意,人们的心无法抗拒”。我和同学们一遍遍从电台中听他的演奏,我们好奇、惊讶,被他的演奏深深吸引。过了几个月后,傅聪回国演奏了三首莫扎特协奏曲和一场独奏会,傅聪弹了巴赫、斯卡拉蒂、德彪西和肖邦。我们感到他的音乐是那样纯净、那样神奇,令人难以忘怀。

但是,傅聪的出走使我们隔开了,几十年没有再听到他的现场演奏。经过时代与命运的戏剧性变化,他已成为国际有影响的钢琴家。为了哀悼他的父母,在80年代傅聪回来了,不但要演奏,还要在国内各大音乐学院讲学。

因为他英籍的身份,一个人在沪生活很不方便,院领导指定我接待他。开始他对我很戒备,后来在交谈中逐渐发现彼此在文学、艺术方面很有共同语言,于是我们在音乐,戏剧,诗歌方面几乎无话不谈,就这样我们成了几十年的相知。

傅聪对我说了许多他的经历,开始一切都阳光普照,但是局势变得让他不得不出走,走后又经过多年奋斗、挣扎、磨难和坚持才再次踏上祖国的大地。他曾深情地对我说:“我始终最想念北京的蓝天。”

二、古道热肠

傅聪身上有一种古风和“古道热肠”的感染力。这是多么难能可贵!!80年代他来上海时,国内刚经过“文革”的挫折,钢琴教学和演奏水平是很低的。但他来后既从不装作谦虚,也不故弄玄虚,而是以他的真诚使我们从心底折服。

他来沪后,我把自己弹的录音和我系才华极为出众的洪腾老师的录音给他听。他非常激动地说:“洪腾弹得太好了!她的和声感觉之好,我在中国人中从未见过。”他问我洪腾的老师是谁?我告诉他是范继森先生。他说:“范先生太棒了,了不起的音乐家!”我弹的是肖邦和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Op.110),他惊讶地说:“我非常喜欢、你若不讲,我不能相信这是你弹的,我会以为是我自己弹的!”我告诉他这首作品是李嘉禄先生教的,李先生在美国曾因学业出众得到一枚金钥匙,这是极高的荣誉,可见他的才气之高。他很尊重李先生!其实,除了李先生,在德奥作品方面,我受舅舅——德高望重的小提琴家谭抒真和母亲谭素兰的影响也很深。音乐这门艺术有强烈的家族传承性,我母亲谭素兰有很高的音乐修养,她是无名英雄,曾教出了许多了不起的学生,马可就是其中之一。在美国奥柏林读书时,黄自是我母亲的师弟。舅舅告诉我:“你母亲英文底子很厚,在英文方面,她给了黄自很多帮助。”我的母亲一生遭到过太多打击,晚年时她的想法和做法有時不被理解,但她的心始终是纯净的。舅舅的儿女露茜、露怡、国璋都是优秀的音乐家,我的弟弟名怀、外甥糜扬、女儿李菁都十分热爱音乐。前面说到我弹的贝多芬奏鸣曲,很多朋友都喜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经常播放我弹的这首曲子,没想到这几乎使我遭受了人生最大的打击,这是后话。

傅聪特别喜欢汪容生老师的演奏,他说:“汪容生太有才了!弹东西很帅气。”我们还曾听过周薇老师弹莫扎特奏鸣曲(K576),傅聪说,能把莫扎特弹得那么好,非常罕见,大气而不凡。傅聪认为刘诗昆有相当高的才气!他说,里赫特(20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问过我,你听到过刘诗昆在柴科夫斯基比赛上弹的《卡巴列夫斯基回旋曲》吗7傅聪说,没有。里赫特说,他弹得好到无法想象!我也告诉傅聪,60年代初,我和刘诗昆在苏联留学,他弹的舒曼和普罗科菲耶夫有摄人魂魄的力量,震撼了莫斯科。傅聪和刘诗昆都是我国最具代表性的钢琴家,文人相轻是常见,但他们两人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相互倾慕,真是动人佳话啊!

