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债

2021-08-04 03:12祁和山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酒厂大熊厂长

祁和山

有那么十来年,很多工厂的日子都不好过。

我待的那家小酒厂名不见经传,日子更不好过。沒钱买原料,仓库快要掏空了,不超过一星期,所有设备都得罢工。挂的是酒厂牌子,也出酒,生产的东西却挺多,以酒精为主,原料有三种,玉米、山芋干和鲜山芋,围着季节走,轮流使用。

人心惶惶,我们单身汉还好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小把戏的,尤其是双职工家庭,一家老小指望酒厂吃饭,整天苦着脸,见面说不到两句话就唉声叹气。另外,锅炉烧的煤,榨油用的黄豆和菜籽,也有一部分是欠来的,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讨要。

陈厂长坐不住了,在大礼堂召开全厂干部职工大会。不少退休工人和职工家属不放心,混进去听听。陈厂长又瘦又高,像《鹿鼎记》里的胖陀罗,巴掌大的脸,金鱼眼,头发焦黄,两边分。香烟不离手,把牙熏得黑不溜秋。他左腿比右腿短,慢走不太明显,快走就恨路不平了。

我跟大熊讨论过,不化妆,陈厂长斜挎一把盒子枪,活脱脱就是个标准的汉奸。大熊说,戴顶礼帽更像,不拍电影电视剧太可惜了。陈厂长三年前从羽绒厂平调过来的,住在家属区南边的小楼里。陈厂长有两女一儿,大女儿陈萍技校毕业,在家闲了两年。听说陈厂长已经给她找到单位,一家是劳动局下属单位,一家是工商所。一个县城一个本镇,随她选。酒厂属县直企业,厂长跟副镇长同级,陈厂长做厂长多年,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看模样,陈萍绝对是陈厂长亲生的。好事不传代,坏事代代传。她弟弟妹妹不像陈厂长,像陈厂长的老婆,长得眼睛像眼睛嘴像嘴。陈萍对我印象很好,到我宿舍来过几回。为掩人耳目,每回带着妹妹或弟弟,我不冷不热,爱理不理,你老子就是县太爷,我也不稀罕。她弟弟仗着是小衙内,有些看不起我,一次言语对我大有不敬。我脸当场冷下来,不是有所顾忌肯定赏他个脑瓜崩。

陈萍训了他一句,他气呼呼地走了。嫌她长得不好看是一方面,虽然只比她大三四岁,我做工人阶级老大哥已经五六年。关键是,她老子是一厂之长,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退一步讲,如果叫人把我腿打废,跟他一样更不得了。其实,上面说的不是实话,至少有一小半不是。我主要是自卑,家里穷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不然也不会初中一毕业就从县城跑到这里上班。

陈厂长先把厂里目前的形势说了说,说到动情处,抹了几回眼睛。他说,困难是暂时的,现在到了考验全厂每一个干部职工的时候,我们要众志成城,共渡难关。经过研究,我们厂决定成立讨债小组或者小分队,奔赴全国各地讨要欠款,那样机器才能动起来,我们的日子才能过下去。他说的内容,我们之前就听到了风声,我跟大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从大道理讲以大局为重,实质存有私心,想趁机出去逛逛,只当春游。陈厂长站起来说,工厂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我陈某人在这里拜托大家了。他深深鞠了一躬,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他喝了一口茶,可能喝到了茶叶,想嚼又不想嚼,迟疑了一下扭头吐掉。他说,债不是白要的,有提成,越难要的提成越高。我们跟你们一样出去要,但是,不管债多难要,要多少,我们一分钱提成都不要,统统充公,用于再生产。

掌声像暴风骤雨,一浪高过一浪。我也拍了,用力过猛,双手麻辣辣的疼。我跟大熊去厂办看了欠债单位名单,最远的是内蒙古,最近的是县城,这两个地方都不在我们考虑范围之内。经过反复选择和沟通,我们要了邻县的一家化工厂和邻市的一家化妆品厂,一路向南,不弯路,而且这两家单位属于老大难,去过几拨人马都无功而返。因此提成最高,百分之五。要回一万块,就能得到五百块。当时我们的工资是一百五左右,二三十万的欠款,各要回一万块应该没问题。我们激动起来,到小吃店点了三菜一汤,边吃边谈,不知不觉分掉一瓶白酒。

