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人的脚印

2021-09-03 12:01周拥军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8期
关键词:蜀锦青铜房子

周拥军

这个春天,视野里全是三星堆人的脚印。

又一层土揭开了,祭祀坑里,数不清的东西从那里出来。首先出来的是一群象,它们一出土,就一溜烟往森林里跑,跑着跑着,象的躯干没有了,只有一根根硕大的象牙留在那里。几件蜀锦,出来后就不动了,它们太脆弱,一阵风都能将它们吹散。只有那些陶器和玉器,大模大样地围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一个大人物来宣布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一支青铜的队伍开出来,领头的依然是戴着面具的铜人,他既不看左,也不看右,径自庄重地往前走,仿佛是赶去主持一场盛大的祭典……

迎面就是一大片房子,房顶没有了,墙壁也没有了,只剩下支撑房子的脚——一排排黑得发亮的木桩。房子的脚一律站在沼泽地,祥和没有整齐的队列,也没有统一的号子,它们用一种完全自由的方式,疏疏密密地站在那里。它们站在那里,那里就有一片房子的气场。

三四千年前的房子是什么样子呢?那时是没有钢筋的,也没有水泥和用煤烧制的砖块,只有树林和大片的竹林。所以,那些房子只能是树林和竹林的民生版。古蜀人把一棵棵树、一根根竹从森林里抬出来,一直抬到他们喜欢的地方:山边、水边或是一处平坦的所在。树、竹收集得差不多了,他们开始在树桩上搭建他们的房子。他们用木、竹架起屋架,用木棍和竹片编成篱笆,在篱笆里外两面涂草抹泥,以茅竹覆盖屋顶…… 完成这一切,一幢房子就建成了。干栏式建筑安全、干燥而温暖。古蜀人心中的房子就是房子,就是居住的所在。他们的房子没有前庭,没有后院,没有气派的门楼,就是简单的一大间。房子是他们休息的场所也是他们防御的阵地,一幢站着的房子,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野兽。有了一幢这样的房子,古蜀人就有了自己的家。

房子的周边是大片大片的桑林。这里是蚕的世界。一条条蚕舒适地躺在桑叶上,它们无暇管干栏式建筑里的事,也无暇管树林里竹林里的事,它们的任务就是吃。它们吃下的是桑叶,吐出的是丝,织成的却是古蜀人的梦。一匹匹古老的蜀锦上,点缀着蚕、树林和竹叶,点缀着鸟兽和飘来飘去的云,但最重要的位置总是留给蚕神。绣着蚕神的蜀锦,是那个时代最好使的硬通货,它不仅可以抵挡寒冷,还可换来古蜀人急需的盐巴和梦寐以求的珍品。

所有的决定都在桑林掩映的房子里作出,谁狩猎,谁捕捞,谁养蚕,谁织锦,谁贸易,这是古蜀人要决定的大事。作出决定的是蚕丛。长年戴着面具的蚕丛长着一张沧桑而奇特的脸:大耳、大嘴、凸眼。带着族人,经过不知多少年的寻找,他找到了这块宜桑、宜猎、宜渔、宜耕的土地。完成了那次無比艰难的跋涉,他的青春不再了,步履不再稳健,牙齿掉了不少,头发也开始花白。但他的话不像他摇摇晃晃的身体,他的话就像房子的主梁,有不可替代的支撑力。他可能没有乡下老屋里,摇着蒲扇,喝着浓茶,笑眯眯的老爷爷的慈祥,他没有太多的耐心安抚那些异见者。他的嘴有点漏风,漏得很厉害,但他的意见像木结构房子的榫卯一样,精准地连接到每一个氏族成员的行动中。

天亮了,那个世界永远只有两个时间维度:天黑或天亮。

天亮的时候也是凶猛的野兽走出巢穴的时候,野兽除了天敌,还有它们共同的敌人,那就是住在干栏式房子里的古蜀人。天一亮,古蜀人就出发了,他们迎着野兽的吼声出发。他们没有冲锋衣,也没穿蜀锦制成的长袍,一律光着上身。他们也没有称手的武器,他们手中的武器不过是一根木棍或一柄青铜长矛,但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迎着猛兽走去。森林对他们从来没有友好的时候,他们走进森林,森林里便会有一阵骚动。森林的面积太大,隔着三千余年,我们完全无法想象里面的场景,但我们看到了古蜀人身上的兽皮,看见一根根长长的象牙被古蜀人制成了珍玩。一批古蜀人走进森林,也有一批古蜀人走不出森林,他们成了森林的一部分,成了一棵树或树上的一片叶,再要不就是一只猛兽身上的一处毛皮。

