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斯坦贝克小说《菊花》的戏剧性特征

2021-08-09 02:23司芃悦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8期
关键词:斯坦贝克丽莎亨利

司芃悦

美国20世纪著名小说家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在作品《烈焰》(Burning Bright: A Play in Story Form,2001)的序言中正式提出了“剧本小说”(play-novelette)概念,他认为这一文体形式是“多種原有形式的综合体”,并称之为“一种容易阅读的剧本”或“一种只须抽出其中的对话就能上演的中篇小说”。学者田俊武把斯坦贝克的“剧本小说”解读为兼具小说外形和戏剧内涵的跨文本写作范式,是“以小说为名在进行戏剧创造或舞台演出”。因此,“剧本小说”的特殊性就在于其戏剧性。

《菊花》(The Chrysanthemums)是斯坦贝克最受欢迎和被收录最多的短篇作品,其中讲述了农妇伊丽莎在短短半天时间内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囿于家务、缺乏丈夫欣赏的伊丽莎渴望自我价值得到认可,因此寄情于菊花种植。补锅匠的来访在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中激起波澜。她误将补锅匠为讨活而假意欣赏菊花的举动视为对她的理解和欣赏,不仅让补锅匠补锅,还送给他一盆花苗。然而,好景不长,重拾自信、精神焕发的伊丽莎在与丈夫进城途中发现自己送给补锅匠的花苗被扔在路边,这使她深受打击,自我价值最终也没能得到认可。值得注意的是,伊丽莎的心态变化并非通过作者的全知全能叙述或小说常用的自由间接引语表现出来,而是由动作和语言直接展现,戏剧的直观性明显。并且,小说所涉及的三个人物都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伊丽莎天真,渴望实现自我价值;丈夫亨利不解风情;补锅匠圆滑世故。鲜明的角色个性体现出戏剧人物的单纯性。此外,故事的时间跨度约为半天,以萨林纳斯山谷为背景,将场景限定在花园、农舍以及敞篷车内,适于舞台演出。由此,本研究发现,尽管早在《菊花》问世的1937年,斯坦贝克还未正式提出“剧本小说”的概念,但是“剧本小说”这一创作理念却已经蕴含于《菊花》的创作之中,并成为其不容忽视的文体特征。但是,目前国内外的研究多聚焦于《菊花》的象征意义解读、叙事结构的二元对立分析、会话分析及物性分析等,鲜有学者探讨其戏剧性文体特征。因此,本文将从结构和叙事两方面深入分析该小说的戏剧性特征,以挖掘指导斯坦贝克运用该特殊文体写作的非目的论哲学观。

一、《菊花》的戏剧性叙事

《菊花》运用了戏剧化的演示性叙事方式,体现出戏剧的直观性特征。戏剧的直观性在于戏剧情节由人物的语言和动作推动,而非依靠作者的叙述。黑格尔认为戏剧的直观性和直接性是其有别于史诗、抒情诗的根本特征。小说想取得戏剧的直观性效果,就要避免全知全能的作者叙述和有作者介入的叙事方式,同时尽可能地让作品中的人物作为叙述者,在人物的独白、对话或行动中直接塑造人物性格并展示情节变化。在《菊花》中,伊丽莎的心理波动不是由作者干预的自由间接引语描述出来的,而是在对话和动作中自行展现的。并且,由于《菊花》中的对话具有展现人物性格特点和思想变化、推动故事情节的作用,因此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普通对话,呈现出戏剧性特征。下文将通过两个选段详细分析《菊花》中的戏剧性对话。

选段一:伊丽莎在花园中侍弄菊花,丈夫亨利谈完生意后来到花园与伊丽莎交谈。

(1)“At it again,”he said. “Youve got a strong new crop coming.”

(2)Elisa straightened her back and pulled on the gardening glove again. “Yes. Theyll be strong this coming year.” In her tone and on her face there was a little smugness.

(3)“Youve got a gift with things,”Henry observed. “Some of those yellow chrysanthemums you had this year were ten inches across. I wish youd work out in the orchard and raise some apples tha t big.”

(4)Her eyes sharpened. “Maybe I could do it, too. Ive a gift with things, all right. My mother had it. She could stick anything in the ground and make it grow. She said it was having planters hands that knew how to do it.”

(5)“Well, it sure works with flowers.” he said.

(6)“Henry, who were those men you were talking to?”

(7)“Why, sure, thats what I came to tell you. They were from the Western Meat Company. I sold those thirty head of three-year-old steers. Got nearly my own prices, too.”

(8)“Good,” she said. “Good for you.”

(9)“And I thought,” he continued, “I thought how its Saturday afternoon, and we might go into Salinas for dinner at a restaurant, and then to a picture show—to celebrate, you see.”

