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话语》:命运雕琢与英雄挽歌

2021-08-03 00:55赫佳红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6期

摘 要:康巴作家泽仁达娃创作的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叙事形态别具一格。小说整体上采用环状叙事,首尾绞合。在具体的叙事中,铺设了三条交叉的叙事链。在命运掌控下,分述了小人物的爱与恨、英雄人物的恩与怨、传奇人物的成与败。小说以大气磅礴的史诗叙事表现了命运对康巴人的精神塑造,为康巴人的悲壮历史及强韧的生命力谱写了一曲动人的挽歌。

关键词:泽仁达娃 《雪山的话语》 叙事形态 命运悲剧

在当代作家中,康巴作家群是风格独特的文坛劲旅,泽仁达娃是其中的佼佼者。2012年发表了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以清末民初的康巴地区为故事发生地,用诗化语言谱写了康巴地区的壮丽风景与彪悍民风、纵情肆欲与血腥杀戮、虔诚信仰与世俗欲望,极具史诗品格和地域色彩。在既有的研究中,王菱从文化、价值和审美三个方面对作品进行分析,认为该小说“审视并回答了民族特性、民族精神在全球化背景中的张扬、再造与重生”a。也有论者从历史语境、诗化语言及宗教视野等方面进行探索,认为“《雪山的话语》是一部关于村落、族群、代际的苦难史与精神史”b。刘大先则从“英雄与历史动力”“民间智慧与地方性知识”“雪山话语的可能”三方面分析了该小说对康巴记忆的重新塑造。c蔡洞峰从主题意蕴和思想价值入手,认为该小说体现了雪山所代表的神秘主义象征与雪域高原上藏人历经苦难之后灵魂的皈依。d以上学者的评析很有意义,但叙事结构方面的探讨还有不足。《雪山的话语》不仅在主题意蕴上浑厚绵长,在艺术技巧上亦独树一帜,十分别致。为此,有必要从该小说所呈现出的独特叙事形态入手,探讨小说在内容与形式衔接上所呈现出的独特主题思想与审美价值。

该小说整体采取环状叙事,故事开始、结束地点都在贝祖村,初次登场人物有阿绒嘎、本登科巴、朗吉杰布,在故事结尾继续登场。在环状叙事中,作者又嵌套了三条叙事链。第一条叙事链写阿绒嘎追求德吉,以及他们的感情生活、奋斗历程;第二条叙事链写美朗多青的英雄壮举,与贡玛土司的恩怨情仇;第三条叙事链写朗吉杰布成为康巴地区最大土司的传奇故事和命运悲剧。作者将倒叙与补叙融入顺叙,通过三条叙事链的嵌套和连接完成整个故事的讲述,表现命运对康巴人的雕琢,谱写康巴英雄动人的挽歌。

一、小人物的爱与恨

作者以阿绒噶为主要人物,表现普通康巴人追求理想的历程,该故事线对其他两条叙事链进行了穿引和补充。命运的力量一直笼罩着阿绒噶,引导、制约着他的行动,并暗示其悲惨结局。

人生来继承的基因、血统、家世等,可称其为命,后天的机遇、经历与抉择等可称之为运。命是先天存在并且无法自行更改的,运是后天机缘巧合下难以挣脱的,命运干预了人的成长塑形。小说中阿绒噶家境贫寒,娶不起老婆,但他渴望得到“毛埡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德吉。为此,他借来骏马,换来华贵服饰,伪装成富商,用银子和甜言蜜语骗取德吉的芳心。德吉来到阿绒噶家很快识破谎言,内心充满怨愤的她在逃跑和绝食失败后放弃挣扎,对阿绒噶说:“我这辈子是来还你债的,我的前生可能欠你太多。我认命了。”德吉的言论体现了前世债缘的命运观念。阿绒噶原是大银匠嘎热的后代,德吉在生下女儿后,要阿绒噶放弃打猎外出做银匠。后来,阿绒噶目睹妻子与大商人泽珠的奸情,但自己也寻欢作乐后原谅了德吉。做银匠无法让阿绒噶有足够的钱迁回贝祖村,于是他用诱骗德吉的华贵服饰找到泽珠,换了去康定经商的牛马。经商路上,阿绒噶与诸多势力斗智斗勇,但朗吉杰布土司的崛起使他不得不放弃经商转服兵役。最终他与本登科巴合谋杀死了朗吉杰布,以尽快结束土司与拉萨方面的战争。

