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着火把的人

2021-08-25 13:45徐鲁
花火·慧阅读 2021年7期
关键词:伢子军长大叔

徐鲁

打从满仓的爹妈被反动派杀害后,爷爷就一直把满仓带在自己身边,像老母鸡伸开翅膀,尽力保护着自己的小鸡娃一样,从来没让满仓远离过自己。

滿仓每天的一举一动,爷爷也都看在眼里。让爷爷倍感欣慰的是,满仓真的是一天天长大了,现在已经不是一只小鸡娃了,而是变成金竹尖上的一只小鹰了。

这些天来,爷爷看到,满仓的话明显是变少了,一天到晚,就知道闷着头干活儿。

爷爷堆在小屋外一角的那堆木头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让满仓给劈成了一块块木柴,码成了整整齐齐的一堆。

屋后的竹林里,爷爷早就砍下的十几棵成熟的竹子,还来不及拖回来,不知什么时候,也让满仓给一趟趟地拖了回来,破开了,晾晒在柴堆那边。

枫杨塆子这一带的田野土地都是胶泥红土,这里俗话说:“下雨天,一团糕;天晴了,一把刀。”就是说,下雨的时候,地上的红胶泥巴,就像糯米年糕一样,能粘住人的双脚,泥泞路煞是难走;天晴的时候,年糕泥巴又变得坚硬坚硬的,简直像砍刀一样锋利“割脚”。不过,这种红胶泥用来修缮茅草房顶,倒是蛮管用的。

这几天,满仓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一些苎麻筋子捣烂了,和上红胶泥,用来做“底子”,厚厚的芦竹和芭茅草用来做“面子”,然后架起一架竹梯子,不停地攀上爬下,满仓硬是把他和爷爷住了多年的这两间小茅屋的房顶,给修缮和糊得牢牢实实的了。

还有平时已经松动的几根窗棂,箍子也不太紧的两个饭甑,满仓竟然也能刨刨凿凿的,给修理牢固了。

能做的事,好像都做完了。实在没得什么做的了,满仓又把两个水缸里的水挑得满满当当的。

这一切,爷爷都默默地看在了眼里。

爷爷当然也晓得满仓的心事。

这天傍黑时,爷爷又坐在小屋前,给红军打麻鞋。

满仓默默坐在爷爷身边,像杨红娃教他的那样,蘸着红颜色,在爷爷新编的每一顶斗笠上,一笔一画地写上“红军万岁”四个字,再在四个字中间描画上一颗红五星。

爷爷说:“要走远道的人,还是得穿麻鞋,结实,跟脚。要是下田,上山打柴,有双草鞋就管用。”

满仓一声不响,只闷着头,不停地搓着那些麻筋。

爷爷又说:“仓伢子,你春梅细姑,可真是个好人哪!就像你亲妈一个样!你爹妈不在了这些年,多亏了细姑,给你缝缝补补的……”

“爷爷,你放心,细姑就是我亲妈。”满仓说道。

“细姑前天还跟我讲,我们家是‘烈属,爷爷以后老了,不能动了,苏维埃政府会照料爷爷,细姑自己也会拿我当亲爹照看。唉,爷爷这是打哪修来的‘福分哪!”

“爷爷,你本来就是一位老赤卫队员,是党的人。”

“是呀是呀,爷爷是党的人,仓伢子也早就是党的伢子咯!”