在青年人中,傅聪最喜欢盛原和齐欢(齐欢是我的学生,他对齐欢的鼓励和帮助使人难忘)。他多次说过,如果身体不好,就让这二人在音乐会上当替补。有一次,在大师课听到我的学生王珏弹莫扎特,他说:“哪儿蹦出来的大天才,他的莫扎特太好了!”

从上面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到傅聪是怎么对前辈和晚辈的钢琴家的,他实在是一个热心热肠的人!

三、傅门宴

20世纪末,傅聪应邀定期在上海音乐学院讲学,大约持续了八九年,期间他也在中国各地举行音乐会。为了方便,他在吴兴路买了一套不大的房子,一间住房和两个厅。他的生活简单的得令人难以置信。为了配备和补充日常生活的基本需要,我与他去过大超市,那里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有,但进去10分钟他就说,赶快回吧,这里东西太多,眼花缭乱,我头晕了。回家就是练琴、备课、看书、听音乐。开始,他身体较好,在不讲课的日子一天要练11个小时,天啊!你要知道他手指的问题始终很严重,还这么拼命地练。我问他,你始终愿意练琴吗?他说,当然不是,但练少了东西拿不出来啊!

为了维持正常的生活,我把我家的帮工四妹介绍给他。四妹老实,他很满意。每逢周末,他会感到寂寞,常邀我和其他谈得来的朋友去他那儿吃饭。但对他家的饭我却有些吃不消,因为四妹已经在我家多年,老吃同一口味的饭菜难免会厌倦。可怜的是,傅聪离开中国太久,他能想出的菜永远是那几个:四个不大的盘子,一条鲫鱼,一盘苋菜,一盘红烧肉(我最不爱吃),第四盘会有变化。他一边吃鱼一边问:“鲜吗?多鲜啊!”吃完了问我要喝汤吗?我说要,便端来了一小碗腌笃鲜。问我还要不,我说不要,他就叫四妹把剩下的汤重新放进冰箱。吃完饭,总还有一小盘苹果。多年来,在傅聪家从没见过一块大白兔奶糖,一杯咖啡,一块萨其马,更别说奶油蛋糕。我常说,咱们出去吃吧,他一般是不肯去的。讲课、练琴、思考,加上睡眠不好,使他耗去了太多精力。虽然生活是那样简单单调,但他的思想却极其开阔,像无尽的山峰,像奔腾的大江,每次与他聊天都在我心中展开未知世界的一个侧面,使我心潮澎湃。

他酷爱诗歌,强烈地热爱李白、杜甫、苏东坡、陶渊明,但他说毛泽东才是最伟大的诗人。他多次对着我念“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每每念到“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几乎不能自持,他说,我读过多少诗,但这样的气派,这样的雄才大略,这样的“诗中之诗”,使人感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也常念诗给他听,有一次念到陈陶的《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说,不能念了,太惨了!太惨了!那时的中国老百姓太惨了。

傅聪非常懂画,原因之一是傅雷在法国对绘画曾下过大功夫的。在中国画家中,他最爱齐白石和黄宾虹,齐白石在作品中展现出对弱小生命的爱都令他内心震撼不已。他虽然尽了最大的力量也无法唤醒我内心对黄宾虹的喜爱。但对宋代画家范宽我们的感受却很接近。

有一次在学校大师课上,傅聪给一个学生讲德彪西的《欢乐岛》,学生老弹不好,下课后我给他一个建议,你如果让他去看鲁本斯的画他会明白一些。他拍手说,太对了!