要债期间,没有工资,费用自理,有风险。大家聚在办公楼前犹豫着、观望着。无水乙醇车间停产,白酒车间停产,油脂车间停产,汽水车间停产,偌大的生产区,只有酒精车间像头苟延残喘的老牛,吭哧吭哧地耕田,要不了两天,它也会轰然倒下。陈厂长深一脚浅一脚迈着小碎步,在办公室里来回转圈,像头被蒙着眼睛正在拉磨的大公驴。

我跟大熊分开人群,昂首挺胸跨了进去,陈厂长双眼放光,电焊弧光一样,刺得我们不敢直视。他一瘸一拐跑过来握住我们的手,像一个终于盼来了人民子弟兵的农奴。他冲外面看热闹的人吼道,你们拖家带口的,以厂为家的,还不如人家两个小年轻,不脸红啊?厂子真倒掉了,你们都去喝西北风!娘希匹,平时个个鬼喊鬼叫爱厂如家,关键时候都是缩头乌龟。他这一嗓子让几个退休工人脸上挂不住了,纷纷要求出去讨债。锅里有碗里才有,酒厂真关门大吉,他们的退休金到哪里拿?不光是他们,上班的干部职工同样如此,赖以生存的工资没了,一家老小怎么办?

道理想通了事情也好办了,全厂上下掀起一浪高一浪的讨债大潮,有一大半人报了名。陈厂长很激动,不停地抹眼睛,不停地说,酒厂有救了,酒厂有救了,谢谢你们。

阳光明媚。为了省钱,也为了欣赏沿途风光,我跟大熊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身后的工厂一片寂静,里面已空无一人,像座染上瘟疫的死城。出去讨债的,都找好了搭档,三三两两地出发了,他们选择坐公共汽车。要到或要不到,能要多少,心里都没底,但是不管怎样,必须出去要。妻送夫,母送子,儿送父,千叮咛万嘱咐,像送他们上战场。

我们自行车后座上都绑着一床薄棉被,大熊的棉被下面还捆了一张小席子,要让对方胆战心寒,我们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绝不班师回朝。防止路上有意外,我带了一把西瓜刀。大熊大笑,说,英雄所见略同。他抽出一条藏在棉被里的自行车链条,隔空挥舞几下,呼呼有声,九节鞭一样。那年,酒厂一共招了十个人,八男二女。三个来自县城,那两个在一年内前后调走,我羡慕嫉妒恨,又无可奈何。大熊是小镇土著居民,家境殷实,人如其姓,又高又壮又黑,走路一摇三晃,偏偏又长了一双绿豆眼,猛一看活像熊大熊二。他好动,我好静。他土匪相,我书生样。我们关系却最好,有空就待在一块。

先是海南建省,接着总设计师南方谈话,百业待兴,好像遍地黄金,走路都能拾到钱,全国各路人马日夜兼程向那里集结。大熊想去碰碰运气,我也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停薪留职跑到那里,冷静下来很沮丧,我们没文凭没技术,去偷?去抢?他说,哪怕要饭也比上穷班强百倍,三五年回来腰缠万贯,出人头地。但说归说,最终没行动。

路过龙岗,这里有万亩梨桃园,我们算了下时间没敢停留,匆匆瞥一眼又启程,下午四点出头到了学富乡。一路打听后,我们推着自行车进了那家化工厂的大门,一位自称是厂长的中年男子接待了我们。

化工厂是乡办企业,规模不大,只有两排平房,里里外外都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我们说明来意,拿出介绍信。他看完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早来几分钟我还在外面有事,迟来几分钟我就下班了。闲扯了几句,他叹口气说,三角债害人呢,人家还欠我们很多钱。如果有钱早就给你们厂了,去年你们厂的供销员跑过几趟了,都空手而归。不是耍无赖,是实在没钱。你们看看,我们这个厂没钱买原料,也快要停产了。没办法,现在所有的工厂日子都不好过,全国上下都这样。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他桌上的那包香烟,属于高档烟,一般人抽不起。他见我盯着香烟,笑了笑,捏出一支要甩给我们,我说,我们都不吃烟。他说,学好呢,不像我不学好,赌喝抽样样沾,天天被老婆骂。