爷爷眼前放着一具早已磨得十分光滑和麻溜的小木架,是专门用来编草鞋、打麻鞋的。满仓看到,爷爷打起麻鞋来,双手还是那么麻利和有力,不一会儿工夫,身旁的背篓里就有一小堆麻鞋了。

这时候,天渐渐黑下来了。星星和月亮,又悄悄升起在远处的金竹尖山峰顶上了。从后山的楠竹林里,不时地传来几声归巢的竹鸡的叫声。竹鸡叫起来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在说:“滴水快!滴水快!……”

满仓从小就听惯了竹鸡的叫声。他和塆子里的细伢子们也都会唱一首童谣,童谣里说的就是竹鸡:

滴水快,

滴水快,

细妹子出来掐苦菜……

除了竹鸡的叫声,从远山那边,还不时传来几声鹧鸪的鸣叫。

竹鸡喜欢在楠竹林里聚集,鹧鸪跟竹鸡可不一样。鹧鸪喜欢生活在起伏不平的山坡和山岭的草丛、灌木丛,以及矮树林里。一到春夏时节,鹧鸪叫起来的声音特别嘹亮。尤其是傍晚的时候,鹧鸪喜欢站在山岭的树桠或岩石上高声叫唤,叫声听起来好像是在说:“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唉,这个时候,无论是竹鸡还是鹧鸪,一声声都叫得满仓心里更加难受。人道是,山月不知心里事。可是在满仓看来,他的心事,都让这一声声啼叫着的竹鸡和鹧鸪给看透了。

当然,看透了满仓心事的,还有年老的爷爷。

金竹尖的乡亲们原本以为,石军长率领的红军队伍,能在这里住上个一年半载的,至少也得过完中秋节再走吧?

可是,红军刚刚帮着乡亲们扦插完了夏季的薯秧子,连大暑都还没到呢,队伍就准备离开这里,继续往前赶路了。

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小小的枫杨,还是周围其他塆子里,不少年轻的赤卫队员,都纷纷报名当了红军。

遵照中央的指示,石军长率领的这支红军队伍,经过休整和“扩红”,由原来的红军扩编为红三军团。所以被批准当上了红军的赤卫队员,一个个都喜欢在自己塆子的乡亲们面前,带着炫耀和骄傲的口气说:“不能再叫‘红军啦,要叫‘红三军团!”意思是说,我们的队伍,比以前更加壮大啦!

只要是当上了红军战士的人,马上就能领到一身灰布军装、一顶红五星的帽子,外加一顶红星斗笠和一双新麻鞋。

赤卫队员们只要一穿上红军的衣服,哪怕暂时还没有领到枪支,只背着一把大刀或猎枪,看上去也别提有多精神了!

小满仓眼馋地看着、看着,再也坐不住了。

这天放了晚学后,他正在列宁小学里和黑三伢子等伙伴一起,在教低年级的细伢子唱歌。先是唱那首《列宁小学校歌》:

列宁小学红色世界,

多么友爱和快乐。

小小同志哥,

一起来学习,

莫把宝贵时光来错过。

……

不怕打赤脚,

不怕打赤膊。

小小同志哥,

努力学习共产主义,

创造新世界,

责任靠你我。

唱完了这首,细伢子们好像还没有唱过瘾,接着又嚷嚷着说:“满仓哥,满仓哥,还有一首歌子咯!”

满仓晓得,他们还想唱小翠姐姐教他唱过的那首《光阴似流水》。于是,他又耐着性子接着教他们唱:

光阴似流水,

不一会,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回,

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讲的话,

可曾有违背?

唱着,唱着,满仓没有心思往下唱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啦好啦,今天就唱到这里咯。后面是‘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大家努力吧!同学们明天再会。你们一边回家,一边路上唱,明天我一个个查验你们唱得好不好。解散!”

细伢子们像群山雀子一样散开了。

满仓叫住黑三伢子说:“三伢子,我跟你讲,我也要去当红军了!”

“什么?你……也要去当红军?”黑三伢子眼睛瞪得像对小铜铃铛,“你还没得根烧火棍子高,人家会要你?”

“反正我央求春梅细姑找石大叔求情去了。”满仓扯着一根柳条枝说,“万一他们不要,我就跟在他们队伍后面走,他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那你爷爷谁管?他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爷爷说了,等他老了,不能动了,苏维埃政府,还有春梅细姑,都会管爷爷的。”

“爷爷舍得你走?你可是你们家的一根独苗子!”