我很佩服傅聪!但每个人的心都长在自己的胸膛里,我无法什么都跟着他走。他讨厌某位德国作曲家,不巧的是有一次我的学生得到了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出此作曲家协奏曲的机会。这是全世界公认最难、最宏伟的钢琴协奏曲之一。演出前,我请傅聪为学生上大师课,没想到他根本不教学生该怎么弹得更好,只是不断在指摘这位作曲家。这次我真火了,课后我跟他说:“你太不对了!你怎么不为学生想想,你这样骂作曲家学生还怎么弹?!”他不吭声,不欢而散。

还有一次也极好笑。傅聪非常喜欢他教过的一位曾获得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第一名的俄罗斯女钢琴家。而我完全不喜欢她,我的朋友们也很少有人喜欢她。有一次,他又约我去吃饭,没想到这是一次真正的“傅门宴”。到了吃饭时间,他却拿出四张那位女钢琴家的CD要我听。听完一张,45分钟过去了,他问我,喜欢吗?我说,不喜欢。他马上放第二张,又是45分钟过去了,再问我,我还是说“不”。他继续放第三张,听了30分钟,我明白过来,如果再不喜欢,还要继续听一个小时呢!我的肚子实在吃不消,于是大声说:“喜欢!喜欢!我真喜欢她!”他不管我说的是真是假,马上告诉四妹,“开饭”。这就是傅聪,了不起的艺术家,性情中人,但是他长大了吗?

四、他的艺术是海洋

巴尔扎克说:“巴黎就是一个真正的海洋。你往里面扔一个测铅,永远也不知道它的深度。”同样,傅聪留给我们的艺术也深如海洋。他那极其广博,极其浩瀚,极其深刻,极其错综的艺术海洋,我永远无法言说!

北京的挚友扔给我这个烫手的山芋,虽然很香甜,可是把我烫的够呛。我试着为傅聪的艺术,特别为他的讲学特点做一些粗略的陈述吧。

1.傅聪深入而巧妙地融汇了东西方艺术的特点,以极富说服力的讲解、示范,分析了東西方艺术在音乐、绘画、诗歌等方面相互的渗透和异同。

例如,他在讲解肖邦《前奏曲》(作品28)时,会把肖邦写的乐句与中国诗词的句子放在一起对比,让我们看到内中联系(如第一至第四首,特别明显),太巧妙了,真是神来之笔!在演奏德彪西的某些前奏曲时,他提醒我们,其中似乎出现了黄钟、大吕的音响。他的分析之精妙常使现场的听众屏住了呼吸,甚至冒出一身冷汗。这种看问题之敏锐、深刻,自然跟他深厚的艺术功底分不开。

2.傅聪认为古典音乐之所以伟大,皆因建立在古希腊的美学原则上。这是最真实的“古典”的含义,这原则清楚表明,健康与美不可分割,离开了健康(包括精神上和体魄上)的美不可能存在。他不断强调,中国始终有这种伟大的传统,“哀而不怨,乐而不淫”就是这个道理。

3.傅聪认为宇宙和音乐是一体的。若要了解音乐,先要了解宇宙,宇宙的起源是生命,生命的起源是节奏。伟大的音乐家彪罗说:“万物之初,先有节奏。”有了节奏,就有了脉搏,你就活了;没了节奏,没了脉搏,你就亡了。所以他对学生的节奏,脉搏的准确和自由有着严格要求,必须懂得其间准确和自由相辅相成,相反相成的关系。

为了让学生懂得宇宙与音乐的内在关联,傅聪不断强调音乐是无始无终的。一首乐曲不应该让人知是何时开始的,又是何时结束的。他不断地念“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并说这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观点,枯木开始的时间,长江停止的时候,你永远不会知道。

他还特别强调,“没有艺术”才是最伟大的艺术。艺术家好像什么也没做,但听众已经感动得热泪流淌,皆因艺术来源于心中与灵魂,而非手上。

4.傅聪赞同“辛格”的观点,即面对一部作品,先要看懂它的风格特征,然后其他一切都围绕这个中心进行。对一首乐曲,不可忙着弹,先要看清作曲家对此曲的总体和分段的布局,然后再练习。

5.毋庸置疑,傅聪最擅长是肖邦、舒曼、舒伯特、德彪西、莫扎特、斯卡拉蒂等人的作品。他演奏的这些作品常让人拍案叫绝。他有一种本事,让你无法忘却他的演奏,始终在你灵魂里回荡。