阿绒噶的行为常受到命运的牵引、安排。小说中,阿绒噶的爷爷是伟大的银匠,然而与他父亲一样因杀人被贝祖村驱逐。仇杀像瘟疫一样笼罩着阿绒噶家族,故阿绒噶母亲在他出远门时反复叮嘱“不要带冤仇回家,就是孝敬父母”。阿绒噶得到德吉后,听从劝告不再杀生,在经商途中,同伴本登科巴被人用石头围攻也未相助。最终,阿绒噶还是无法逃离仇杀的诅咒,与本登科巴一起谋杀了大土司朗吉杰布。

阿绒噶具有与俄狄浦斯一样挑战命运的悲剧英雄色彩。从追求德吉、用鹅卵石害死偷鸡蛋的蛇,用皮绳偷走大商人泽珠的茶包可见其机智;从照料盲人母亲、原谅出轨妻子、替尼玛背铁锅,可见其纯孝、宽容、善良;打猎时的等待与追逐,又道出了他的坚毅与勇武。但其才能并没有带来成功,他反而不断被命运捉弄。好不容易娶到最美的姑娘,妻子却出轨背叛了他;从猎人到银匠,从银匠到商人,阿绒噶一次次为财富和回到贝祖村而努力,大土司发动的战争却将他这飘萍卷入历史的激流,陷入苦难和杀戮的泥潭。冥冥之中,阿绒噶受到出身与传统、蛮横的外力与机缘巧合的干涉,始终裹挟在历史的巨浪中无法挣脱。在此,不难看出作者借阿绒噶的故事,谱写了一曲命运的鸣奏与小人物的挽歌。

二、英雄人物的恩与怨

美朗多青是小说中英雄人物的典型,他所在的更江土匪伏击了珠珠土司的商队,土司追兵紧追不舍,情急之下欲取道贝祖村,但村民拒绝让土匪通过,到手的财宝只能丢弃在村口,双方就此结仇。其后,匪首亚松迪果带领更江土匪洗劫了贝祖村,紧接着被朗吉杰布带领村民追上并烧死。亚松迪果的儿子阿央和麦央想复仇,但二匪首儿子美朗多青不同意,三人在决斗中生命垂危。更江土匪残部找贡玛土司的医师云登喇嘛医治三人。在贡玛土司授意下云登喇嘛用最珍贵的药丸救了美朗多青,病愈后为报恩他成了贡玛土司的军官。其后在与甲纳土司的摩擦中,美朗多青以高强的武艺促成和谈,让对方赔偿大量财富,追击掠夺毛娅草原的吉江土匪也取得胜利,从此成为贡玛土司领地上的大英雄。美朗多青与贡玛土司的二夫人亚曲亚依偷情,并为土司所知,土司将二夫人遣往别处并未处罚他。美朗多青四处剿灭匪盗,并让土司的女儿梅朵动了情,这一切都被秘密报告给土司,土司仍旧没有处罚他,还在赛马会上将亚曲亚依赏给他。后来亚曲亚依怀孕,但在美朗多青傻弟弟的莽撞下流产了,为此他要建一座新房子,将旧房子留给傻弟弟住。盖大房子的举动让贡玛土司怀疑他要意图取代自己的土司之位,极力阻止美朗多青盖房。美朗多青不愿放弃,于是土司下令挖去他的双眼、砍掉他一只手臂,但残疾的美朗多青保护了贡玛土司的领地不受侵犯。

美朗多青的故事线,一直围绕他和贡玛土司的恩怨展开。作为康巴英雄的典型,美朗多青枪法无敌,豪迈坦荡,深受人们的尊敬爱戴。贡玛土司一次次容忍了美朗多青的挑衅行为,最终无可奈何地挖掉他的眼睛、砍去他的手臂,这无疑又是一出英雄悲剧。与其说是性格导致了美朗多青的越轨,不如说是命运导演了他的行为。小说中,美朗多青被更江土匪视为未来的首领。生长环境的特殊一方面培养了他高超的武艺,一方面又塑造了他放荡的性情。美朗多青贡玛保境安民、剿灭匪盗成为贡玛土司领地众人拥戴的英雄。但土匪的性情,使“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古训在他的身上发酵,他的性格缺陷使他不断挑战贡玛土司的容忍限度,并最终使土司的恩宠变为提防,最终酿成悲剧。

作者借美朗多青的故事,思考了英雄与明主间的辩证关系。英雄拥有超越常人的睿智与胆识、才能与气魄,能做到普通人难望其项背的事业,得到无数荣誉和奖赏,但这一切多依附于其效忠的势力而存在。美朗多青强悍郁勃的生命力,没能冲破命运与时代加给他的限制与羁绊,他的性格弱点最终导致了悲惨的结局。小说的第二条叙事链,依旧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有关恩怨纠缠的悲剧英雄故事。

