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

2021-08-13 20:51李迎春
福建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石马兵工厂公公

李迎春

我们决定去石马岐,那个传说中著名的狼窝。大人们常常对我们说,要是不听话太顽皮,就送我们到石马岐喂狼。所以,石马岐一定是狼最多的地方。

最初对于狼嚎的印象来自树生公公,那时我不过是四五岁的样子。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树生公公就会站在村口的大坪上,双手做成喇叭状,向着月亮的方向,嘴里发出长长的“呜——呜”声,尖锐而强劲,像划过夜空的流星,又像石马岐发出的悲鸣。正在坪里玩耍的我,只要听到这刺刀般的长啸,拔腿就往家里跑,跑到床角蜷缩起来。这时,母亲就会来到我房间,轻轻地拍着我说,满仔,不怕,树生公公又发癫了,一会儿就好。

果然,悲伤的长啸终于安静下来。疯玩了一天的我,竟然在母亲的怀抱睡着了。

有一次,母亲告诉我,树生公公学的是狼叫。只要十五有月亮的晚上,他必定发病,站在大坪上向着月光像狼一样号叫。于是,我知道了狼的叫声。不过,至今我也没有听到狼的真实叫声。

对于狼嚎,我既恐惧又充满好奇。狼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叫声?这些疑问在我心里随着年龄慢慢长大,终于长成一颗膨胀得快要开裂的野心果。于是,我和几个同伴决定亲自去探寻真实的狼、真实的狼叫。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同样,不入狼窝,焉能听到狼嚎?

那是暑假刚开始不久,我们对母亲说去笔架山摘杨梅。田里的稻子还没成熟,离农忙还有一段时间。父母允许我们做几天野孩子。母亲反复交代我们一定要认清路,笔架山在左,石马岐在右,两山相邻,不要走错了。我将头点得像啄木鸟,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

早晨我们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公鸡刚刚在门前打完鸣,看到睡眼蒙眬的我,吓得张开翅膀啪啪啪地跑了。我简单扒了几口饭,在饭钵上盛上午饭,就来到约好的村口大坪集合。我们一行五人向着石马岐方向走去。石马岐好远,明明看着就在眼前,却让我们差点跑断腿。我们兴奋地沿着石砌小道蜿蜒而上,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走得气喘吁吁了回头一看,家门还清清楚楚地看得到。我们不禁有点泄气,但想到可以听到狼叫,又提起精神,继续小跑前进。石马岐好高啊,仿佛山上的石头随时会向我们倾倒下来,还有那些长在边沿的大树,像长在我们头上,看不清它们的真面目。终于听到哗哗的水声,我们高兴地追赶过去,只见山涧里一挂瀑布倾泻而下,一汪白晃晃的清泉出现在眼前。我们捧起泉水就喝,还将满是汗水的头直接浸入水中,畅快地欢呼,暂时忘却了疲劳。但终究不敢逗留太久,于是继续登山赶路。好不容易我们进入了群山之中,那个传说中的石马岐。

石马岐是乡里最高的一座山,平时少有人迹,除了打猎的人之外,本地人也基本不到那里。高山之上,草木已不再繁茂,树木变得矮小,像一个个长满皱纹的小矮人。还有草丛,满山遍野起起伏伏都是草甸,草甸之下往往是水洼,就像是红军长征时过的草地。据说石马岐有33个岽,一旦进去非常容易迷路,根本找不到出路。我们听大人说过,但都不以为意,还得意地在一路上做好五角星的标记。领头的阿贵说,我们这个标记是红五星,当年红军就是这样做标记的。我们也要像小红军潘冬子一样有勇有谋,做一个敢向狼山行的好少年。阿贵已经读小学五年级了,而且经常留级,比起我这个四年级的学生大了三岁,自然他说的话我们都觉得有道理。可是,当我们一踏进茫茫大山的时候,发现根本无法辨别方向,不管走多久,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做的五角星标记。而且,更糟糕的是,因为没有方向感,我们的行走轨迹已构成一个圆形,五角星标记的恰恰是一个闭环的圆圈。阿贵很快变得垂头丧气,望着一个个馒头似的小山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还是阿华镇定些,他说不着急,我们先看看有没有太阳,看到太阳就知道是什么方向了,只要沿着一个方向走就不会原地打转了。我们都赶紧抬头看天空,可是高山一片片流云像赶圩似的席卷而过,哪里看得到太阳的影子?我突然想起来了,对大伙说,我们可以根据水流的方向行走,旁边不是有条小溪吗?我们只要逆流而上就可以走进大山深处了。大伙一听,马上提起了精神,认为这个方法好。阿贵的眼睛发出亮光,仿佛他就是一只少年狼,立刻奔在队伍前头,再次率领我们向石马岐的最深处进军。

我们终究还是迷了路。一路上遇到了碗口大的蟒蛇从小路横穿而过,看到老山羊站在悬崖上悠然地吃着青草,也看到了传说中的倒插竹子,可就是没听到像树生公公呜呼一样的狼叫,更别提狼的影子了。不过,在一个小水潭的旁边,我们意外地发现了几枚子弹和弹壳。子弹壳我们见过的,以前经常有民兵训练,打完枪之后就会留下一堆的子弹壳。当过民兵女队长的妈妈还带回几枚给我玩呢。可是,这大山之中哪里来的子弹呢?我们都疑惑不已,不知不觉向前方走去。不过二三百米,竟然发现一块小盆地,除了几处倾倒的草寮,都是杂草丛生。我们在那里发现了更多的子弹和弹壳,大家都兴奋地捡拾起来,装了满满一口袋。可是,静寂下来的时候,我们发现站在云雾缭绕的大山之中,仿佛眼前的树木草丛都向我们发出诡异的嘲笑,突然感到一丝害怕。而阿贵显然也是害怕的,他说我们赶紧回去吧。我们都不再说话,走出盆地,沿着小溪顺流而下。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发现自己再次犯错,原来小溪流到的是山的另一边,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我们傻了眼,只得往回撤,在筋疲力尽的时候,回到了当初做五角星标记的地方。这个让我们转圈圈的鬼打阵里,没有谁再有办法走出石马岐,五个人只有紧紧地靠在一块大石头下边。幸好阿贵带了火柴,让我们在附近找来一些干燥的树枝,点起火来,驱赶了大山的一丝寒意与恐惧。

