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河边(节选)

2021-09-05 02:49峻青
阅读(书香天地) 2021年8期
关键词:武工队河东老杨

峻青(1922-2019),原名孙俊卿,山东省海阳市人,当代作家,中共党员,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20世纪4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195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黎明的河边》《海啸》《血衣》等小说。

开头

有一个时期,人们曾把我当成了英雄,说我在坚持昌潍平原的敌后斗争中打开了新的局面,表现得非常勇敢、顽强,还有什么组织才能等等。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任何新的局面,都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够打开的。如果没有群众的支持,那么他就什么都做不成。且不要说整个的坚持昌潍平原的敌后斗争,就拿我在接受了领导潍河东岸的斗争任务以后,夜间经过敌占区从永安到河东的这一段路上所遭遇到的情况来说,如果没有小陈的一家人,我即使不被敌人打死也早就被河水淹死了,哪里还能有今天?所以,每到人们要我讲斗争事迹的时候,我第一个提起来的就是小陈。

哦!你们也许要问了:“小陈是谁呀?那总不会是他的名字吧?”是的,“小陈”不是他的名字,只是他的姓。至于他的名字叫什么,我也不知道。这真是件遗憾的事情!可是,这没有关系,在我们的记忆中,这样的无名英雄不是还有很多吗?我们会因为不晓得他们的名字而忘记了他们吗?

不会的,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是吧?

好,现在我就开始来讲述这个故事。

那是一九四七年的秋天,向胶东解放区进攻的国民党匪军,已经窜进了半岛的中心。昌潍平原沦为敌后,还乡团的匪徒们到处疯狂地倒算、杀人。我们的区县机关,都改编成武工队的形式,大家拿起枪来,就地坚持斗争。那时候,我在西海军分区工作,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十点多钟吧,政治处张主任派人来叫我,到了他的屋里以后,我看见他站在黑洞洞的窗下,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出神。昏暗的灯光,照见了他的军帽下边的几丝白发,脸色显得异常阴沉。我的心里一动: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吧?他看见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河东的情况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我说,“什么情况?”

“第一武工隊垮啦!”他的声音非常低沉,“马汉东和刘均都牺牲了!”

啊!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第一武工队是我们这里很有名的一支武工队,马汉东和刘均也都是我多年的老战友,抗战时期,我们一起坚持过海莱边区的游击战争;到昌潍来以后,他们两人就一直坚持昌邑的南部斗争,昌南的特务一提起马汉东和他的武工队来,都吓得直伸舌头。这次,侵犯胶东的敌人进入昌邑以后,河东地区就变成了敌人的据点和运输线,因此,组织上就把他们俩和第一武工队调到这个重要而艰苦的地区。他们坚持在烟潍公路两侧,打汽车,割电线,袭击还乡团匪徒,严重地威胁着敌人的运输线。可是,想不到他们竟然遭受了这么重大的损失,而且是这样地突然。

“叛徒,”张主任愤愤地说,“队伍不纯,出了叛徒,宿营地被敌人包围了,打了整整的一天……队伍垮了……”张主任的话突然停住了,大口地抽起烟来。他抽了一支又抽一支,一直沉默地抽了很久,望着窗外。最后,突然转回身来,提高了声音说:“老姚,组织上决定派你到河东去,接替老马,担任第一武工队队长,老杨给你当助手,连夜出发,赶快去把队伍整顿起来,继续坚持斗争。你有什么意见?”说罢,一双深沉的眼睛,就紧紧地盯着我,显出了无限信任和希望的神情。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当前的情况异常清楚地摆在面前:河东地区一定要坚持,第一武工队一定要整顿恢复,斗争一定要继续。党在这种极其困难的时候,把这样一个艰巨而又光荣的重担放在我的身上,是表示了多么大的信任啊!为了报答党对我的信任,为了给我的老战友报仇,为了拯救河东区正在遭受着敌人蹂躏的老百姓,前面就是刀山,是火海,我也决不退缩!

