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一场苦肉计

今世未央

剪不断的亲情

爸爸走的时候，我只有两岁，尚不记事。妈妈说，我爸爸善良热情，为人仗义，是她心中永远的英雄。

那时候，他们在技校上学。妈妈长得漂亮，追求者众多，却没有人让她动心。有一次，妈妈被一名男生拦住百般纠缠，危急时刻，爸爸及时出现，替她解决了燃眉之急。

毕业后，他们进了同一家工厂，婚后住在厂里简陋的宿舍，爸爸始终守护着妈妈。我出生后没多久，爸爸查出了遗传疾病，身体每况愈下，脸色憔悴，却对妈妈始终温柔以待……在我妈的讲述里，爸爸始终是电影里“山鸡哥”的硬汉形象。

爸爸生病后，我第一次见到奶奶。在此之前，奶奶跟爸爸断绝了关系，把他赶出了家门。奶奶进门后，号啕大哭了一场。那时，爸爸面对奶奶的忏悔，已经无力回应了。

爸爸走后，奶奶努力劝说妈妈带我回家认祖归宗。妈妈坚决地拒绝了，说嫁给爸爸的时候，没有得到婆家人的认可和接纳，此时此刻更不愿回去。奶奶没有办法，只能频繁地来看我。

不管大人们的关系怎么样，奶奶对我是真的好。她每次来厂里看我，都会拎满满一袋子零食。每次祖孙俩团聚，奶奶都会跟我唠叨关于我爸的陈年往事。在她的讲述里，爸爸的形象却截然不同。

爸爸从小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成绩不好，还整天惹事，带着一群哥们逃学、打架。后来，爸爸闯了大祸。他为了帮兄弟出头，打架时伤了人，进了看守所。那个时候，有过这种前科基本上被认定是坏人，这辈子也别想翻身了。那次，奶奶打断了一根擀面杖，还把爸爸反锁在家里，说要锁他一辈子。

晚上，爸爸从二楼的后窗户跳了下去，离家出走了。后来，奶奶也死了心，声称没有这个儿子，把心思都放在了我小叔身上。小叔聪明上进，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毕业后进了银行工作，这才算弥补了奶奶心头的那块缺憾。

我的虚荣心

妈妈口中的“英雄”和奶奶口中的“混混”，时常在我脑中交织着。最开始，我也不信奶奶的话，但渐渐长大，我越来越觉得，奶奶说的那些事有可能是真的。为此，我开始了跟我妈长时间的论证：我爸到底是个英雄，还是个混混？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总能让我妈暴跳如雷。

我觉得奶奶对我妈也挺好的，她经常劝我妈：“你还这么年轻，不能因为孩子耽误你一辈子。我是孩子亲奶奶，会对她好的。”我妈却说，这一切都是奶奶的阴谋。我那个聪明能干的小叔，结婚好几年了，却一直生不出孩子，奶奶正一门心思地想把我过继给小叔！

那时，我妈所在的厂里发不出工资，很多人都在自谋出路。她却顾不上这些，全部心思都在我身上，严防死守地盯着我，生怕我被奶奶和小叔骗走。中考结束后，我偷偷去找了小叔，打定主意，要给他当闺女。

我亲眼见证过小叔家的幸福日子，经常有人来家里找他办事，都提着贵重的礼物，他去哪里都是车接车送。我成绩一般，小叔却总给我吃“定心丸”：“上高中的事我来想办法。不过，你以后要好好学习，不管干什么，都得有真本事才行。”我高兴地跳起来，激动地说：“谢谢爸爸，我一定会努力的。”

我们这边的风俗是管小叔叫“小爸爸”的，我故意模糊掉那个“小”字，也是想以这种方式暗示小叔，我已经默认了我们的关系。可这一幕，恰巧被风风火火赶来的妈妈看到了。

这一声“爸爸”彻底让妈妈失去了理智。她对着小叔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想要孩子自己生不行吗？生不出来你去领养啊！你哥从小就不受家里人待见，现在你还要抢走他唯一的闺女，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最后，是我强行把我妈拖回了家。等她哭晕了，闹累了，我把这些年来她给我做思想教育的内容，一股脑儿地全都还给了她。

陪妈妈走过低谷

我深知妈妈的软肋，对她说：“这就是你对我爸承诺的要好好养大我？你不顾一切把我抢回来，就为了让我跟着你过这穷日子？你自己都快失业了，我也连个高中都上不了，我的未来怎么办？”我哭着质问她。

妈妈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越说越激动：“你总是活在幻想里，把我爸当个英雄。你清醒一点吧，他就是个爱头脑发热的街头小混混！”妈妈这才回过神来，狠狠地扬起了巴掌，“啪”的一声脆响。我没躲，结结实实地受了她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响，那种感觉却又痛又爽。

我是故意的。我这么激怒妈妈，就是为了让她对我放手。我懂她的心思，让她这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疼在她心上。不那么狠狠地痛一回，她永远做不出这个决定。

“战火”平息后，妈妈终于肯对我放手了。她对我说：“你想走就走吧！”她也离开了那个濒临倒闭的厂子，开始在步行街摆地摊，卖小饰品和衣服，有时会被城管撵得到处跑，在夹缝中艰难求生。

看到媽妈每天回家时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内心没有一点舒坦，反而充满了内疚。我开始学着照顾她。第一次做饭，我炒了一盘土豆丝，土豆丝被切得薄厚不均，有的地方炒煳了，有的地方还是生的。妈妈回来狼吞虎咽地把那盘土豆丝吃得一干二净。

休息了一会，妈妈突然问我：“你怎么还没走？”我不敢看她，之前那股子逼得她放弃我的狠劲，再也使不出来了。在她决定还我“自由”的那一刻，我已经心甘情愿留下来，陪她一起吃苦。

知女莫若母

后来，妈妈进货的车从自行车到电动车，再到汽车，直到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线下实体店。如今，她的店里有两个帮手，顾客也从线下拓展到了线上。2020年疫情防控时期，她的店也撑了下来，还给员工涨了工资。

有了自己的事业后，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提起爸爸，也不再沉湎在对爸爸的回忆里，她活成了自己的英雄。

这些年，妈妈一直把这个功劳记在我头上，觉得是我骂醒了她。她总爱调侃着夸我：“你说的那些话啊，我睡不着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地琢磨。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想笑。我闺女怎么那么会说啊，那会你才15岁，就能讲出那么多道理……你这本事到底随谁呢，我和你爸可没这心眼……”其实妈妈不知道，那只是15岁女儿的“苦肉计”。15岁的我，能说出很多让大人瞠目结舌的“道理”，只是擅长伤害最亲的人。

妈妈一直觉得，是我那番话改变了她的一生，其实是她后来的决定改变了我的一生。妈妈创业的过程很艰辛，也很励志，这件事就像那一巴掌彻底打醒了我，让我明白，靠自己也能过上好日子。

从那之后，我也开始努力学习。虽然最后只上了个专科，但在妈妈的言传身教下，我从没有放弃努力。现在，我做着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唯一遗憾的，是我当年自作聪明地跟妈妈论证：爸爸到底是个英雄，还是个混混？仿佛只有证明她错了，我想被过继到小叔家过好日子的虚荣就是正确的。其实，不管爸爸是怎样的人，在我妈眼里，他永远是英雄。

那天，我忍不住跟妈妈坦白了当年的“苦肉计”，听完后，我妈笑了：“我可是你亲妈，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是啊，我怎么能瞒过妈妈呢。当初，我为了赢她，努力拉紧手里的皮筋;她因为怕我疼，才不得不放了手。

（编辑 邢多多 1048572239@qq.com，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