我不想跟他打太极,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既然大老远骑自行车来了,不可能空手回去的。他挠挠头皮,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这样吧,我们要回三角债就立刻打给你们厂,不让你们跑第二趟。有工人站在办公室门口往里张望,他撵苍蝇似的挥挥手说,下班下班,看什么看。那人低着头,走了。大熊指指放在外面的自行车说,我们把被都带出来了,席子往地上一铺,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睡觉,准备打持久战。他又笑了,说,佩服,决心蛮大的,个个像你们不愁要不到债。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可能让你们睡地上的。至于钱不钱的明天再说,天快要黑了,你们先住下来。我看看外面,果然混混沌沌。我跟大熊目光交流了一下,没异议。他看我们不吱声,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撕下一张纸,边写边说,这家旅社是我们厂的定点招待所,有得吃有得住。你们把我写的纸条交给老板,他会接待你们的,到时候我凭这个跟他结账。从那么远蹬过来,不容易,先住下来歇歇。钱的事,明天再说。

我们暗喜,他没有一口回绝,说明有希望,只是钱多钱少问题。况且,我们真累了,一坐下来就不想动,巴不得四爪朝天躺在床上放松放松。接过那张纸条,我们推着自行车出来,双腿硬得像两根铁棍。那家小旅社在马路对面,大熊说,等一下再把伙食标准给你。老板说不着急,把我们领到一间客房门口,里面有两张床。关上门,大熊拿出纸条说,在路上我们已经看过了,每人一顿十元。大熊眼珠乱动,说,我们把0改成6,怎么样?不吃白不吃。我犹豫了一下说,好。怪不得不肯给老板,估计他早就有了这个想法。

我起床迟了或怕吃食堂,就去对面的早餐店。米饼一毛钱一个,油条一毛钱一根,豆浆一毛钱一碗。三毛钱解决温饱问题。每人十元,两个人就是二十,有鱼有肉有酒。我觉得那个厂长可以了,但是大熊的建议很诱人,或者说很刺激,我无法拒绝。他的背包里正好有一支黑墨水钢笔,哆哆嗦嗦给0画了根天线。我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近看远看,天衣无缝,恐怕那个厂长看了也确定,自己写的就是6。

老板看看纸条上的字,又看看我们,又看看纸条。我们说,有什么好吃的只管烧,饿死了。老板说,好吃的多呢,一顿吃不过来。你们可能要住好几天,轮流烧了吃,保你们吃得快活。四菜一汤,我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快哉。酒足饭饱,力气又回来了,趁着酒兴,我们出去溜达了一圈,乡街又窄又短,或明或暗,一泡尿浇三圈。

早上八点多起床,找了家早餐店吃早饭,嘴一抹就去化工厂。厂长仍然客气,吃睡得怎么样?我有些心虚,又一想,正常年底才结账,退一万步讲,月底结也不怕,今天才月头,就是发现了我们早滚蛋了。够不到捞不到,害怕个毛。三天才多消费五六十块钱,即使被发现也不值得计较,更上升不到法律层面。大熊说,可以,可以。但是我们没心思吃,一天要不到钱,一天吃不香睡不眠。希望李厂长想想办法,我们空手回去无法交差。