和张主任紧紧地握过手之后,我出来找到了老杨,立刻就向河东出发了。那时候,我们的机关住在昌邑的西部永安一带,到河东去,当中要经过一段匪军据点密集和还乡团统治严密的地区,这一段地区大约有四十多里路,只能在夜间插过去,白天根本不能通行。因此,我们决定加紧赶奔,争取天亮以前,渡过潍河,只要到了河东岸,白天就可以活动了。可是这一段路,我和老杨都不太熟,天又阴得像水盆一样,乌沉沉的不见一颗星星,看样子大雨很快就要来了。在平原上,大雨中走夜路,就是熟路也常常会迷失方向,如果当真迷失了方向,天明以前赶不到潍河东岸去,那就糟了。因此,我们决定找一个向导。司令部侦通队李队长说,交通班的同志们经常到河东去联络,这一段路他们很熟,可是现在他们都出发了,只剩下一个小鬼在屋里,于是,他就去把那个小鬼叫来了。

他长得很矮,看样子顶多也不过十八岁。圆的脸,大眼睛,下巴上有一遭细长的疤痕,显然是子弹掠过时所留下的纪念。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已经不是一个新兵了。一看见我们,他把冲锋枪往胸前一立,很熟练地行了一个军礼,就站在一旁,似乎有点羞怯地打量着我和老杨。

“小陈,”李队长爱抚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位是姚队长,这位是杨副队长。他们俩今夜要到河东去,带路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把他们送到。”

“是!”小陈答应得又响亮又坚决。

看着他那矮小的背影,我不禁犹豫起来了,心想: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哩,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当向导?

李队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哈哈地笑着说:

“放心吧,老姚,他是交通班的骨干呢,你可别看他小;至于路,那更不用担心,他的家就在潍河西岸,他爹他娘都是党员,他们一定能把你们送过河去。”

我们三人顺着田间的小路向东行进。

旷野里一片黑暗,天地融合在一起,什么也看不见。辽阔的平原上,没有一星灯光。大地似乎是沉沉地入睡了。然而,雷却在西北方向隆隆地滚动着,好像被那密密层层的浓云紧紧地围住挣扎不出来似的,声音沉闷而又迟钝。闪电,在辽远的西北天空里,在破棉絮似的黑云上,呼啦呼啦地燃烧着。闷热,热得旷野里柳树上的蝉,竟然在半夜里叫了起来。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大雨眼看就要来了。这天气,使我非常着急。因为临走的时候,张主任曾一再地嘱咐说:三天内一定要把队伍整理好。因为敌人已经从大泽山那面抽回了一个师,要对昌潍后方进行“扫荡”,如果在“扫荡”以前不能把队伍整理好,那么“扫荡”开始之后,地区也就难以坚持了,群众就要遭受更大的摧残。至于牵制敌人配合东线我军作战的目的,那就更谈不上了。因此,我们必须在今天夜里渡过潍河去,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过去!

风来了。

先是一阵轻飘飘的微风,从西北的海滩那边沙沙地掠过来,轻轻地翻起了夜行人的衣襟,戏弄着路上的枯叶。旷野里响着一片轻微的簌簌声。一会儿,风大了,田里的高粱狂乱地摇摆着,树上的枯枝喀嚓喀嚓地断落下来。一阵可怕的啸声,从远远的旷野上响了过来,阴云更低沉了。沉雷似乎已经冲破了乌云的重重包围,喀啦喀啦像爆炸似的响着,从西北方向滚动过来。

暴风雨来了。

大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从西北的海滨横扫着昌潍平原,遮天盖地地卷了过来。雷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响着,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闪电,时而用它那耀眼的蓝光,划破黑沉沉的夜空,照出了在暴风雨中狂乱地摇摆着的庄稼,照出了一条条金线似的鞭打着大地的雨点,照出了在大雨中吃力地邁动着脚步的行人。一刹那间,电光消失了,天地又合成了一体,一切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对面不见人影,四周听不到别的声响,只有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音……

糟糕!越是担心落雨,雨果然就来了。我们的全身都湿透了,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冰冰的,雨顺着脸往下流,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在这样暴风雨的夜里,走路与其说是用眼找,还不如说是用本能感觉到的。如果对地理没有像在家门口那样的熟悉,就根本别想继续前进。果然走了一会儿,我和老杨都迷失方向了。我说是向南走,他说是向北走。而小陈却什么都不说,老是沉默然而却坚定地在前面走着,偶尔回过头来招呼一声:“喂!当心前面是小沟!”