这场闹剧最后只能以家长们倾巢出动,在漆黑的夜晚从石马岐将我们接回家告终。我们五个人的结局各不相同,阿贵被他高大的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屁股痛得两天下不了楼,其他人也各有伤情,最轻的是我,爸爸在外地教书,妈妈只象征性地打了几下,宣告此事不能再犯就结案了。

没过几天,我们便将石马岐的经历忘得干干净净,还把捡到的子弹和弹壳拿到大坪里玩。一开始我们比谁捡得多,这很容易分出胜负。后来,我们想比谁的子弹更有杀伤力。可这怎么比呢?我们拿来各自的鏈带驳壳枪,就是用单车的链条做成的一种打火柴硝的玩具枪。可是,链带驳壳枪根本装不下子弹,更不用说用来发射。突发奇想的阿贵说,干脆我们用石头砸,看谁的砸得响、爆炸的声音大就算谁赢。这个主意好,多快好省,直接见效果,我们都纷纷同意。

正在实施伟大计划的时候,我们耳边传来一声大喝:“郎当鬼,谁敢砸子弹!”阿贵正要往下砸的手一抖,举着的石头砸在了他的脚上,痛得他哇哇直叫。

我们循声望去,原来树生公公早已气势汹汹地站在我们面前,浑浊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像是向我们发射子弹。我们都吓得后退一步,不明白平时笑呵呵的树生公公为何那么生气。

你们想送死吗?子弹被你们这样一砸,你们的小命就没有了!树生公公大声训斥我们。

我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都不敢吭声。

你们这是哪里偷来的子弹?树生公公将头扭向阿贵那边。

我们不是偷的,是在石马岐捡到的。阿贵大声争辩道。

石马岐?树生公公显然被石马岐三个字吸引住了,他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子弹,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用衣袖将泥土和灰尘擦得干干净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是石马岐的。他抬起头来,严肃地问我们,小鬼,你们捡了多少,统统给我拿出来,不然我就去告诉你们的父母和老师。

大家猛地记起刚刚被父母打时的痛苦,于是乖乖地将口袋掏了个遍,把子弹连同弹壳放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头。

树生公公得意地笑了笑,好,小鬼们,缴枪不杀哈。你们都回去吧……

当我在成长中的某一刻突然想到这一点时,树生公公的形象开始在我心里复活。不过这时,树生公公已经去世多年,也在人们的心中渐渐淡忘。

我工作的第一站是县委党史研究室,简称党史室。很多人不知道这个单位的存在,在县委大楼的角落里,一间办公室就是这个正科级单位的全部。我是历史系毕业,分配到那里也算专业对口吧。办公室有三个人,主任、退居二线的老主任,还有初来乍到的我。主任的办公桌靠窗,老主任和我面对面坐着,天天“三人行”,听两位前辈谆谆教诲。

有一天,老主任突然摘下老花眼镜问我,小李,你家是在院田村?

是啊。我感到疑惑,专注地方党史的老主任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家乡了?

你去过石马岐的那个洞吗?老主任用手敲了敲脑袋,自言自语地说,应该是十来年了,当时一拨一拨的人去参观那个洞,十里八乡的都去了,持续了好长时间。

被老主任一说,我沉积的思绪像泥沙似的搅动了起来。记得记得,说起来这件事还和我有关呢。我见老主任吃惊状,赶紧重申,真的跟我有关系。原来,我和阿贵等人在石马岐迷路那天,近半个村子里的人都来山上找我们,甚至连打猎的远古师傅也带着猎狗上了石马岐。在石马岐的一处石头山上,猎狗东嗅嗅西嗅嗅,突然掉进了一个洞里。那个洞小而深,猎狗竟一时上不来。焦急万分的远古师傅在众人的帮助下,举着火把靠着绳索慢慢滑进洞里,发现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溶洞,可以摆得下十桌八桌人吃饭聚会,还有石笋、灯笼、神仙一样不同造型的熔岩,真是别有洞天。远古师傅不敢久留,抱起猎狗就匆匆从洞口爬了上来。于是,神秘的溶洞被发现。从第二天开始,陆续有人怂恿远古师傅上山,去洞里寻宝。宝自然是没有的,但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去山洞看热闹。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人们纷纷结伴而行,沿着蜿蜒的山路前往石马岐。从院田村口到石马岐山洞,构成一条五颜六色的长龙,蔚为大观。

老主任听我说完,确信我是知情的。他点点头,问我,你知道那个神秘的山洞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有人传说那里曾藏过游击队的财宝,很多金条被埋在那里,可谁都找不到了。

老主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话,真是笑话,如果有金条怎么会找不到?更何况,游击队穷得叮当响,哪里来的金条?那个洞原来是游击队的兵工厂。

兵工厂?现在轮到我大吃一惊。

是的,兵工厂,和你院田的老红军李树生有关系。

李树生?就是我的树生公公?我一时蒙圈,反应不过来。虽然长大后的我知道树生公公是老红军,但我怎么也没有将他和石马岐联系起来。

是的,可惜前几年去世了。老主任感叹着,他可是地方党史的活地图,20世纪80年代抢救党史的时候,他起了大作用。

我还沉浸在石马岐的洞里,问老主任,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那个洞是游击队的兵工厂呢?