也有人走向水。那片水是长江支流的一个汊,江跑累了,它在那里停了一下,把那里停成了一片水泊。就是那样的一片水泊,却完整地保留了一条江的浩渺气象。水泊上,鱼在跳跃,鸟在飞翔。鱼以水为生,鸟以鱼为生。人同样离不开水,这片浩渺的水正是古蜀人生命的源头。他们的印记里有太多水的故事,水不仅开辟了这片河谷,还给他们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给养。

走向水的古蜀人手中有一些青铜制成的鱼钩,鱼钩上一条肥壮的蚯蚓正在手忙脚乱地表达什么,但没有人愿意倾听一条蚯蚓的诉说。古蜀人直接将钩着蚯蚓的鱼钩扔进了水中。水中马上就有了运动会的气氛,一些鱼抢着冲向蚯蚓,冲出水面,最后变成笑容凝固在古蜀人的脸上。还有一些鱼挣脱了蚯蚓的诱惑,它们受到惊吓,消失在水面,但把一圈圈的波纹留水面。现在,那片古老的水泊早就干涸了,而波纹则把一条鱼的意象原封不动地印在泥滩上。

一只陶罐,一只在灯光下沉默无语的粗重的陶罐让我眼前一亮。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陶罐,这只陶罐圆圆的腹部,刻着太阳、刻着森林、刻着一只不知名的兽和一些无法辨识的图案。这只陶罐的附近还有一些精致些的陶器,陶器上的画更丰富,有猪、有鸟、有叶,还有神……他们似乎想把他们知道的一切都刻在陶器上。他们喜欢氏族,喜欢氏族里的生活,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太阳、森林和鸟兽当作他们生活的一部分。陶器上没有刻画爱情,在母系氏族干栏式的建筑里,有太多复杂的情感和复杂的关系被简化了,简化得只剩下了干巴巴的传说。

一片宽阔而平坦的原野。凛冽的风从遥远的唐古拉山吹过来,吹到这片平原时,它放缓了脚步。它一放缓脚步,冷漠的性格就变得温和了。它开始关注一片稻、一片黍或是一片稷的生长,它托着举着它们,间或摇一摇它们的胳膊,把那个世界摇曳成盛极一时的景象。

田垄间,农夫的身影或隐或现,他们的手中不再是那些笨重的石器,而是精工浇铸的青铜农具。有了青铜农具,那片土地,才真正臣服。

土地臣服后,耕种成了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桑、猎、渔的位置则自动后移了。古蜀人离开了那片狭窄的河谷,他们开始了新的长征。这次,长征的队伍里没有蚕丛。除了苍老的蚕丛,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都踏上了远行的路。蚕丛不能跟他们远行了,他把自己种在那片茂盛的桑林里。他沉睡的地方,立起一只巨大的青铜面具,面具上,两只前凸的眼还死死地盯着古蜀人远行的方向。

一位高大而瘦削的铜人,静静地站在一座规模巨大的祭祀台前。他站在那里,那一方山水就安静了。水还在流,但不再湍急;风还在吹,但不再呼啸;云还在涌,但不再狂暴。他的眼还是那样前凸,他身上穿着用名贵的蜀锦织成的长袍,巨大的手掌一手握着一根黄金包裹的手杖,一手握着另一件至为重要的祭物,没有人为我们介绍他的身份,但仅从他肃穆的神情中,我们就能领会,他在那个世界的地位有多么崇高。

我赶上的应该是一场大型的祭祀。这是古蜀人一年中最重大的活动。祭祀马上就要开始了,作为主祭,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备受关注。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过人坛,走过地坛,一直走到至高无上的天坛。就在这里,他要把所有的祝福献给神、献给先人。就在这里,他还要把来自神和先人的嘱托带回他的王国。他确信他的虔诚能感动神和先人,他确信他能完成这次天地人之间信息的沟通。

他应该就是那位带着古蜀人长途跋涉的鱼凫。他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他是那个时代真正读懂了长江的人。长江从海拔四千米、五千米的雪山上发源,在崇山峻岭中冲波逆折,流着流着就流成了一片壮阔的水,流着流着,又流成了一条条细小的支汊,流着流着,更多的江水融汇进来,但无论是壮阔时还是细小时,都不能迟滞它奔流的向往。从一条江的流向中,鱼凫坚定了一个族群的走向。他开始了他雄心勃勃的拓国计划。在他的计划里不仅有坚固的城池、巍峨的宫室、壮观的神庙,更让人景仰的是,他的计划里,还有一支马队。