“爷爷说,我是党的伢子,是‘红孩子,是党把我拉扯大的,爷爷会舍得的。三伢子,我俩从小一起打过柴、拖过毛竹,也要过饭,等我走了,你也会帮着我照护爷爷,对不对?”

“还用你说?”黑三伢子拍了拍胸膛说,“七爷爷也跟亲爷爷一样疼我的,你放心,满仓哥,七爷爷就是我三伢子的亲爷爷!”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咯!”满仓说,“三伢子,你跟红娃哥一样,都是我的好兄弟!今后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你的!”

黑三伢子听了这话,鼻子不由得一阵发酸,说,“仓伢子,你快别说了,说得我都想哭了。”

“不要哭,三伢子。”满仓说,“你知道吗,我原本想要拉上你,一起去求石大叔,我俩一起去当红军的,后来我想,你得留下,得帮着我照料爷爷……”

黑三伢子说:“仓伢子,你真是……真是七爷爷的好孙子!”

这天一大早,满仓挑着一副小担子,爷爷背着一个大背篓,爷孙俩把这些日子里赶做出来的斗笠、麻鞋什么的,又送到了石大叔的军部里。

“老爹呀,你可真是一位革命的老大爹,不愧为一位‘老苏维埃战士啊!”石军长满怀感激,赶紧帮着爷爷放下沉重的背篓,说,“您老人家对红军队伍的恩情,叫我们怎么报答哪!”

“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咯!”爷爷说,“可不是光我这个‘老苏维埃在‘革命咯,还有个‘小苏维埃哪!你看这字呀画的,都是仓伢子的功劳!”

石军长拿起一顶斗笠转动着,端详着描在上面的字和红星,笑着夸赞说:“嗯,横平竖直,端端正正,比杨红娃要写得好!仓伢子,你真行啊,杨红娃没白教你呀!”

满仓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石大叔,我……”

爷爷心知肚明,就赶紧帮着满仓说道:“他石大叔,仓伢子的心思,也就是我的心思,你就带上他走吧!”

满仓听爷爷这么一说,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一把抱住了石大叔的双腿说:“石大叔,带我走吧!我一定要当红军!”

“仓伢子,我的好伢子……”石大叔疼爱地摸着满仓的小脑袋说,“你已经是一个小战士啦!”

“不,石大叔,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红军战士!”满仓哭着说。

“他石大叔,你是晓得的,仓伢子的爹妈,都是党的人,为党死的;要不是我梁凤七年纪大了,我也真想跟你们走哪!如今仓伢子长大了,翅膀也硬实了,能让他跟着你们飞,我也就放心啦!”

“老爹,仓伢子可是你老人家从小拉扯大的,又当爹又当娘的,你身边不能没有仓伢子哪!”

“共产党才是他的亲爹娘哪!”爷爷意味深长地说,“唉,一辈辈的金竹尖人,都指望着身边有个长子长孙的,临死的时候好给自己‘摔孝盆子,可我老汉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人哪,早就不讲究这些个旧规矩咯!我的仓伢子能跟着你们走,去为穷苦人打天下,那就是最大的‘忠、最好的‘孝咯!”

石军长听了这话,眼睛也湿润了,可还是有些不忍心,又说道:“仓伢子,还小哪!”

“石大叔,红娃哥当红军的时候,你也没嫌他小。”满仓一听,赶紧摇着石大叔的手说,“红娃哥跟我讲,在红军队伍里,天天都会成长的……”

“我看仓伢子说得蛮有道理。”这时,春梅细姑从外面走进来,朝着石军长笑笑说,“红军要是不带满仓走,那我就带他上金竹尖去打游击,保准也是个勇敢的赤卫队员!”