(10)“Good,” she repeated. “Oh, yes. That will be good.”

(11)Henry put on his joking tone. “Theres fights tonight. Howd you like to go to the fights?”

(12)“Oh, no,”she said breathlessly. “No, I wouldnt like fights.”

(13)“Just fooling, Elisa.Well go to a movie. Lets see. Its two now. Im going to take Scotty and bring down those steers from the hill. Itll take us maybe two hours. Well go in town about five and have dinner at the Cominos  Hotel. Like that?”

(14)“Of course Ill like it. Its good to eat away from home.”

(15)“All right, then. Ill go get up a couple of horses.”

(16)She said, “Ill have plenty of time transplant some of these sets, I guess.”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該段对话既刻画了伊丽莎和亨利的性格特征,又表现了伊丽莎和亨利的夫妻关系。句(1)中,“again”一词的使用表现出亨利对伊丽莎培育菊花行为的不屑,同时,他在称赞伊丽莎时将菊花称为“crop”,可见亨利虽然嘴上赞美,实则内心并不欣赏伊丽莎种菊的行为,这也暗示了他与伊丽莎的关系并不融洽。句(2)中,伊丽莎重复了亨利对菊花的夸赞;句(4)中,伊丽莎对亨利让她培育苹果的提议表示简短认同,而后便大谈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培育植物的天赋。这两句话实际上都违反了会话合作原则中的数量准则,即“当发话人能够提供受话人所需要的信息时,他应该提供足够的信息,但又不能提供超出需要的过量信息”。伊丽莎对数量准则的两次违反其实表达了她对自己培育菊花天赋的骄傲和自豪,凸显出她急切展示自我价值、渴望得到认可的欲望。而句(5)中,亨利对伊丽莎的冷淡回应再次表明了其并不认可伊丽莎培植作物的天赋。从句(6)到句(10),不难发现,亨利掌握着对话的主导权,而伊丽莎的话语冷淡敷衍,且内容多有重复,仅“good”一词就使用了四次之多,说明她对亨利的提议并不感兴趣,但是她仍然做出回应,这就暗示了她与亨利不平等的夫妻关系。句(12)是伊丽莎对亨利玩笑话的回应,完美遵循了会话合作原则的各项准则,可见伊丽莎对亨利的玩笑话深信不疑,这体现了其单纯的性格。综上所述,该段对话展现了伊丽莎单纯天真的性格以及渴望证明自我价值的欲望,同时也显示出伊丽莎与亨利之间不和谐、不平等的夫妻关系。

该段对话在推动情节发展方面也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首先,这段话交代了伊丽莎和亨利的后续行动,亨利去山上赶牛,伊丽莎继续留在花园里移栽菊花,这为接下来伊丽莎与补锅匠的相遇做了铺垫,同时伊丽莎和亨利约好晚上一起进城吃饭,就为伊丽莎看到菊花被扔在路边埋下了伏笔。其次,伊丽莎与亨利的夫妻关系缺乏情投意合的亲密感,且亨利对伊丽莎精心培育的菊花并不赏识,这预示着渴望获得认可的伊丽莎会轻信补锅匠为讨活而编造的谎言并将菊花苗送给补锅匠。

选段二:屡次碰壁后,补锅匠为了让伊丽莎给他找点活儿干,将话题转移到菊花上。

(1)His eyes left her face and fell to searching the ground. They roamed about until they came to the chrysanthemum bed where she had been working. “Whats them plants, maam?”

(2)The irritation and resistance melted from Elisa s face. “Oh, those are chrysanthemums, giant whites and yellows. I raise them every year, bigger than anybody around here.”

(3)“Kind of a long-stemmed flower? Looks like a quick puff of colored smoke?” he asked.

(4)“Thats it. What a nice way to describe them.”

(5)“They smell kind of nasty till you get used to them.” he said.

(6)“Its a good bitter smell,” she retorted, “not nasty at all.”

(7)He changed his tone quickly. “I like the smell myself.”

(8)“I had ten-inch blooms this year.” she said.

在塑造人物形象上,该段对话刻画了伊丽莎的心境和补锅匠的性格特征。句(2)中,伊丽莎对补锅匠的态度大为转变,不再拒补锅匠于千里之外,不仅回答了补锅匠的问题,还介绍了菊花的颜色,并夸自己种的菊花比别人都好。她的回复明显比补锅匠的问题所要求的信息更详尽,已然违背了会话合作原则的数量准则。实际上,这表明未得到丈夫认可的伊丽莎急于向他人展示自我价值的迫切心情。句(7)中,补锅匠为了迎合伊丽莎,不惜改口称他喜欢菊花的味道,与他在句(5)中发表的言论不符,明显违反了会话合作原则的质量准则,即“不说自知是虚假的话,不说证据不足的话”。这体现了补锅匠圆滑世故的性格特点。句(8)中,伊丽莎向补锅匠复述了丈夫在此之前对她的菊花的评价,可见伊丽莎对丈夫的话不仅深信不疑,还牢记于心,这再次暗示了伊丽莎纯真的性格特征,同时也又一次暗指了伊丽莎与丈夫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因此,如前所述,该对话再次凸显了伊丽莎渴望得到认同的急迫心情,并塑造了补锅匠狡猾的性格特征。