他看着我们,不吱声。我说,我们回去反正没班上,没班上就没工资,没工资就无法生活,还不如待在这里好吃好睡,被服侍得像个大爷。实在不行,我们就到李厂长家里去吃睡。大熊说,不要瞎闹,现在是法治社会。我说,这个我不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警察来了也无话可说,而且我们只动嘴不动手,你去哪里我们去哪里,你吃饭我也拿碗盛。李厂长说,好啊,我多了两个免费的保镖。小年轻到底是小年轻,脾气像炮仗,一点就着。不过我喜欢,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比你们还愣头青。我又没说不还,凡事都有个过程。你们放心,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你们空手回去的。这样吧,你们下午再来一趟。大熊说,你不要骗我们,不要到时候来了铁将军把门。他笑了笑,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这么大的厂还在这里。放一百个心,你们去打听打听,姓李的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我怕事情弄僵了,人生地不熟的,对我们不利,拉着大熊回旅社。

醒了一看,已经三点,酒喝得有点多,头还晕乎乎的。两个人洗把脸直奔化工厂,李厂长说,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喏,这是汇票,拿好了。接过一看,五千,跟我们最低期望值還相差一半,一时无法接受。大熊嚷了起来,太少了,十几万只给五千,太少了。我跟着起哄。他不慌不忙地说,我也难啊,我们厂的账面上一分钱没得,不相信我把台账拿给你们看。这五千块钱还是我跟朋友借来的,两个小哥知足吧,我看在你们吃苦耐劳的精神上才给了五千块,换了别人一分钱没有。你们也看到了,刚才那个人也是来要债的,被我打发走了。进来的时候,是有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斜挎着一个帆布包,跟我们擦肩而过,嘀嘀咕咕却无可奈何。

他看在眼里,说,只有这么多,你们嫌少不要也行,我巴不得你们不要呢。大熊把我拉到一旁说,怎么办?我说,看样子没用,瘪芝麻榨不出二两油,有总比没有好。五千,提成二百五,每人能分一百二十几,快赶上一个月工资了。大熊把汇票揣进口袋,冲厂长一竖大拇指说,生姜还是老的辣。我们还要赶下家呢,不然肯定不答应。

吃过晚饭,大熊突然说,陈萍好像对你有意思,老往你宿舍跑。我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意思?他笑了笑,说,陈厂长心狠手辣,你当心点,我友情提醒,你对人家没意思趁早说明。我说,腿长在人家身上,愿意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我总不能扇人家两个耳刮子,不准她瞎跑。他说,不关我事,说说而已。陈厂长不晓得情况怎么样,这次不是他们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好多人就不出去。陈厂长他们去了湖南,要跑几家单位是不容易,但是我总觉得有点烦,好像不愿提到这个人,伸手关灯,睡觉睡觉,明天还要起早赶路。

天蒙蒙亮,我们吃了点儿干粮,跟老板打声招呼,轻手轻脚推出自行车,向西再向南。那家化妆品厂在扬州,确切地说在宝应,挂的是扬州牌子,有一百多公里。烟花三月下扬州,但沿途可欣赏的东西几乎没有,毒辣辣的太阳如影相随加上前途未卜,我们的激情或斗志像潮水般退去,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进了宝应境内,一路打听,到达那家化妆品厂,天已发黑,在附近找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听说我们是来要债的,门卫不让进,说领导交代过了,放进一个要债的就下岗。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软硬兼施,纠缠半天,屁用没有。我们退到树荫下面,等待时机。一个小时后,看到有人来接班,我们赶紧昂着头往里闯,被拦下说,我们是来谈业务的,想购买你们厂的产品,不让进就算了。他打量我们一下,点头哈腰地说,不敢不敢。他把我们一直带到办公室前,说我们副总在第二间,就跟他谈。

知道我们的身份,副总很吃惊,他说人家也欠我们很多钱,所以暂时没有钱给你们。无论我们怎么说情讲理,他就是不听,最后叫保卫科的人把我们撵出去。

我和大熊大眼瞪小眼,走到一旁商量怎么办,最后,大熊咬牙切齿地说,既然他们不讲理,我们就用不讲理的方法对待,胡搅蛮缠。我不吱声,静听下文。

他说,我们躺在他们厂门口,不答应给钱就不起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死马当活马医吧。我觉得这方法还行,同意试试。

说干就干,我们推着车子走到大门口,往地上放了几张旧报纸,躺下来。门卫看到了,出来阻止,我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也是人,也要吃要喝要过日子。而且,现在我们又不在你们厂子里,你凭什么管?他听了,不再吱声,转身回去汇报,但过了半天没有人出面。