你当然不会知道,当地人几乎不会知道,就是早期的地方党史上也很少有这方面的资料,还是我去采访树生老红军的时候挖掘出来的,当时我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我们县的《党史月刊》上。你到书橱里找找应该还找得到。而最直接的物证,就是县博物馆里陈列的那支“汉阳造”。

树生公公虽然与我同一个房族,但回想起来确实对他根本不了解。大人们似乎也对他不是很清楚,只说他是离休干部,好多钱,却又很节省;也有人说他是老革命,因为犯了错误才又回到家里。可真实的树头公公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从来没想过。如今被老主任一说,倒想起他看到我们的子弹时两眼发光的样子,真是和平常的老头不太一样。于是,我缠住老主任要他讲讲树生公公和石马岐。

石马岐的那个洞用于修理兵械,注意,严格说来那个地方还不能称为兵工厂,最多只能称为兵械修理厂,那时应该是1946年,最迟不超过1947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和谈失败,南方革命根据地再次进入游击战争。原来已经开始在乡镇周边活动的革命队伍,逐渐重新转移至山区秘密活动。而隶属于闽西南军政委员会第七支队的兵工厂也一起进山,来到游击队活动的区域周边,最后选中了石马岐的这个山洞。因为当时兵工厂的负责人就是李树生,他对石马岐最熟悉不过。而选择那个山洞,据他说非常隐蔽,连当地也没有什么人知道。石马岐是狼虎出没之地,人迹罕至,所以在那里建兵工厂再合适不过。石马岐我去过,就是当年猎人发现那个洞的时候。那时每天都人来人往,已经完全看不出早年的模样,我只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几个像木瓜似的手雷,还有一两块生锈的铁片——估计原来是一个简易机台,被村民发现后能拆的拆回家了。洞里连洞,可以分隔成不同区域,最神奇的是还有地下水。我问过李树生李老,他说洞里分成三个部分,洞口进去的大厅是一些简单的生活陈设,主要解决吃饭问题,也是万一被人发现的时候不会被怀疑;大厅的右边有两个相连的洞,分别是修理枪械和制造手雷、炸药的车间。住宿不在那里,濕气太重,除了每天的值班人员,他们在旁边更高一些向阳的浅洞里,也很隐蔽,又利于观察。我也去看过,站在那里还有一点“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据说,兵工厂最大的时候有11个人,每人要有两个人负责后勤保障,在山上吃饭也是一个大问题。

老主任拉拉扯扯讲了那么多,好像与树生公公也没多大关系,我最想知道的是,树生公公和他的兵工厂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老主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不急,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全明白了。

石马岐有狼你知道吧?当地有句谚语说“石马岐的狼,脯娘子的嘴”,就是指女人的嘴巴和石马岐的狼一样厉害。要在石马岐立住脚,首先要面对的不是敌人不是饥饿,而是在夜晚游荡的狼群。李树生带领队伍将兵工厂安在山洞里的时候,已经和狼群成为老对手,对方有什么习性都已摸得一清二楚。他说,他其实也是一只狼,一只在石马岐游荡的狼。只有狼才能在那里生存下来,否则就别提石马岐三个字。他交代其他游击队员,夜晚禁止出行,除非有他在,否则就是天大的事,也只能在住所,不能私自从石壁下来。他说,想起那一晚的遭遇,至今还心有余悸。

那是春天刚刚来临,冬天尚未撤离的季节。一到夜晚,山上还是寒气逼人,雾气和霜冻像一把无形的匕首细细地割着消瘦的脸颊、单薄的衣裳。那天,李树生带着两个队员刚送完一批武器弹药到游击队的秘密驻地,又背了几把坏枪回来。往回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们不敢在别的地方过夜,再晚也得回到石马岐。夜晚的路异常难走,一开始怕距离村庄太近不敢使用火把,所以走得缓慢。好不容易进入大山之中,他们才点起松香枝条,加快速度赶路。进入石马岐大山的时候,已经是夜晚9点多了。谙熟情况的李树生知道,这时正是狼群出没的时刻。虽然天寒地冻,但丝毫不影响狼群的活动,反而某种异常更能搅起它们的兴奋。他吩咐同伴们一定要小心,时刻警惕来自附近的异响。他反复交代,火光对狼有威慑力,但不是绝对的。只要它嗅出了对手的弱小,照样可能袭击。一路上,他带领大家互相鼓劲,还不时讲一讲故事,缓解紧张的气氛。

突然,一阵清晰的狼嚎划破冷冷的夜空,接着附近的几个地方也同样响起狼的号叫声。李树生明显感到后面的两人哆嗦了一下身子,似乎人也半蹲下来,他轻轻地向后招招手,小声说,不要怕,狼还远着呢,它们在集合队伍。

这是一句废话,他们俩在山上住房了那么久,当然知道是狼群在集合队伍。但以往是住在安全的山洞里,现在是行走在空旷的野外,相当于自投罗网。他们俩也不敢多说话,只期待老李能拿主意,拿一个能驱走狼群的有用主意。哦,对了,山上大家都叫李树生老李。尽管他还年轻,但资历老,苏区时期参加的革命,是个老红军,谁也不敢不服他。

我们的松香还有多少?老李问。松香实际是松香枝条,指割过松香的松树上砍下的枝条,专门用于赶山路的时候使用。

不多了,原本只够赶回洞里的。后面有个细细的声音回答,老李听出来是去年才入伍的小王。小王与老李邻村。自从打起游击战之后,除非上级派来的干部,吸收的新队员基本是周边地区的,所以大家在一起干工作的时候,都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加上对地形也熟悉,对开展游击战起了很好的保护作用。

看来我们需要找一个地方停下来,趁还有松香的时候,找一些枝条,生起火炉,准备和野狼来个持久战。老李发话了。他的话就是定调,今晚的战术就是和野狼熬,熬过天亮就赢了。

在老李的带领下,他们悄悄地找到一块相对独立的高地。背后是大石头,前面是一块由乱石组成的平地,如果野狼袭击,只能在前面一条路,可说是易守难攻。另外,由于有大石头的遮挡,旁边容易找到干柴枯枝。果然,当他们准备就绪,火炉生起来的时候,猛然发现前方有一丛绿幽幽的寒光。他们知道,狼群已经来到他们的对面。

老李他们不急。因为根据经验,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燃起的火炉足够维持到清晨,狼群自然不攻而退。我们都知道,狼是一种夜行性的动物,昼伏夜出,白天里静静地待在山林里积蓄力量,到了晚上就是狼的天下,于是四处奔走外出寻觅猎物补充营养。特別是经过一个冬天的煎熬,狼群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只要有机会弄到食物,就愿意铤而走险,或者干脆只是守株待兔。根据目前的形势,狼群很快做出了判断,它们只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不远处的猎物,等待机会下手。