同样地,该段对话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在这一番交谈中,补锅匠投其所好,赢得了伊丽莎的好感和信任,这预示着下文伊丽莎将菊花苗送给补锅人的举动以及她给补锅匠找活儿干的行为。

二、《菊花》的戏剧性结构

《菊花》的结构安排具有戏剧结构整一性的特征。整一性要求戏剧情节的完整和统一,所谓完整是指动作或情节要“有头、有身、有尾”,而统一是指各个动作或情节之间的连贯性、逻辑性和顺序性,也就是说,后续情节作为前述情节的结果而出现。这也是亚里士多德视为戏剧结构完美的关键所在。黑格尔认为戏剧冲突是动作或情节整一性的基础,“戏剧冲突的发生、发展和解决也就是戏剧动作的发展过程。冲突的整一性决定动作的整一性”。所以,戏剧的所有情节均以建立戏剧冲突的最高潮为目的,戏剧的开场应置于导致冲突的情景里,暗示冲突暴露的必然性,戏剧的发展和高潮是矛盾揭开、冲突爆发的过程,而戏剧的结局便是冲突的解决。

在小说《菊花》中斯坦贝克以戏剧整一的冲突式结构来组织情节。情节发展与戏剧结构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相吻合。伊丽莎与丈夫亨利的第一次对话及其之前的部分可视为《菊花》的开端。伊丽莎与补锅匠的交谈、补锅匠离开后伊丽莎的自我欣赏以及伊丽莎与亨利的第二次对话是《菊花》的发展和高潮。而伊丽莎发现自己送给补锅匠的菊花苗被丢弃以及与亨利的后续对话便是《菊花》的结局。所有情节都服务于故事的主要冲突,即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的伊丽莎与阻止女性实现自我價值的男权社会之间的冲突,且各部分情节环环相扣、层层推进。开端揭示了矛盾的苗头,伊丽莎修剪菊花秆的有力动作、在此过程中对丈夫时不时地热切张望,以及面对丈夫让她培育苹果的提议时所表现出的巨大热情,均显示了其渴望参与男性活动、发挥自我价值的欲望,而丈夫对伊丽莎侍弄菊花的不屑以及对她热情培育苹果的冷淡回应则表现出丈夫对伊丽莎的不理解和不欣赏,暗含了伊丽莎与压制性的男权社会之间的冲突,必将导致后续发展过程中伊丽莎对补锅匠谎言的轻信。补锅匠对伊丽莎的刻意逢迎和对菊花的假意欣赏让伊丽莎误以为自己的价值得到赏识,她重拾自信,因此便出现了高潮中伊丽莎洗完澡后对镜自我欣赏的一幕以及她欣然接受丈夫不解风情的称赞的一幕。有了补锅匠的加持,伊丽莎似乎在与压制性的男权社会的对抗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然而,伊丽莎的自信终究是建立在谎言幻影基础之上的,所以结局必然会泡影幻灭,伊丽莎最终自信受挫、精神萎靡。矛盾双方的对峙以伊丽莎向命运妥协而告终。综上所述,小说《菊花》结构较好地体现了戏剧整一性特征,戏剧性结构明显。

三、结语

斯坦贝克的短篇小说《菊花》具有戏剧性的文体特征,具体表现为叙事上的直观性,即通过动作和对话直接展现人物心理,以及结构上的整一性,即故事情节完整且全部围绕冲突展开。因此,《菊花》可被视为斯坦贝克对“剧本小说”的早期尝试。这种直观表现现实的写作范式实际上体现了斯坦贝克的非目的论哲学观。他曾在《科尔特兹海日志》(The Log from the Sea of Cortez)阐释了其非目的论哲学思想,认为非目的论思维主要关注生活“是”什么,而不是“应该是”什么或“可能是”什么,并称非目的论致力于回答生活“是”什么或者“怎么样”,而不是“为什么”会这样。所以,非目的论的哲学态度更能够反映生活的本质。那么,按照“戏剧小说”范式被创作出来的《菊花》更具现实意义。通过直观展示伊丽莎的压抑生活,斯坦贝克揭示了当时美国社会中女性注定被男性社会排斥在外的悲惨命运以及女性追求自我价值的梦想注定破灭的现实,表达了他对女性困境的关注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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