其间,有几个可能是来洽谈业务的客户,停下来问怎么回事。大熊把事情添油加醋说了,对方皱起眉头,犹豫着跨进传达室。

我跟大熊相视而笑。

下班时间到了,大门打开,工人潮水般往外涌。看到眼前的情景,不少人停下腳步,问这问那。我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发烫,大熊却像讲故事似的,绘声绘色说着。这时候,门卫来了,劝说工人快点离开,又让我们也离开,否则报警。

大熊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不打不闹,警察就是来了也不怕。如果不给钱,我们就天天这样,让人家看看你们是个什么样的单位,看看谁敢跟你们做交易。

终于,有人出来了,请我们到办公室里协商解决。他们一共欠我们十几万,经过讨价还价,只答应给一万。我们脸上表现出不太满意,其实已心花怒放。打道回府,经过龙岗,桃花梨花仍然开得铺天盖地,我们进去狠狠游玩了一番,大熊拍了不少照片。

我们返回小镇时,像是到非洲溜达了一圈,大熊说,黑是一条汉,白是王八蛋。出去的人已回来一小半,有的空手有的或多或少要回一些。接下来一个星期,那一大半人陆续到家。只有陈厂长他们仍在外面,大家很感动,纷纷表示,如果资金不足,工资先不发。

老同学过生日,我回县城,十几个人在饭店吃了顿饭。中途我上厕所,听到旁边的包厢里有人说话,声音熟悉,门虚掩着,我凑上去看了看,是陈厂长,两边坐着另外几个干部,正在吆五喝六。我控制住情绪,没有推门而进,结束后跟踪他们,直到他们进了宾馆。我在服务台问了问,他们是两个星期前住进来的。老子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死伤无数还不忘捐钱捐物,你们倒好,不跟我们并肩作战,还躲在这里花天酒地,每日醉茫茫。我很愤怒,真想破门而入揪住他衣领,一直拽到酒厂,让干部群众批斗他,再到主管单位揭发,摘掉他头上的乌纱帽。

陈萍送给我一枚印章,上面刻着两个正楷字:制怒。我好静,但易动怒。我不觉得是缺点,没有一点血性还算男人吗?我没有跟她真正交往过,也没有在她面前发过火,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嗤之以鼻,把印章随手一丢,不晓得滚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实惠,还不如送我一枚刻着我名字的私章。

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关键是,我怕斗不过他,没吃到驴肉死在驴的前面。我在大厅里徘徊,决定放他一马时,他下楼看到我,很惊讶,说刚要债回来。我冷笑,说,你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天。他有些发慌,不是他的主意,恳请我不要吱声,人情后补,不会叫我吃亏的。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此时腰弯得像煮熟的河虾,我能平视他了。我说,我不要什么补不补的,也不揭发你,希望你以后脚踏实地地为酒厂做点实事。他头直点,说好的好的,一定一定。他伸出右手,我装作没看见,转身往外走。

厂区里又响起各种熟悉的机器声,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交响乐。陈厂长开大会,表扬了所有外出讨债的人,尤其狠狠表扬了我们,号召向我们学习,如果都有我们这种精神,酒厂何患不兴旺。他在台上讲得摇头晃脑,幸好一字不提他们如何讨债的经历,我心里好过不少,否则说不定会站起来走人,甚至当场揭穿他老底。大熊踌躇满志,满面春风,真把自己当成功臣。

这件事堵在我心里很难受,像吃了一只绿头苍蝇,想吐又吐不出来。大熊发现了我的郁郁寡欢,在他的追问下,我说了,顿时轻松了许多。大熊说,这个狗日的不是人。对了,你跟别人说没说?我说,你是第二个晓得的,我答应过他不吱声的,男人应该说话算数。他笑了,说我是谁?铁杆,合穿一条裤子。你不说,我也不会说,等于你就没说。

