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梦叙事,空间修辞,雕刻时光(评论)

2021-09-07 15:56邹贤尧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水芹复活雕像

邹贤尧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在《文学评论》《当代电影》等刊发表论文数十篇,出版学术专著三部,在《作家》《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数十篇,出版小说集《空中隐约的耳语》和诗集《四声》。

一中位摇摆的仿梦叙事

进入《雕像》就进入到一个仿梦的世界。它不纯然是梦,分明运行着现实的逻辑。又不纯然是实,分明蓬勃着梦的触须。它是现实与梦的对话、对位,是二者的互相渗透互相入侵,略有征象,或者毫无中介,彼此就滑向了对方。叙述者“我”为黄村人雕像的过程,就是现实与梦境互动缠绕的过程。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分明是写梦,却让你感到在写实。你以为是写实,却氤氲着缤纷的梦。

小说的情节展开和情结散开,都附丽在梦境中,或似梦非梦的境界中。黄村形形色色的人,死去的远离的,死于肺病的殁于车祸的,决然离开的不忍离去的,教书的治病的,接生的送死的,与邻居争斗的与电斗争的,在本村当官的在外面当官的,做工程的做小姐的,碰瓷的挖宝的,形形色色的人生和命运故事,都经由“我”(“昌日”)给众人雕像的过程,伴随这过程的梦与仿梦,被召唤过来,复现出来。“果然常梦见水芹”,“大栓最后一次在梦里现身”,“那个叫大风的人总在睡梦里叫醒我”,“那晚上德辉对睡梦中的我说”,是有着提示与某种征象的明确的“梦叙事”,以此讲述和呈现水芹的患病、大栓的碰瓷、大风的送丧、德辉的失牛。更多则是无中介无标志的“仿梦叙事”,梦境与现实互相嵌入对方,真幻莫辨:“有人看到劳动和水库在墓园里向一个白须拖地的老者竭力声辩”,“德林突然从镜框里跳出来……德林的影子在墙上荡漾着说,你不懂”,“大栓奸笑着身子怪鸟一样飞到了树上。你莫急听我讲么。大栓在树枝上荡悠着说”,“水芹那还没刻眼睛的雕像靠着我,她粗重的呼吸搅得耳朵和脖颈痒酥酥的”,“我看见德辉了,他的穿着和雕像一模一样”,梦境向现实延伸,蚕食了现实,现实入侵梦境,不着痕迹,以实写梦,以梦写实,处于一种“中位摇摆”状态,人物的行动在现实与幻觉的中间状态漂移,事物的存在于真实和梦幻之间摇摆。叙述由此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度,在虚实、真幻、生死、有无之间随意出入、调度,梦境与现实同构,二者互证、互译。现实的影像仿佛就是梦的解析,而梦中的情境分明就是现实的投射,故事由此充满张力,突显了陌生化奇观化的效果。这种在真与幻、虚与实等两极之间的中位摇摆,体现了“元现代”视阈下的包孕性特征,故事、叙事、时空、感觉、手法,都呈现为一种无限敞开的状态,使作品表现出气象万千的格局。

二空间的形变与幻构修辞

与仿梦叙事相应,《雕像》的故事(叙事)空间黄村,是一个发生了形变和幻构的空间,是一个承担了叙事功能而又修辞化的空间。

就叙事而言,黄村空间起到了空间聚合的作用,多个人物多条线索由昌日的外部行动(给众人雕像、在空村巡视)、内部活动(梦与仿梦,意识流与白日梦),汇聚到黄村同一空间场所,过去以及久远的事情,被空间召回,拉入到现在,是时间空间化的处理方式。远在外地的黄村人的故事,也被空间聚拢到此地,显示出“在地性”。

就修辞而言,黄村空间是一个“形变”的空间,从昌日(“我”)的主观视角出发,黄村发生了扭曲变形,“德宝门前的草长得比人旺。我年年割,它年年长,我割得快,它长得快”,“场院花花草草如施了魔法,疯了狂了地长”,“黄村的大地上奔走着奇形怪状的身影”,黄村的地被德林和老虎小虎“挖了好几遍”,要翻出文物和古墓,“挖出第二个兵马俑”。一个真人被雕像群替代的,凋敝的、被掏空了的黄村空间。修辞即修饰、调整言辞,利用各种语言手段收到好的表达效果。空间的形变修辞正是调整空间,让它产生畸变,导向隐喻和象征,起到传达情感、揭示意义、增强表达效果的功能。黄村空间的扭曲变形,凸显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陷落的命运,映衬着人物内心的失衡与倾斜,在雕刻者昌日和与老牛共命运的德辉等农民的心中,无异于身体栖息地和精神支柱的扭曲、坍塌。