“喂!右转弯,左面是据点!”

我心里想,幸亏有这样一个好向导,要不那才糟了哩!每当闪电亮起的一刹那,我看见他矮小的身影在大雨中吃力地走着时,心里就不禁泛滥起怜惜和感动的情绪。唉!他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哩!

这时候,雨虽然仍旧在哗哗地下着,可是,我的心里已经不再焦躁了。反而觉得应该感谢这场大雨,要不,说不上会遭遇上敌人呢。

说起来可真凑巧,我们正在庆幸暴风雨的夜里走路不会遭遇上敌人的时候,却偏偏就遭遇上了敌人。那是走到昌邑城以北不远的地方。转了一个弯,听到前面哗啦哗啦的涉水声,还没来得及躲避,空中就亮起了一阵闪电,一道耀眼的蓝光,照见了前面的一群人影:大约有二三十个还乡团的匪徒,押着十多个村干部,迎面向我们走来。遭遇得竟然这样突然,当我们看见了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我们面前了,相隔最多也不过十几步。这时候,他们也看见了我们,双方都惊愕地沉静了片刻,枪就响了起来。

我蹲在地上,黑暗中向着匪徒们开了几枪,同时敌人的子弹也贴着我的耳朵飞过,紧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吆喝声,接着又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从我的身边窜过去,其中一个碰到我的身上,摔了一个跟头。我夹在人丛中,看不清哪是敌人哪是自己的人,我希望闪电快亮起来,而闪电却偏偏不亮。正在这时,一个人推了我一把,大声地喝道:“妈的皮,停着干什么?村干部都跑啦!”

我向他开了一枪。立刻轰的一声,我的耳边也响了一枪。到这时候,我才发觉我冲到匪群中来了。于是,我端起快慢机凶狠地扫射起来。

混乱停止了。

像一阵激烈而短促的暴风雨,情况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干脆。

然而这一来,却使我和老杨、小陈失去联系了。借着闪电的蓝光,我环视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大雨在哗哗地倾泻着。

我带着懊恼的心情,照着临出发时我们相互约定好的联络暗号,绕地里拍着巴掌,寻找他们。一直找了大半天,才好不容易地一个一个地找到了他们。这真是万幸!于是,我们又继续向前走去。

这时候,风煞了,雨也住了。天依然是黑沉沉的,不见星星。雨后的蛤蟆,张开了大喉咙,咕咕呱呱地直叫,道沟里,庄稼地里,有流水的哗啦哗啦声。

走了一会,忽然走进了一片荒草洼,野草有齐腰深,窸窸窣窣地扫着我们的胸背,不知什么鸟儿,不时地扑噜一声从脚下飞起来,草梢上闪烁着萤火虫的绿光。

小陈停住了,愕然地环顾四周呻吟着说:“咦!这是什么地方?”

“是呀!”老杨说,“怎么走到草洼里来了?你是不是迷了方向?你说这是向哪面走?”

“我觉着是往正东。”小陈说,“可是向东不经过草洼呀!”

“不对,”老杨火辣辣地说,“这哪里是向东,依我看是向南。”

小陈默默地转了一个圈儿,愁苦地说:“我现在也不知这是什么方向了,自从遭遇上敌人乱转了一会儿以后,我也模模糊糊的了。”

糟糕,真的迷失方向了。我心里顿时烦恼起来。老杨也在火辣辣地直咕噜:“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啊?”可是这不能怪小陈,在漆黑的平原上,不管你路怎样熟,发生了情况三转两转,什么人也都会转糊涂的。埋怨有什么用呢?