面对狼群的心如火燎,老李他们显得悠然自得。无聊之中,老李玩弄起了那几把坏枪,还不时教两个年轻人,怎样修理枪械。枪械对于他来说,早已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从15岁那年接触到了长枪,16岁开始修理枪支,枪械就成了他的全部。我曾经问过他修好过多少支枪,他说数不清了,千百把总有吧。他还造过枪,仿汉阳造的步枪,不过由于材料和工具缺乏,只造过十来把。现在烤着炉火,他的手又痒起来。虽然没有工具,他想先玩弄个明白,至少明天修起来更快些。

老天爷真是会开玩笑,竟然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下起了雨。先是毛毛细雨,轻轻地飘着,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山里雾气或者是霜。可是不对,毛毛细雨变成了小雨,雨水打在身上、火炉上,头发和肩膀都有重重的湿气,连火苗也渐渐弱了下来。他们赶紧把火炉移到角落,星星之火终于又燃起胜利的火焰。然而,他们发现捡拾的柴火已经被打湿了。老李赶紧将柴火堆在火炉旁烘干,防止柴火再被打湿。

为以防万一,老李急切想修好枪,哪怕一把也好。他知道一旦火一灭,狼群的机会就来了,那么他们三人都将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事实也是如此,百米之外的狼群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号叫,忽长忽短,忽高忽低,它们仿佛通过嘶叫来扰乱对方的阵营。它们的绿光一直向老李他们射过来,不放过一丝机会。在某个时刻,炉火渐渐暗淡下来的那短短时间里,老李明显感觉到了狼群里的骚动,甚至感受到它们不断扩张的兴奋。然而,当炉火重新亮起来,狼群又渐渐地趋于安静。老李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煮起了开水。他一边小声地吩咐同伴,就近尽量多找一些尚还干燥的枯枝,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雨越下越大,连石头下方的最里面也开始飘进了雨水,更可恶的是外面的雨水开始往炉火边流过来。老李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能慌了手脚。他将带来的四把坏枪一一分析,最终选择了一把问题最小的步枪进行修理。这是一把击针稍有弯曲的步枪,他决定将另一把好的击针换上,这样就能以最简单的方式修好枪。他借助微弱的火光找到几块坚硬的石头,掏出随身带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卸下击针,然后将好击针换上。我们现在讲就一句话,但对于没有专用工具的老李来说,确实是一个挑战。幸好,他就是天生修枪的好手,不过一个小时竟然把枪修好了。而此时,雨水已经流到了炉火处,火苗明显地弱了下去。

狼群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它们显然也在等待对方最为空虚的时候。它们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眼看火苗一点点变弱,它们慢慢地向前移动,显得胸有成竹。

就在狼群发出一声声长啸,准备提速向老李他们奔袭时,“砰——”清脆而果断的枪声在山林里响起。随即,狼群里传来惨叫的声音,场面似乎变得混乱,号叫声一片。狼群迅速向后撤退,声音渐渐远去。

老李慢慢放下手中的枪,对两个同伴说,打伤了一只,在腿上。

你怎么知道?小王吃惊地问道。

因为我就只打它的腿,并不想打死它。

神了!你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当然,天天摸枪的人,枪就像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为什么不打死它?

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家,是我们入侵了它们的领地,我们凭什么打它?这一枪我是要向天空打的,只是有个仇要报。现在打平了,两不相欠。

什么仇?

老李不应。空气中有一股难忍的沉默。

狼还会来吗?

如果你是狼,还会来吗?

不会。

那就对了。

果然,直到天亮,狼也没有出现。

是什么仇?我也问老主任。

老主任摇摇头说,李老没告诉我,似乎也不太想说。但我大体猜到了一件事,只不过不清楚具体过程。

那么神秘嗎?

不是神秘,只是明白的事说不清楚罢了。老主任感叹着说。他随手拿起一本记载革命基点村历史的书,翻开院田村那一页,指着右上方的一张图,问我是什么地方。

我虽然到党史室的时间不长,但基本的地方党史还是清楚的,我肯定地说,这是石马岐的兵工厂。

是的,兵工厂搬到洞里之前就在这个地方。由于设在洞里的时候很少人知道,所以党史书籍里一般只记载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在石马岐腹地的一条小溪旁,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

哦,我知道,我去过那儿。我脱口而出。

什么,你知道那个地方?老主任也吃了一惊。

是的,就是那次发现山洞时的同一件事。我赶紧解释。

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去找另外一个人,平安县的老朱。

我当然有兴趣,就和老主任约定下周五去平安县找老朱。

到了周五那天,我开车载着老主任,奔向平安县。在平安县委的家属小区里,见到了老朱。

老朱是平安县委党史研究室原主任,已经退休多年。老朱在位时,常常和老主任一起参加全市的党史会议,是老相识了。以前,老主任曾向老朱了解李树生的情况,但老朱每次都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老主任猜测是老朱当时正在写老红军李树生的文章,怕将情况说出去被他抢了材料,所以才不肯说明白。而这次老朱愿意开口讲,主要是李树生已经去世多年,老朱自己身体也病恹恹的,没有精力再去搞研究了。

见到老朱时,我吓了一跳。站在家门口迎接我们的像是一个纸片人,薄薄的,像随时会被风吹走。老朱很高很瘦,耷拉着头,耸着肩骨架,脸上黯淡无光,像立在田野里蹩脚的稻草人。他伸出枯瘦的手欢迎我们,我礼节性地握了握,怕一用力将他的手捏碎。

李树生在平安县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1949年9月,李树生参与领导了解放平安的战斗。平安县政府成立后,他担任了副县长。1955年,县里将原来改造过来的几个小厂合并成立了平安县农业机械厂。没有懂机械的领导干部,于是他兼任了厂长。他这一当就当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副县长兼厂长,平安真正成了他的第二故乡。老朱是80年代开始接触到李树生,因为要搜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平安县17年党史,而李副县长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人。采访完李副县长,老朱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想写一部传记。无奈李副县长不允许,他说作为一名战士,既愧对死去的战友,也无法与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们相提并论,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幸福。所以虽然老朱掌握了不少材料,但他只写了一部分事迹,其中兵工厂那段历史就是其中之一。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已是风烛残年,留着这个也没什么必要,所以也愿意和我们说。当然,当初不肯向老主任提供材料,老朱说主要是考虑到李副县长不喜欢别人宣传。老主任坐在老朱褪了皮的皮沙发里,微微笑了笑,算是对老朱说法的肯定。