三、传奇人物的成与败

大土司朗吉杰布,是小说中最大的传奇和历史的变数。小说中更江土匪洗劫贝祖村,朗吉杰布率领村里的枪手救火,并处死了匪首和叛徒多军,但古朗土司拒绝任命他为贝祖村的新头人。后来,朗吉杰布在古朗土司死时,得到土司官印和号纸继任土司。紧接着,朗吉杰布四处征伐,吞并其他土司领地,清政府的川督联合其他小土司来讨伐也无功而退,于是朗吉杰布成为当地最大的土司。朗吉杰布在领地上废除了以往土司残酷的刑罚,颁布了兄弟禁止同娶一妻、百姓可自由食肉、寺院不得以斋戒为名进行干涉等新的制度,削减僧侣人数,颁布新的兵制。朗吉杰布对康巴世界的一系列重大改革,侵占了众土司的利益,公然与藏区宗教制度为敌,惹怒了西藏统治阶层。藏军用宗教煽动民众和军官叛变,朗吉杰布被下属杀死。

朗吉杰布是小说中极具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他开创了康巴地区土司前所未有的功业,改变了康巴地区的落后风气与不良制度。反动势力的强大与未开化群众的愚昧,使他致力于将康巴民族带向近现代的努力归于失败,但这丝毫未损他的英雄气概。小说中朗吉杰布也受到命运的操纵和安排。朗吉杰布名字是高僧所赐,邓登喇嘛玄乎地说:“这是婴儿自己投身时带来的名字,只是借我的嘴说出来。含义是他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来统领民众的富贵之人。”事先预告了朗吉杰布的传奇命运。除了出生就附着的命运寓言,朗吉杰布还拥有众多成长为传奇人物的重要因素。如追击更江土匪时的骁勇与机智,成为土司时重用忠诚于旧主的管家的胸襟与气度,吞并热鲁土司、多科鲁切土司、甲纳土司、大格土司时的阴险与狡黠……都表现出他身上拥有成为权势人物的品质。然而,致力于颠覆旧土司制度的他,触动了藏区根深蒂固的佛教势力,这最终导致了他的败亡。

朗吉杰布的故事,也是一首英雄挽歌。作为传奇英雄,朗吉杰布担负起了改变历史与传统的艰巨任务,但根深蒂固的宗教传统和愚昧无知的劳苦大众,无法支撑起他膨胀的野心。他成就了前所未有的功业,改善了辖区内康巴人的生存状态。然而其成也速,其敗也忽,军官克珠在活佛煽动下倒戈,儿子德登在谈判时中计身亡,自己也被下属谋杀。小说的第三条叙事链,也为读者预设了一个命运牵引下传奇人物的悲剧。该悲剧所牵涉的社会层面更广,精神层面更深,悲剧意味更浓。

四、结语

泽仁达娃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叙事形态别有韵味。小说以三个隶属于不同阶层,具有不同性格的人物来谱写整个“起始亦是终”的康巴传奇。这三条叙事链涵盖了小人物、英雄人物和传奇人物,并以此透视了康巴世界不同阶层的人民,通过自己的努力所能抵达的最大可能。在编排三条叙事链互相绞合的过程中,给予了整部小说贯穿全局的主线,亦即康巴世界浓厚的宿命意识与命运观念,在整体基调上具有浓浓的悲剧色彩。小说中的这三条故事线都没有按照严格的时间顺序展开,而是过去与现在频繁交叉,回忆与联想此起彼伏,在艺术手法上具有一种理性的跳跃意味与调动读者联想和补白的效果,从而使该小说在艺术手法上别具一格,具有了长篇小说创作中独特的审美意蕴与文体价值。

a 王菱:《雪山:康巴之魂与信仰之索——评泽仁达娃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当代文坛》2013年第4期,第53页。

b 魏耀武、王海燕:《泽仁达娃〈雪山的话语〉评介》,《文学教育》2013年第6期,第17页。

c 刘大先:《在康巴重塑记忆——读泽仁达娃〈雪山的话语〉》,《阿来研究》2017年第2期,第160—166页。

d 蔡洞峰:《雪山:神秘主义象征与精神圣地——泽仁达娃〈雪山的话语〉阅读札记》,《阿来研究》2017年第2期,第167页。

基金项目: 2020年度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20C1264,项目名称:当代小说的民国想象研究

作 者: 赫佳红,文学硕士,湖南文理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