“细姑,我不是要上金竹尖,我是要当红军的!”满仓一听细姑的话,又急眼了。

“不都一样吗?反正都是干革命!”细姑故意这么说道。

“不一樣!”满仓说,“当了红军,能为全国的老百姓打天下,不单单守着金竹尖一个地方。”

“嗬,还一套一套的哪!都是那个杨红娃教的?”细姑和石军长、爷爷相视一笑说。

爷爷说:“他细姑,你是一天天看着仓伢子长大的,你也是他的亲爹娘咯!你快帮着伢子说说情吧。”

“老爹,这个还用你老人家说?”石军长说,“春梅同志已经跟我说过不止一次咯!看来,不把仓伢子带走,我们是走不了咯……”

“金竹尖和阳新县的乡亲们,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了,哪家哪户舍得你们走哇?”春梅细姑说。

三天后的傍晚时分,在龙港镇外那条连着湘鄂赣三省的古道边,远远近近的乡亲们,扶老携幼,都赶来为红军送行。

挎着竹篮的,背着背篓的,抱着箢篼的,提着水罐的,还有用水瓢盛着煮熟的鸡蛋和鸭蛋的……只要是家里有的,不论吃的喝的,乡亲们恨不得统统都拿了出来,要送给就要离开这里的红军兄弟。

“仓伢子,好好跟着你石大叔,跟着自己的队伍,千万莫要掉队咯!”爷爷一遍遍抚摸着满仓身上的灰布军装和八角帽,还有帽子上的红五星,叮咛着已经成为红军战士的满仓说,“不用惦记爷爷……”

“是呀仓伢子,放心走吧,爷爷有我们照护着!”春梅细姑给满仓把红星斗笠上的带子系紧了一些,然后给他背到后背上。

“满仓哥,细姑说得对,放心吧,还有我哪!”黑三伢子也在为满仓送行,“你走了,七爷爷就是我的亲爷爷啦!”

“爷爷,细姑,三伢子,我……”满仓鼻子酸酸地说,“我给你们敬礼!”

说着,满仓毕恭毕敬地站直,像个真正的红军战士一样,给爷爷、细姑和黑三伢子敬了个军礼。

“嗯,是应该敬礼,应该敬礼!”这时,石大叔和肖虎等人一起走了过来,石大叔把杨红娃留下的那支铜号,郑重地交给满仓说,“梁满仓同志,这支铜号,今后就是你的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像杨红娃一样,把它吹得更响、更嘹亮!”

“石大叔,哦,不,石军长,您放心,我一定会的!”满仓双手接过铜号,像背起一杆枪一样,把闪亮的铜号背在了身上。

“仓伢子,你记着小时候我给你说过的故事,”爷爷依依不舍,又上前叮囑了一句,“古有英雄霍将军,匈奴一天不灭,将军誓不还家!跟着你石大叔走,跟着共产党走,不给全国的穷苦人打下天下,再远再长的道,也莫要回头!”

“爷爷,我记着了,永远记着了!”满仓哽咽着说,“爷爷,细姑,三伢子,你们都多多保重!我走了……”

“老爹,春梅同志,后面的路还很长,你们的斗争仍然十分艰难,咬咬牙,坚持下去!”石军长紧紧握着爷爷和春梅的手说。

这时候,肖虎牵着那匹大白马走上前,把一支熊熊燃烧的松明子火把,递到了石军长手上,“军长,出发吧!”

石军长高举着火把,朝站在古道旁的父老乡亲挥了挥,大声说道:“乡亲们,多保重,再见咯!”

说着,这个高举着火把的人,大步地、坚定地走到最前面,带着他的队伍出发了……

渐渐地,长长的送别的人群看不见了。夜幕降临在金竹尖绵延起伏的山岭上。一弯新月,挂在金竹尖高高的峰巅上……

辽阔的夜色里,石军长用另一只大手,一把就把满仓拎到了马背上,然后一个飞跃,自己也跨上了大白马。

“仓伢子,坐稳当咯,驾!……”

疾驰的马蹄声,回响在黑夜的大地上……

将军的马蹄声,战士们的脚步声,仿佛一道不可阻挡的铁流,要去踏破所有的黑暗,从眼前,一直撞响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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