不久,厂里流传陈厂长他们没出去讨债,在县城包宾馆吃喝玩乐。纸包不住火,关键不知道是哪层纸经不住高温而自燃。陈厂长他们不可能自己打自己耳光,自掘坟墓。怕酒后吐真言,我几乎戒了酒,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我不晓得大熊是有意还是无意,目的何在。我问他,他说,是我说出去的,让他逍遥法外,太便宜他了。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追查起来我替你扛。事已至此,抱怨无益。

大伙很生气,在背后骂骂咧咧,陈厂长家的玻璃被砸碎过两次。陈厂长终于晓得原因,气得鼻塌嘴歪,把我叫到办公室,暴跳如雷,像吃了死人肉。我不会出卖大熊,一口咬定是他们内部人走漏消息。他根本不相信,说,我一个个都问过了都没说。我说,假如是无意说漏嘴,或者对家里人提过,或者酒后乱言。他说,你说的这些假如一个不存在,他们拿家里子女发过誓。你说你没说,敢发誓啊?我说,我凭什么要发誓,反正我没说。他一拍办公桌说,你不敢发誓就是你说的,言而无信,说话如放屁。桌上的本子和台历跳起来,在空中张牙舞爪,然后摔在桌子上。即使我把责任推到大熊身上,是他在外面乱说,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告诉他的。所以,不管承认不承认,就是我说的。

陈厂长狠狠地看着我,就像秃鹫紧紧盯着一只受了重伤随时倒下的羚羊。我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没说。说完,我强装镇静离开。为防止再出现三角债,陈厂长规定,现金提货,价格情愿低点,一定钱物两清,不留后遗症。他又通知财务科,发两个月的工资,工人们像过大年,家属区被各种肉味层层包围,食堂的伙食也提升了两个档次。陈厂长的欺骗行为在钱面前,不值得一提。

车间主任让我明天到拖料组报到。拖料组?我蒙了。拖料组是酒精车间第一道工序,就是用板车从库房里把原料拖运过来粉碎。板车四周用木板围着,高七八十厘米,车前的木板可以活动,拖到粉碎机前抽掉它,车屁股翘起,里面的东西就慢慢滑下来。山芋干或山芋片像山一样堆放在仓库里,拖料工先用耙子把高而板结的山芋干或山芋片钩下来,再用板锹铲上板车,尘土飞扬,眼睛睁不开,一个班下来像从灰堆里爬出来。

堆满的板车要过磅,一千斤左右。这不是重点,拖料工都是临时工,像我们这些全民性质的正式工或固定工,历史上没有人干这个。固定工、大集体工、外包工,最后才是临时工,他们都是四十几岁,家里有田,浑身是劲。像我们正宗的城市定量户口的全民正式工,全厂找不出二十个,苦脏累,我不大在乎,把我调到那里,分明是羞辱我。我问是不是临时抽调,他说不是,你以后专门拖料。我来气了,说妈的个巴子,哪个婊子养的说的?他说,上面安排的,你先去上几天,我再替你说说好话。

我悲愤难忍,说,不去。他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大丈夫能伸能缩。除非你调离这个厂,否则给你定个不服从分配的罪名,或者随便找个理由你就会被停班甚至开除。如果有能力早滚蛋了,好容易招工进厂,暂时也没地方可去,我不想丢了工作,那样无法面对父母。我屈服了,去拖料班报道,他们同情我,让我拖大半车。我不服输,装得跟他们一样多。我把拉绳套在肩上,双手握住车把,弓着身体咬紧牙,像纤夫奋力向前,车子左右晃动几下,车轮滚动起来。刚下过雨,有一段路是砖头立起来铺的,没走几步,脚下一滑,身子倒下去。幸亏我机灵,头一歪,不然大门牙肯定遭殃。门牙躲过一劫,右颧骨却倒了霉,被蹭掉一大块油皮。厂区里的路灯挂得很高,昏暗的灯光像鬼火,在乱动的梧桐树叶中忽隐忽现。我坐在车把上,越想越难过,鼻子一酸,有眼泪要出来,我用力把它们逼了回去。