石马岐那个兵工厂断断续续存在了十来年,从1935年冬到1946年左右,其中全面抗战那段时间实际上基本是荒废了,抗战胜利后国共双方再起烽烟后才重新启用。红军主力长征前,李树生一直在官田中央兵工厂,后来跟随留守苏区的领导回到了闽西。闽西的游击战争进入稳定期后,他开始奉命组建兵工厂,地点换了好几个,最稳定和长久的就是石马岐这个地方,也从来没有暴露过。而出事的那次,已经是1946年秋冬时节,也是令李树生终生遗憾的一件事。

老朱说到这件事,便慢慢地从沙发中探起身子,抓起茶几上的一份资料,说这是他根据李副县长的回忆整理的文章,里面详细记载了事发的前因后果。当然,因为没有其他人的佐证,所以也只能说是当事人的一面之词。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资料递给了老主任。老主任郑重地接过资料,高兴地说,老朱,您这个材料很重要啊,这样就把石马岐的兵工厂历史搞清楚了,当时,我去采访李老的时候,他不愿意再说出事前的那一段历史,只把在山洞里办兵工厂的事告诉了我。现在我们俩的材料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富春山居图》啊。

从平安县回来,老主任将材料给我,交代我让单位的打字员将材料输入电脑。我接过材料,认真阅读起来,对树生公公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1946年春以后,石马岐地区再次出现了一支神秘的队伍。这支队伍就是由李树生领导的游击队兵工厂。他们悄悄潜入石马岐腹地,利用原来废弃的场地,重新建起简易的枪械修理厂。修理厂设在名叫天坑溪的小溪旁,大山之中的一个小盆地,既方便生产又利于隐蔽。山上环境恶劣,加上敌人防守严密,李树生他们的处境十分困难,但还是想方设法给游击队提供最好的武器装备。可以说,每一次胜仗后面,都有兵工厂辛勤和智慧的结晶,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这年深秋,敌人掌握了游击队在闽西双髻山活动的证据,决定对双髻山进行一次“围剿”。游击队得到消息后,命令兵工厂马上送一批武器和手雷、弹药到双髻山驻地,以便对付敌人的进攻。李树生召集兵工厂全体人员布置紧急任务,两人送枪支,三人留在兵工厂赶制一批手雷和炸药。他深知兵工厂设备简陋,生产能力十分有限,肯定无法满足战斗的需求,所以他决定自己带一人下山,想方设法再搞一些土铳和火药,以解战斗之急。兵工厂7个人,领到任务后就各司其职,李树生和另一个叫阿才的战士向山下走去。

从1935年红军返回山区开展游击战争开始,双髻山和石马岐周边许多村庄都有自己的革命群众,他们俗称接头户。李树生要去找的正是他们的一个秘密据点,接头户陈昌隆家。这是石马岐南边的一个小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陈昌隆家在村子的最上头,与周边人家隔了一片小竹林。陈昌隆以造土纸为生,离家一两百米的水槽边就是一座纸寮,偶尔有土纸商人前来购货。这是一个理想的据点,游击队员以纸商的身份或者帮工的身份进入他家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李树生落脚陈昌隆家后,让陈昌隆出面收购一批土铳和火药,速度要快、理由也要充分,绝对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怀疑。陈昌隆是个老接头户,经验丰富,做事麻利,很快就将需要的土铳和火药购买好了。李树生决定还是利用晚上时间先将枪支带回兵工厂,然后再送到游击队驻地。

可是百密一疏。尽管他们做得十分隐蔽,还是被一个人看出了蛛丝马迹,那人就是纸厂的一个叫袁二的帮工。这个袁二是陈昌隆的表弟,但他从小顽劣,喜欢赌博,父母早亡后无处落脚,被陈昌隆勉强收留。袁二因赌博欠了不少债,走投无路之际,看到陈昌隆家中留宿的外人不像纸商,便秘密向乡里民团告状,以图獲一点奖金。袁二拿了奖金马上离开了纸厂,而民团紧接着就来到了村子。陈昌隆的家在半山上,只要对面来人很容易发现。陈昌隆发现民团进村后,立刻安排李树生两人带着枪支从后山撤离。所以,当民团来到陈昌隆的纸厂和家里的时候,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

李树生两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从后山撤离的时候,遭遇到一股民团的小分队,四五个人。原来当地民团也熟悉地形,所以采取前后夹击的方式进行合围。幸好陈昌隆发现得快,他们还没形成包围之势,所以李树生才得以跑出一段距离。在与民团相距百米的时候,李树生发现路已被荷枪实弹的民团堵死,于是只好暂时埋伏下来。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民团丝毫没有放弃防守的意思。李树生感到危险正一步步逼近,只要陈昌隆家搜查的民团搜查完后从后山上来,他们就完全暴露了。他向阿才使个眼色,决定偷偷地从旁边转移出去。他们悄悄地穿行在树林中,尽量找大的灌木丛作掩护,走三步停两步,不让民团发现异常。就这样,他们用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越过封锁线。