“别忙,”我说,“试试风向看。”

天偏偏作怪,竟然一点风也没有了。连草梢都不摆动一下。于是,我们又去找树,希望能从树身上摸出方位来。可是,四面都是荒草,哪里也找不到一棵树。有一点亮光也好,也许凭闪电的亮光能认清方位。可是什么亮光也没有,闪电早已熄灭了,雷也不响了。天地连在一起,无边无际的黑夜,像一面巨大的网,把我们罩在洼地里。我急得直抓胸膛,胸口里像塞满了一团乱草似的。又恨不能把身子一挺,探出云外,看一看北斗星的位置。

越是着急,就越是糊涂,又走了好一会,仍然走不出这一片沙沙响着的草地去。

“算了,别乱走啦,”我说,“要是方向不对,倒越走越远了。”

“不走咋办?”老杨烦躁地说。

“等等看吧,大概天快亮了。拂晓时看看我们是在什么地方,然后再作决定。也许还有希望,不要着急。”我安慰他,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因为我心里同样在着急。要知道,我们是在敌人的心脏里游泳啊!这游泳,全凭夜色的掩护,如果万一天亮之前游不出这片地区去,那么,天亮以后,我们就要全部暴露在敌人的眼前了。即使能够侥幸地在这草洼里隐蔽一个白天,可是又谁能够知道:在这一天里河东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也许敌人的扫荡已经开始了,而我们却被困在这一片草洼里,前进不能,后退不得。糟糕!可是,光着急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们只得无可奈何地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焦躁地等待着天明。

水在草底下潺潺地流着,身旁不时地有沙沙声响过,大概是水蛇在草间爬行。蛤蟆在我们的周围,咕咕呱呱地不住气地叫,叫得人心烦。老杨抓起了一把泥,恶狠狠地向着蛤蟆叫的地方摔了过去。

小陈默默地坐在我的身旁,一句话不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突然,鼻子一抽一抽地,啜泣起来了。我知道他很难过,我正要安慰他一下。老杨忽然气愤愤地问道:“你哭什么?”

小陈没有回答,擤了一下鼻涕。

“事情都叫你弄坏了,还有脸哭呢。”老杨大声地说。这一说,小陈哭得更厉害了。

我用手触了一触老杨,劝他不要再说下去。因为这并不能完全埋怨小陈,如果不是遭遇敌人,决不会迷失了方向。再说,他才多大的一个孩子啊!如果没有战争,他也许还在父母的面前撒娇呢!老杨是个好同志,这道理他决不会不知道。可是,他直性子,脾气暴,遇到不顺意的事就好发火,发过之后,很快地也就撒气了。现在,他知道自己的话过火一点,就往草上一躺说:“算啦,小陈,别哭啦。睡一下吧,你也累了。”

小陈仍然不吭气,默默地望着天空。天空,仍然是乌沉沉的,不见一点星光。

一会儿,老杨就打起了呼噜呼噜的鼾睡声。可是我一点也睡不着,老是在心烦意乱地想,在过去,我曾经无数次的在敌占区里隐蔽过,也曾经常常被敌人困在一个地方坚持数天数夜。可是,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的焦虑和困惑。这绝非因为我们当前处境的险恶,而是为了河东。啊!河东,我又想起了马汉东和刘均的死。武工队的溃散,还乡团的猖獗,大泽山敌人的回师“扫荡”……想着想着,脑子也就渐渐地模糊起来了……

朦朦胧胧地刚刚睡着,小陈就推醒了我。

睁开眼睛,旷野里仍然是黑乌乌的,一声长长的嘹亮的鸡叫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啊!鸡叫了!我看看天,天仍然是阴沉沉地罩满了乌云,可是,有一处地方,已经放出了淡淡的白光。

“队长,”小陈高兴地指着那放白光的地方说,“你看,那是正东。我们走的方向不错。”

“是的,”我点点头说,“那放亮的地方该是正东,可是这是什么地方?”