黄村空间又是一个“幻构”的空间,从昌日(“我”)的幻觉、梦境出发,呈现黄村作为一个想象的空间、心理梦幻的空间、魔幻化的空间。一个不单是雕像代替真人存在于此,而且它们幻化、“复活”,进而“活跃”于此的超现实黄村空间。它由梦叙事和仿梦叙事建构,由雕刻老人的呓语和白日梦建构,以象征性的梦幻修辞展示人物的心理流程。为了抵抗外部世界(物理黄村)的凋敝、死寂,人物在内部世界(心理黄村),或者内部外部的模糊交叉地带,搭建起一个喧哗与骚动的奇幻时空,一个传达情绪、彰显内涵的修辞意义上的时空。

三雕刻村庄与雕刻时光

叙述者“我”雕刻群像,用刻刀复活一个村庄。他面对村落废墟上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心中成品的形象栩栩如生:滑稽而鲁莽的柱子,泼辣而温婉的水芹、可怜而无赖的大栓、窝囊而偏执的小虎、深耕于土地的德辉、精明狡黠的德林、城府很深的德宝、霸道的德宏、正直的查医生和查老师、圆滑势利的村长李学军……他一片一片凿除不属于它(他)们的部分,留下那些生动的传神的细节,一个个生命在他手中复活,一段段黄村往事在他手中复活,一个凋敝的、死去的村庄在他手中复活。

作者黄朴雕刻时光,用灵动之笔复活、建构一个身体及精神的家园,建构一个万物融通生长的世界。他面对一团团时间,切除、摒弃他不需要的部分,留下岁月沉淀后的个性化瞬间:柱子作为第一个与电做斗争的人,带出黄村照明史的革命性变化;水芹作为彼时第一个得肺结核的人,勾连的是黄村瘟疫史的一环;第一个买电视机的德林,给乡土黄村打上资本的烙印;第一个买收录机的德宝,在黄村土地上投下腐败的阴影;最后一个留在村子里的昌日(“我”),是黄村“墓园”的守护者、乡土挽歌的咏叹者;而老虎小虎父子的“挖宝行动”,联结的是黄村曾经“辉煌”的“前史”、沧海桑田的变迁:这里原是一片汪洋大海,有许多满载金银珠宝的商船沉入海底,后来黄村甚至还“立过国建过都”。作者的“刻刀”所选择留用的这些“石材”,“雕刻”出一部黄村的“史诗”。

经由仿梦叙事策略,经由空间的叙事与修辞,经由如上的“雕刻”,生者与死者的边界打通了:死者在正在雕刻或已经完成的雕像上,呼之欲出,在现实与“我”的梦境之间随意出入;故乡与他乡的邊界打通了:离黄村而去的人,通过“我”的呓语与梦境,以及黄村空间,被随时召回和聚拢;人与动物植物的边界打通了:狗可以跟人对话,“不嘛。它哼着,舌头舔了我的脚。”树与风都通灵性,“它和常年在村里行走的风劝过,但没人听它们的。”过去与现在的边界打通了:两种时间被打包,压缩进黄村同一现实空间里,或“我”的梦境里;梦幻与真实的边界打通了:它们互相包裹互相入侵,由此,小说呈现了一个无限敞开和融通的世界,以上种种,它们以“对话”的方式,以“穿越”的方式,以彼此任意滑向对方的方式,共时性地存在,建构起一个死寂而灵动的、暗淡而斑斓的、日常而奇幻的黄村世界,富含迷离的意象、幽远的意境、生动的奇观性的画面感影像感。而在“家谱”和“合影”等章节里,所有雕像所有人,或者说是大部分雕像大部分人聚集、交汇、碰撞,凸现了一个全景式的黄村世界,一个空寂无人却人声沸腾的奇异的世界。作者雕刻时光,重构时空,造物主一样建构起一个文学的伊甸园,让逝者复活,将往者召回,将沉寂的、具有高度浓缩和象征意义的“黄村”擦亮、点燃,让所有生命在想象性的诗境里,静默,或者欢唱。

(责任编辑:陈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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