正当他们要松口气时,阿才的手不小心碰到一丛杜鹃的树枝,树枝摇晃起来,惊起树上歇息的喜鹊,“啪啪啪”,鸟儿立即飞翔起来。李树生拉起阿才弓着身子快速离开。团丁们听到鸟儿的声音,端起枪往杜鹃树丛一阵乱射。顿时,子弹像雨点一样密集地扫射过来,阿才躲闪不及,手臂被一颗子弹射中。阿才强忍着疼痛,不敢发出一点响声。李树生马上解下腰间的布条,将阿才的手臂伤口处绑住。一阵扫射之后,敌人发现没什么动静,以为虚惊一场,便停止了射击。李树生和阿才等敌人放松警惕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向山上转移。当他们一点点地向上攀爬,终于到达山顶转向山的另一侧时,还可以隐隐听到山下嚣张的叫嚷声。确定安全后,李树生让阿才倚靠在一棵大树下,检查受伤情况。阿才的左臂处被子弹射中,子弹贴着皮肤穿过,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血涌出来,染红了一片,样子甚为吓人。李树生随手抓起旁边的芦萁嫩叶,放进嘴里嚼碎,然后敷在伤口上,重新用布条绑上。他对阿才说,不用怕,没有动到筋骨,血很快就会止住,现在最为要紧的是尽快离开这里,回到石马岐。就这样,李树生背着沉重的枪支,领着阿才一步步向石马岐走去。终于,在这天夜里回到了兵工厂。一到兵工厂,李树生将阿才交给同事照顾后,对着炉火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午时左右才睁开眼下了床。

李树生第一件事便察看阿才的伤情。他抬起阿才的手臂,发现伤口已经被控制住,但一摸身子,发现有轻微的发热。他知道,应该是伤口发炎了才导致低烧,当务之急是消炎。他从房间里拾起一把小锄头,来到山林里,挖了一大把鸡刺根,清洗干净,少部分放进锅里熬汤,其余放在外面的石头上晒干。他交代其他人员,每天三餐都要给阿才喝一碗鸡刺根汤,这样他的炎症很快就会消除,伤口也能愈合得更快。

刚安顿完阿才,从游击队驻地完成运送武器任务的队员也顺利地返回归队了,但是只回来一人。原来,敌人对游击山区的秋季“围剿”已经开始,游击队人手紧张,就留下一人支持战斗。回来的队员带来第七支队的命令,要求全体队员以最快速度将全部武器运送到双髻山游击区,并参加这一轮的反“围剿”战斗。这下李树生犯了难,阿才还在受伤,肯定无法离开,而且他需要人护理,所以至少需要留下两人。他决定组织队员开会,研究如何执行支队命令。最后,大家决定最年长的老四和阿才留下,一方面是养伤,另一方面是保卫兵工厂。临走前,李树生将兵工厂的经费50块大洋郑重地交给老四,说:老四叔,您是老同志了,我把兵工厂的全部家当交给您,您一定要好好保管,并照顾好阿才,等打完仗我们就回来。老四保证一定完成厂长交给的任务,不仅保管好经费,还要把阿才的伤养好。一切安排妥当,李树才带着队伍和武器向双髻山游击区快速前进。

敌人的秋季“围剿”雷声大雨点小。留守在闽西的敌部都是地方势力扩张后的力量,分别投靠广东或闽南军阀,各自心怀鬼胎,怕真与游击队硬打硬拼而损失兵力,所以大都打打停停,观望而行。游击队抓住时机,主动出击,在双髻山周边的村庄打了几个漂亮的奇袭战,吓得敌人不敢再轻举妄动。支队长见战斗不会再扩大,便命令兵工厂的同志们返回石马岐,继续修理枪械和制造火药。李树生和队员们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

这天中午,太阳暖暖地照在石马岐的山路上,李树生和队员们轻轻地哼着客家山歌,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突然,一条岔路上走来三个人,走在前头的人一见大家,便喊起来:“老李——”李树生吓了一跳,荒山野岭的,怎么有人准确地叫出他来?他一边提起枪,一边往岔路上看,马上认出领头的正是陈昌隆。他和队员们赶紧迎上去,一看清楚后面的人,他又大吃一惊:老四被麻绳五花大绑起来,由一个人押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忙问陈昌隆怎么回事。陈昌隆简单汇报了情况。原来,前天傍晚老四匆匆忙忙来到陈昌隆家,说是执行一项任务。老四以前来到过这里,陈昌隆也知道他在兵工厂,而且也是院田人,附近村庄的本来也相互认识。于是,按规定陈昌隆接待了他。但是,陈昌隆觉得这次老四来不太正常,没有交代给陈昌隆任何任务,眼神闪烁,不愿意多说话,一到屋里便关起房门,说第二天就走。陈昌隆多了一个心眼,就偷偷地透过房间缝隙看。结果就看到老四从包袱里掏出大把银圆,不断地玩赏着,不时还轻轻地笑起来。陈昌隆判定老四有问题,于是第二天他走的时候,交代一个可靠的伙计尾随他,一旦发现问题,就将他抓回来。陈昌隆的判断没错,老四离开后马上到镇上的一个赌馆赌博去了。伙计当机立断,待老四从赌馆一出来就抓了个现形。在陈昌隆的审问下,老四交代私自带了钱从兵工厂逃走的事实。

李树生一听,着急地问,阿才怎么样了?

老四低着头,轻轻地说,阿才的伤好些了,我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地离开。

李树生气得将枪举起来,大声说,我们赶快回去!如果阿才有个三长两短,我一枪毙了你!

李树生从未感觉脚下的路是如此漫长,自己的脚步是如此之慢。他交代大家好好押送老四,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小跑,把其他人远远地甩在后头。

两个小时后,不,也许是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李树生终于回到石马岐的兵工厂,眼前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简陋的屋子里,哪里还有阿才的影子?在早已熄灭的火炉旁,只有血肉模糊的一些骨头,还有散落的碎骨和肉片,地上一摊早已干涸成了暗红的血渍。可以肯定的是,在昨天或者前天夜里,狼群已经光顾这里,阿才成了它们的猎物。他头脑“轰”的一声巨响,身子软软地瘫在地上,眼前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李树生醒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已到齐,正等待他做出决断。他勉强撑起身子,环视着众人,等缓过劲来,对着老四一字一句地说,老四,我喊你一声叔,是敬你。当年,你和我父亲一起参加革命,经历了多少生死攸关的战斗。虽然,你有过赌博、抽大烟的历史,但我以为革命的熔炉已经使你改变了这些恶习,所以才放心地把阿才和兵工厂的全部家当交给你。当然,也是考虑到你的年纪大,打仗的事由我们年轻人去。可是我们才离开短短几天,你就背叛了革命!阿才还是个不过18岁的小伙子,是我把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可是你怎么就忍心把他独自抛在这里?你明明知道,这里的狼每天晚上都对我们虎视眈眈,只要稍有不慎就容易出事。阿才还在养伤,只要屋里的炉火一熄灭,他就随时处在危险之中。你为了一点私利,弃自己的战友而不顾;你为了区区50块大洋,竟然将十几年的革命信念抛在脑后,一心只念着寻欢作乐。你想过没有?在你拿着公款逍遥自在的时候,阿才却正在面临恶狼的威胁。就在这间屋子,我们的战友,被狼群撕咬、猎杀,活生生地被啃下皮肉四肢!你说,你还是人吗?