小陈摇摇头,因为四周还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

这时候,蛤蟆的叫声停止了。翻天覆地地闹腾了一夜的旷野上,现在显得异常寂静。听得见微风掠过草地的沙沙声,听得见草底下流水的潺潺声,听得见远处的村庄里黄牛的沉闷的叫声和雄鸡的嘹亮的鸣声,在这些极细微的声音中,还听得到有一种特别巨大的呜呜声,这声音像是响在半天空里,又像是响在地层底下,叫人捉摸不定。

“这是什么响?”我问。

“好像是海啸。”老杨说。

“哪能?离海远着哩。”小陈说,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突然狂喜地喊道,“大河,队长,咱们是在河边上!”

啊!真的吗?”我也高兴了。

“哪能这样凑巧,”老杨说。“别想好事了。”

“是,一定是。”小陈肯定地说,“我从小就在这大河岸上长大的,我能听出这种声音来,这是河里涨大水。你听,哇—哇—秋水下来就是这么响。”

这时候,大地渐渐地明亮起来了,夜幕的黑影在无声地消散着。周围的青草、人影也越来越清楚了,远处的高粱地、树木、村庄的轮廓也隐隐约约地看得见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原来是走到一个很大的草洼上来了。西面和北面都是村庄,南面是一片黑黝黝的果树林,东面,闪动着一条微微发光的灰白色的长带,像春天好天气的时候飘荡在平原上的气流,那巨大的响声,就从那里传来。

“姚队长!你看,潍河,啊!到底是潍河。”小陈兴奋地说。他转着头向南面望了一下,突然抓着了我的胳膊,激动地喊道:“啊呀!姚队长,走到我的家门口上了。你看,南面那片果树林子,我的家就在那里。每次送干部,我们都打这儿走,有时就宿在我家的果树林子里。这儿是咱们秘密渡河的地方,有船藏在河岸上的沙柳丛里。啊!可好了,总算没有走错,没有走错!”说着,他那抓着我的胳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了。在黎明的亮光中,我看见他那有着孩子气的面孔,因激动而像火一样的红润起来了。我充分地理解到此刻泛滥在他内心的欢乐,我自己也抑制不住这意外喜悦的激动。老杨更是痛快,他用力地拍着小陈的肩膀,大声地说:“好!好!小家伙,你真有本事,真有本事!”

“走吧!快走吧,河边上咱们有船,趁天还不太亮快过河!”小陈说着,拉着我们就向河边上跑去。于是,我们跑出了草洼,在灰蒙蒙的旷野上,拼命地飞奔起来。我们跑得是那样快,那样地兴奋,一夜间的疲累、焦躁,现在都已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当我们气喘吁吁地奔到河边的时候,小陈突然惊叫起来:“啊呀!糟了!”

原来专为黑夜里摆渡我们的人的那只秘密的藏在沙柳叢里的小船,被暴涨的河水冲走了。河水比平时涨大了几倍,原来藏小船的地方,现在已变成了河心,滚滚的大水,东面漫到了二道堤,西面一直冲到了石湾店村西的果林下面,河面足有一里多宽。浪涛一个跟着一个,崩雪似地重叠起来,卷起了巨大的漩涡,狂怒地冲击着堤岸,发出了哇哇的响声。有时候,冲在堤上的浪涛被堤岸挡住了,又向后退回去,和后面新冲上来的浪涛碰在一起,轰隆一声,掀到半天空,然后又像瀑布似的崩泻下来。

望着这滚滚的大水,我急得直跺脚。

“你会凫水吗?”老杨问我。

我摇摇头。这样的大水,不要说凫,就是看着也叫人心惊胆战哪!

“我也不会,”老杨皱着眉头说。“你呢,小陈?”

“我能凫得过去,可是一个人会凫有什么用呢?附近的船都被敌人搜出来烧了,我们好不容易藏下了这么一条,又被水冲走了。这怎么办?”

于是,我们都望着河水发起怔来了。最后小陈看着我说:“姚队长,好不好到我家去找找我爹爹,他也许能有办法。前几次往东护送干部,都是我爹用船送过去的。”

那好极了,”我说,“反正我们不能老是在这河边上停着,万一过不去河也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呀!”

于是,我们离开了河岸,就往小陈家的果树林里跑去。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文学照亮人生——中国现当代优秀文学作品选》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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