傅聪的才能当然不仅来源于他对肖邦等自然而然产生的理解和想象。除了上一节提到的节奏问题,他对声音的微妙变化、和声与复调各种声部的安排,对踏板的巧妙运用更不会有半点疏忽。这里面都有他的秘密武器,因为篇幅有限,关于这些问题以后再谈。

怎样理解傅聪的艺术哲学?面对艺术,我们要有最诚实的态度才能把事实的真相说清楚。肖邦是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他征服了各民族,各种肤色人们的心,是天才中的天才!但傅聪最崇敬的却是舒曼。傅聪再三告诉我们:“舒曼比肖邦更可爱!虽然病痛折磨了他多年,但他的热情是最真实的。大家要当心,舒曼因为疼痛的折磨,他的作品中许多表情记号,速度记号,不是他写的,而是克拉拉代写的,但克拉拉的格调更接近勃拉姆斯。”

我也再三说,虽然始终佩服傅聪,但有许多观点我永远无法跟上。我对肖邦的爱没有半点虚假,他的作品使我这个一叶扁舟认准了:我哪儿也不去,肖邦的音乐就是我永久的停靠处。我每一根血管都为他张开了。而对舒曼却是另一番心情,我热爱他的音乐,但更怕他的音乐。我绝不敢在睡前听,甚至在睡前去想他写的最迷人的旋律,因为那些旋律会使人肝肠寸断,在我心中不断歌唱。我挣扎、我彷徨,我没有任何力量让他停下,我也舍不得让它停下。今夜无眠。

舒曼的正直、热情和胆量都令人难以想象。他一生都在为维护纯洁、健康的音乐做着无畏的斗争。他用音乐和评论文章向庸俗、媚俗的丑恶发起挑战,他与“大卫同盟”就是为纯净、高洁的音乐而斗争的勇士们。舒曼的音乐即使在艺术的上界也会有永恒的光芒。

我们不妨继续沿着傅聪的艺术思想,再看看其他的伟大人物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舒伯特写的强烈气魄的篇幅比贝多芬的作品更有力;在亨德尔和巴赫之间,他更爱亨德尔;他说海顿在许多方面都超过了莫扎特;他又说拉威尔永远不能跟上德彪西……

面对这一切,并不需要我们同意或不同意,最重要的是,这些讨论促使我向更深层的艺术内涵去探索和思考。

五、“心使人高尚”

我在几十年前就知道了莫扎特所讲的“心使人高尚”的这个至理名言。这句话太伟大了!人间沧桑,世态炎凉,已证明它的分量。金钱、地位、权力都无法使你高尚,只有心可以。

我曾兼任同济大学音乐系的名誉主任。有一次举行教师音乐会,我把同济大学的领导,周小燕先生和傅聪都请来。演奏者是三位青年教师:齐欢、隋歆和王夕岚。隋歆因刚生完孩子手指有些不适,所以我提前跟傅聪说了这个情况。谁知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好,演奏大获成功,周小燕高兴地赞叹,很是热情。傅聪更激动,他说太好了,太好了!齐欢弹的是普罗科菲耶夫《第八奏鸣曲》,他说:“外国钢琴家中有几个人能弹得这么好听?难找。”王夕岚弹的是舒曼《克莱斯勒偶记》,他说:“这么难的作品,她弹得那么好,使人难忘!”最奇怪的是关于隋歆的争论,小隋弹的是德彪西,弹得太好了!他竟然跟我急,当众说我:“她弹得那么好,你怎么可以说她手不好呢?!”我说:“你别看人挑担不吃力,你自己去生个孩子试试。”哄堂大笑。