几天后,大熊成了酒精车间副主任,我呆如木雕。最近我一直没看到他,原来在蓄势待发。我下放,他升官,到底怎么回事?我脑子里像有一万条蛆在乱拱乱爬。陈萍告诉我,大熊老去她家,买这买那,点头哈腰,奴才一样,我还听到他说你的坏话。我说,他想跟你同床共枕,白头到老。她呸了一声说,我就是出家做尼姑,不要这条命也不会跟他好。我笑了笑,你老子已经默许了,正在给他铺路搭桥。她说,我晓得你看不上我,也不能这么阴阳怪气。他是他,我是我。

我找到大熊,上去就是两拳,卖友求荣的东西。畜生,畜生还不如。不解气,我又踢了一脚。他没还手,脸上笑眯眯的,好像早就等这一天了。我说,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他掸掸肚子上的脚印说,人各有志,我们都没做错。

我又开了酒戒。陈萍来的时候,我脸红脖子粗地在宿舍里磨刀,要债时带着的那把西瓜刀。她说,磨刀干吗?杀鸡还是杀鸭?灯光下水果刀寒光闪闪,如古代削铁如泥的宝剑。我说,杀人。她后退一步说,谁呀?我虚空砍了一刀说,让我来气的人。她说,不要冲动。我说,以后你不要来了。她神情暗淡,说,不来了。我跟我爸说,你不做拖料工,你不是喜欢写写画画嘛,调到办公室最好。我冷冷地说,不需要,命贱,拖料就拖料,蛮好的。她口气坚定地说,黑白颠倒,忠奸不分,不能让他一错再错。我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我说,算了吧,有办法?他眼一瞪你恐怕就躲到床肚里了。再说了,我也不需要你可怜。

我蹲下来继续磨刀,一下一下,她站了一会儿,见我把她当成空气,不声不响地走了。我磨刀,为了发泄,只是用意念把他们砍死无数次。叫我真正去杀人,一是没胆,二是不值得,三是还没到走火入魔的程度。我在吓唬她,让他们父女反目,至少鸡犬不宁。我憋屈,让你也不好过。还有大狗熊,我不想要的,你也休想得到,你的阴谋像我放的一个屁,嘣的一声,又响又臭,会很快消失掉。

拖了几天料,我竟然不想换岗。三班倒,一个班四个人。三個人拖料,一个喂料,把原料投进机器里粉碎,班长见我没干过体力活,叫我专门喂料。我喂了三天,不愿意再喂,八小时下来除了吃饭不挪窝,还像吸尘器似的吸了八小时的灰,鼻孔里尽是黑灰。一车料要喂十分钟,排队等,就是说拖一车料要闲半小时。我已经不那么吃劲了,也当锻炼身体。于是,跟以前一样,四个人轮流喂料。

我从仓库拖来山芋干,停在他们的板车后面,然后看两只蚂蚁打架。从食堂回来,我把褂子上沾的一粒菜籽大小的肉屑抠下来,放在两只并排爬行的蚂蚁前面,百年难遇的美食让它们兴奋不已,拼命抢夺起来。几分钟后,一只略占上风的蚂蚁松开嘴,东张西望,我冲它大喊大叫,抢,快去抢。它不仅不抢,反而想爬走。我怒其不争,一脚踩下去。另一只蚂蚁还在努力拖拽着肉屑,走走停停。我气它手足相残,吃独食,一脚踩下去,它却安然无恙。

我刚要补上一脚,班长说,没料喂了,快拖过去。我连忙把板车拖到粉碎机前,抽掉挡板,山芋片缓缓滑进凹槽。再去找,蚂蚁和肉屑都不见了。

来接班的人说,陈厂长大丫头在家里自杀,割脉自杀,墙上喷的全是血。我像被电棍捣了一下,浑身一哆嗦。班长说,好好的怎么要自杀?碍事不碍事?那人说,不晓得,送医院了。班长啧啧嘴说,大丫头长得不好看,但是蛮仁义的,希望不碍事。

我愣了好长时间,然后一步一步往厕所方向走去,看不到任何人时,眼泪终于淌下来,越淌越凶,像决堤的洪水。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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