老四听完话,“扑通”一声跪在李树生面前,痛哭流涕地说,树生,你就念着我们的交情,饶我一回吧。1929年,我和你父亲一起参加革命,后来他牺牲了,是我带着你逃走的。红军长征后,我一直跟着你在兵工厂干,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这次是我鬼迷心窍,动了这笔钱的歪心思。我干革命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大洋。钱放在身上,心就像被挠了痒痒,吃不下睡不着,于是趁阿才熟睡的时候,跑了出来。临走前,我特意将柴火添了添,想着能烧到他醒来。没想到,他睡得那么沉……我,我对不起他,对不起阿才……树生,树生,你就饶我这一回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李树生红着眼,扭过头,说了句,没有下一回了。

一切都覆水难收。老四被两个队员拉了出去。山野里響起一声沉闷的枪声。李树生交代将老四葬在没人经过的地方,埋深一点,不要被狼叼走了。

这天夜里,李树生和他的队员们一夜未眠。他几次走出屋子,站在空旷的平地上,对着不远处闪着绿光的狼群,发出“呜——呜——”的长啸,满怀悲怆和孤独,像荒野中孤狼的呼叫,又像一只老狼的哭泣。随着长啸的持续,对面狼群的绿光开始无序地闪动,继而向远方散去,直至消失。在这个夜里,狼群四处逃散,已无心觅食,在悲伤的长啸声中回到狼窝。只有这只连续失去两位队友的战狼,用悲鸣,向黑沉沉的大地告白。

据说,这个夜晚之后,兵工厂的每个战士都多了一项技能,就是学会狼的号叫。而李树生则每到月圆之夜,必定对着月亮发出悲怆的长啸。

不久,为了安全起见,李树生决定将兵工厂搬迁到石马岐的一个山洞里。这个山洞距离原来的兵工厂五六里路,地势更高,不仅没有人烟,连狼也不会光顾。

读完老朱给我的材料,终于弄清楚了石马岐兵工厂的历史,当然也对树生公公有了更多的了解。从他向我们讲述当红军的故事到后来参加红军,到建立兵工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当上平安县副县长,那个在夜晚发出狼嚎的树生公公在我心里鲜活了起来。可是,我还是有疑问,为什么一个当了县领导的人后来会回到村子里,和其他老人一样干活劳动呢?难道真的像传言的那样犯了错误吗?

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老主任的时候,他也兴奋地对我说有了重大发现。这几天他也正研究老朱的材料,结合已经掌握的史料,终于将李树生的事迹连接起来,特别是对他后来被关押判刑的事,有了更深的了解。

什么?树生公公真的犯了错误,甚至还坐了牢?

当然,他被判了十年,直到1977年才被释放。

是怎么回事?

就是石马岐兵工厂发生的这件事。有人说当年阿才是因为李树生失职而造成的,而老四的事是李树生为了推卸责任造的谣,所以两罪并罚,被判刑劳动改造。当时李树生不服气,可有谁听他的呢?何况当年在场的人有的牺牲了,有的也被关了起来,像陈昌隆早已被当作地主恶霸、叛徒投入了监狱。李树生从监狱出来后,开始申诉,在老首长、同事们的帮助下,才撤销判决书,认为判错了。老首长希望当地党委、政府让他官复原职,可是他不肯再当官,说自己文化程度低,年龄也大了,跟不上形势,当个副县长勉为其难。如果要当就继续当个机械厂厂长,毕竟玩弄机械他还是在行的。这怎么行呢?原本让他兼厂长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更何况那个机械厂自从“文革”后就被打砸抢,什么也没有了。最后,来了个折中处理,让李树生担任了县委顾问一职。顾问顾问,实际上是顾而不问。他开始了在家赋闲的日子。可是,他是闲不住的人,过了两年,干脆将顾问也辞了,办理离休手续,留下孩子们在平安县城工作生活,他和老伴两人回到院田老家,种田过日子。

说完这些,老主任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我知道肯定与树生公公有关,所以也来了兴趣。没想到,他带我去的是县博物馆。我立即想到了那支汉阳造的步枪。果不其然,他叫来了博物馆的馆长,让他向我介绍这支枪的来历。

在县博物馆的陈列室里,玻璃罩着的文物柜里,一支生锈的汉阳造步枪静静地架在那里,尽管扳机、膛线这些铁铸部分已经锈迹斑斑,但是枪托、套筒等木制部分仍然光滑如斯。这支步枪可大有来历,馆长告诉我们。这种枪是“汉阳式7.9毫米步枪”,我们通称汉阳造,其实它不是汉阳兵工厂生产的,而是来自江西兴国的官田中央兵工厂。中央苏区时期,李树生在官田兵工厂当技术员,是他和一帮技术人员反复研究汉阳造枪支后,利用旧的枪支修复生产了一小批汉阳式步枪。主力红军长征后,官田兵工厂自然也就解散了,李树生带着这把汉阳造步枪从兴国回到闽西,继续参加革命。不管是参加战斗,还是主持石马岐兵工厂,李树生都把这支枪视为命根子,绝对不能丢失。特别是在石马岐兵工厂的时候,他用这支枪教会了许多徒弟,可以说这支枪也立了大功。当然,这支枪其实也不是当初官田兵工厂时候生产的枪了,经过十多年它也在老化。石马岐兵工厂时期,李树生对它进行过一次大修,相当于重新造了一支枪,所以说这支枪也是石马岐兵工厂的一个重要见证。