为了调节单调的生活,我们俩决定去张家界和九寨沟旅游。开始只是我们二人,后来还有别的朋友加入。那時张家界和九寨沟天高云淡,我们开心得像孩子一般。这一路的美景和风情说不尽也不用说。我们天南海北,不知谈了多少事儿,记得他说,走遍多少城市,我最喜欢山东,那儿到底是孔子的故乡!民风淳朴又非常讲义气,遇到艰难总是见义勇为。他还说,世界上只有三种人,羊、狼和狮子,一般老百姓只是羊,狼要吃他们,只有狮子会像英雄般站出来保护羊。我最钦佩贺绿汀,他是真正的狮子!从未有人这样说过,我听得津津有味。不料,麻烦来了,从某地开始,我们必须乘坐旅游公司的公交车赶路。谁知车子一到站,一群年轻人蛮横地把我们推开,自己先上,我们俩哪能顶得住,还好我为傅聪抢到一个位子,我站着。看到前面一个年轻人为他的朋友占住7个位子,傅聪火了,我第一次听到他与人大吵,意思说,“你们太不像话!”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和他的同伴比傅聪凶百倍。眼看他们要围上来要打傅聪,我急忙挡在他们之间,大声说,“别吵了!!我能站,我喜欢站着……”直到下车,傅聪的脸一直是青色的,我也心有余悸,傅聪的手怎能经得住打啊。下了车他始终不说话,我也说不出话,心想:“没想到这个文弱老头还真有些梁山好汉的劲儿啊。”

那天晚上,我们观看当地歌舞团的演出。广场上飘来一股香味儿,他问我是什么,我说那边在炸臭豆腐。他说:“太香了,你帮我买几块吧。”我说:“你自己怎么不买?”他说:“我身上从来不带钱。”我于是帮他买回,他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地说,“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这一下他的心情转好了,说东说西,又像个孩子。没想到臭豆腐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扭转乾坤。如今,这一切都已随着江南烟雨飘向了远方。

傅聪在上海的这些年为我们带来了极丰富的宝藏,而在他背后,始终有家人和朋友的帮助,令人难以忘怀。

他很幸运,有一个非常忠实、善良,有高度音乐修养又聪明智慧的妻子Patsy。傅聪曾说,我实在是不为名利的,既不懂钱也不关心钱,若不是Patsy对我忠实,我将一文不名。Patsy也说:“聪,其实是个孩子。”这是实实在在的,没有Patsy的任劳任怨,我无法想象他们的日子会怎么过。Patsy说,傅聪除了弹琴什么也不会,而她也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任教,担子很重,正是几十年来她无声无怨的付出才有了傅聪的成就。

傅聪的好友刘燕是一位巾帼英雄,她担起了傅聪在中国全部演出的重担。傅聪的手不好,常取消音乐会,这给刘燕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但她吃了多少苦,化解了多少矛盾,很少有人知道。

孙韵也是傅聪的好友。傅聪非常欣赏她的音乐才能和大气的范儿。孙韵也经得起傅聪的信任,傅聪的身体、手指有任何麻烦,她都尽力帮助。为了让傅聪在上海有稳定安静的生活环境,孙韵所担当的一切都使人难忘。

傅聪在上海如没有“上音”钢琴系的帮助是无法工作的。在我的记忆中,几任系领导:吴迎、周铿、陈宏宽、杨韵琳、李坚、江晨等人都为他的工作倾注了大量的热情,付出了大量的艰辛,是他们带领的大家唱着“大卫同盟”之歌奋勇往前奔。

这一切都已成往事,但是我们感到豪迈,感到心在使我们高尚。因为我们曾与傅聪一起,在神圣的音乐海洋中徜徉,我们欢乐的泪和悲伤的泪都洒在茫茫大地上。我们曾一起纵横驰骋在诗歌的云天,我们曾像梁山好汉的兄弟一般豪情满怀。

我不想说了,也无话说了,我的眼睛已被老泪堵住,但我的心和魂还在歌唱。

六、回来吧,别走了

黄尘古道,傅聪冲破千重难关,向前,向前!他勇敢地走,他艰难地走,他挣扎地走,没想到,竟然被罪恶的病毒吞没,魂断英伦。

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他的魂魄和体魄都会回来的。

当青鸟飞翔在碧海大川,

当艳红的杜鹃漫山灿烂,

他回来了,

再也不走了,

他将永远看着祖国的蓝天。

李民铎 上海音乐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荣莫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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