那是一支英雄的马队。冬天来了,蚕停止了织茧,绣娘停止了织锦,驮着蜀锦的马队就上路了。他们的脚下其实没有路,只有森林、江河和荒漠,没有坚实的路基,没有平整的路面,没有醒目的路标……他们想尽办法也无法拼凑出一条路必备的任何要素,但他们走过的足迹成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路标。一上路,他们就管不了风霜雨雪,也管不了艰难险阻了。他们一出发就忘了归程,他们从成都平原出发,纵贯亚洲,一直走到遥远的欧洲地中海区域,从风华少年,一直走成一堆骸骨,走成了骸骨,他们还在家人的梦中行走。也有幸运者,他们回来了,运回了盐、珍稀古玩和那个时代最遥远的梦……那条路,需要透支我们全部敬仰。

鱼凫做成功了他想做的一切。他不知道,他不仅开拓了一片规模巨大的国土空间,还开拓了一片规模更大的文化空间。最核心的国土空间当然是他的宫室所在的城池,最核心的文化空间则和青铜有关。三四千年后,一个个祭祀坑被人轻轻地揭开了它们神秘的面纱,袒露在世人面前的除了那些精美的玉琮、玉璧、玉镯,还有让人震撼的青铜器。青铜神像、青铜面具、青铜容器一件件被人们小心翼翼地取出来,连同它们身上厚厚的历史信息一起摆在密封的橱窗里,这时,人们才发现,那个神秘的世界的文化气息有多么丰厚。

最让我心情激荡的是那棵体形硕大而精美的神树。那是一株高达四米的青铜树,铸造这样的一棵青铜树需要举国之力的投入。所有的疑问都集中在这棵树上,千万个为什么像一片经年不散的云一样笼罩在三星堆的上空。那个世界有太多的谜无法解释,他们只能求助于他们心中的神。神在哪里呢,当然在天上。登天的路在哪里呢,没有任何人能提供准确的答案。古蜀人没有放弃,他们选择用昂贵的青铜来浇铸一棵通天的神树。神树上缀满神鸟,一只神鸟代表一个太阳,他们认为,只有通过太阳神,才能找到上天的秘密,才能得到神的眷顾。神树上还有一条蓄势待飞的龙,只要收到准确的信息,它随时准备飞向天空,去寻找它梦寐以求的自由。

神树立在那里,仿佛屹立了一万年。它立在那里,所有的山都向它颔首,所有的云都向它聚拢,所有的目光,都向它肃穆地致意。

他们仿佛在一夜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经历了一场战争,引发战争的当然是那片富庶的国土。冥冥中的神并没有为他们庇护,手持先进武器的外族军队一夜之间就杀到了城下。城墙倒了,宫室烧了,青铜器、神树、玉器、陶器一股脑儿被人扔进了土坑。他们肯定不是屈辱地消失的,一些破碎得十分厉害的青銅兵器,展示了他们为守护这片国土所作的努力,不幸的是,他们失败了。

一个神秘的国沉寂了,就像流星一样消失在茫茫夜空。

所有寻找他们的努力都失败了,直到1929 年的春天,一个村民用现代工匠锻造的锄头挖开了一处土坑,随后,一个个土坑上或厚或薄的土层揭开了。土坑里没有棺木,没骸骨,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他们倾注了无数心血保存下来的陶器、玉器和青铜器。这些器物上,都或多或少地带有被破坏的痕迹,它告诉我们,古蜀人曾经历过的劫难。他们和他们身上独特的衣饰,连包裹他们思想和灵魂的皮肤与血肉都在数千年的风云变幻中化成了泥土。一个凭勇气、智慧和勤劳维系繁衍的民族,他们沧桑的历史,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摆在土坑里。他们不像那些显赫的帝者王者侯者一样,从生到死不是将自己关在宫殿里就是将自己关在楠木棺材里,他们是真正的和自然水乳交融的一族。

我在一只装满了鸡蛋的陶盆前长久地停了下来,这只陶盆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盆中的鸡蛋已风化成了石头,但因为这些鸡蛋,那里还在孕育着无限的生机。它们和这只粗朴的盆一样,仍然生生不息地传递着什么。

我的身旁,还有数不清的脚在走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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