关于这支枪的发现也很有意思,老主任接过话说。李老回到院田老家后,作为党史部门负责人,我曾多次到他家去采访。除了不太愿意讲阿才、老四的事和他自己坐牢的事之外,他都非常热情地和我们交流,并经常提供一些鲜为人知的史料。有一次,我們谈到石马岐兵工厂的时候,问他现在还有没有一些证物,可以证明那段历史的。他想了想说,没有,当时生存都很困难,根本没想到留下什么。不过,有一天,他突然到乡政府办公室打电话给我,说有件重要的文物要交给我。我赶紧叫了馆长一起到他家里,结果就拿出了这支汉阳造。他说是当年离开石马岐的时候,因为部队统一装备,所以他将这支枪偷偷地藏在家里屋顶下的棚子里,用麻袋包裹住了,和一些杂物一起放在角落。后来,他参加解放平安战斗并留在了那里工作,基本没有回过家,所以慢慢地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上次我问过他以后,他不断地回想,想起这支枪,就在家里到处找,后来终于在顶棚上找到了。还好,完整无缺,连包在一起的两发子弹都没有遗失。现在这支汉阳枪成为那段历史的见证,也是红军时期、游击战争时期为数不多的文物。

树生公公舍得将这个宝贝交出来吗?我觉得这支枪,对于树生公公也是意义非凡的,为何不自己留个纪念呢?

当然舍得,不然他就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了。老主任说,李老这个人不仅党性原则强,而且很豁达,什么事都想得开,不要说这支枪,就是他自己被错误地关押了十年,也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他甚至还开玩笑地说,幸好关在里面,否则在外头可能没命了呢。他恢复名誉后,也不贪恋职务,主动请辞回家务农,还常常帮忙大队想办法增产增收,争取上面的政策支持。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觉得树生公公家最冷清,他和秋婆婆夫妻俩安安静静地生活。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才热闹起来。大家说,树生公公的孩子都在外面工作,自己又有工资,吃穿不愁,生活过得好。可是,在我的印象中,树生公公过得很节俭,衣服穿得和村里老人差不多,只有在家里来客人时,才穿起崭新的绿军装。

树生公公是当时村里最长寿的人,活到了95岁。只是到了90岁以后,他似乎糊涂了,对每一个来访的人都叫成战友的名字,什么阿才、福生、昌隆、富佬……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月圆之夜的长啸。那天,他一定会起床,坐在轮椅上,对着月亮发出一声声的狼嚎。他说,这是保佑村里人,这样狼就不会来吃人。我们都不相信,因为村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狼。在我的印象中,直到十一二岁之前,最怕的还是树生公公的狼嚎。如今,只要想起他在月影下的长啸,心里还有一丝阴影。

老主任听我说完树生公公的事,摇了摇头说,错了错了,你们村里人都不了解他。他把自己的离休工资大部分拿出来,先是资助牺牲的老战友家,后来又给希望工程捐款。他那么俭朴,是因为把钱都捐出去了。一开始,孩子们不理解,他就做孩子们的工作。他说,自己能够有今天,已经够知足了,对比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如果能够帮助更多的人,何乐而不为呢?其实他捐助希望工程的事,从来没有外人知道,直到他去世后,在他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一封封被资助孩子的来信,大家才知道怎么一回事。

这几年因为工作关系,我从县委党史办调到县文化体育局,担任副局长,分管文物工作。前天春天,我带着一群文物专家赴院田调研考察。他们看着一处处200多年的建筑,一个个兴致盎然,每个角落都拍了个遍。当我带着他们来到一个叫爱吾庐的老建筑面前时,一位党史专家发现了端倪,他看到爱吾庐的门槛上方还有模糊的红色印迹,马上叫人轻轻地剥开最上方一层的石灰层。石灰层剥开后,眼前出现了“院田乡苏维埃政府”八个大字,原来这里就是院田乡苏维埃政府所在地。专家欣喜若狂,说这几个字非常有价值,填补了现有乡苏维埃政府旧址没有名称的空白,叫我们赶紧申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爱吾庐就是树生公公的家,在他家设立乡苏维埃政府再正常不过。当年,树生公公的父亲老铁匠,在红四军的帮助下,带领群众发动院田暴动。暴动成功后,院田成立了乡苏维埃政府,老铁匠担任第一任主席。改革开放后,搜集党史资料,大家都知道院田成立过乡苏维埃政府,但谁也说不上地点在哪儿。现在白字黑字明明白白,算是了结一桩公案。老铁匠牺牲后,小铁匠参加红军,成为石马岐兵工厂的守护人。老铁匠、小铁匠两代人,都是为革命立了功的。据地方党史资料记载,石马岐兵工厂为保证闽西南游击战争的胜利做出了重大贡献,付出巨大牺牲,前后共有18名战士为保卫兵工厂或者运送武器壮烈牺牲。

为摸清情况,我们叫来村干部将爱吾庐打开。自从树生公公夫妇去世以后,树生公公的儿子就把爱吾庐交给村里保管,说是父亲生前的交代。走进爱吾庐,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时适应不了。这是一幢普通的清代客家建筑,三进两横式排列,占地不超过1000平方米。一楼因为主人有过修缮,除了个别红军标语外,我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在二楼却是别有洞天,大量的红色标语还完整地保留在墙壁上,甚至还有一些漫画式的宣传画。比如“反对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混战”“收回租界地”“拥护红军夺武汉”“工农从此住洋房”“扩大红军十二军”“以阶级斗争来消灭军阀混战”等。在众人探究红色标语的时候,我推开了树生公公的房间。老式的房间都不大,十来平方米,床也还是老式的,最引人注目的是床的对面墙上画了一只仰天长啸的狼。这只棕色的狼健壮威武,站在一块石头上,仿佛面对月亮,发出穿透夜空的长啸。我相信,这一定是树生公公的作品,唯有他,才能将狼画得如此豪迈而不凶残,唯有他,才有资格与狼共眠。

《抱朴子》谓狼为当路君、巴西君;《太平广记》称之为沧浪君。在这一刻,树生公公也仿佛成了一只驰骋于山林的天狼。这是一只沧浪君,浪迹丛林,威猛有智,清傲不孤。我想,什么时候应该再去一趟石马岐,去看看真正的狼。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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