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
我的老师柏庆禹于2020年9月4日去世了,离第三十六个教师节只差六天。在我的求学生涯里,柏老师是第一个懂我的人。
在遇到柏老师之前,我喜欢的是数学,当时老师们说我聪明,无非就是因为我很擅长解几何题。可惜这聪明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对数学的热爱,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极大的困惑——一切推演,并不是为了追求什么“未解之谜”,而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早已存在的“前提”和“法则”而已。及至学到代数,我的困惑就几乎发展为绝望——所谓数学、所谓解题,无非就是永无止境地强化对于“规则”的确认。有谁家的孩子,是突然从聪明堕入愚蠢,由好学变为“厌学”的呢?在我看来,这如果不是遭遇了什么外在特别的变故,那很可能是这孩子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他想不明白的事,这孩子“想太多了”,而他想到的问题,可能在既定的规范里没有答案。
记得有一回,我在数学课上提问说:“我见过锅、见过球、见过正月十五的月亮,就是没见过什么是‘圆,数学教的东西,包括圆——通通都是不存在的。”
数学老师愣了几秒钟,然后直截了当地说:“你脑子蠢得像頭驴,再捣乱,你就给我出去。”
同学们放声大笑,我被自己的这种“错误认识”吓坏了,从此以后,我不但对于数学,而且对于“学习”也丧失了兴趣。到了初二,我的成绩就一落千丈,在老师和同学眼里,我确实就是一头蠢驴。
少不更事的我,曾经差一点被那样的教育废掉。
第一个指出我不是“一头蠢驴”的人,就是我的语文老师——我中学时代的班主任柏庆禹,起因则是我的一篇作文《运动会》。
在那次学校的运动会上,我的工作是帮助参赛的选手保管他们换下来的衣服,而柏老师在讲评大家的作文时,破天荒地把我的文章挑出来,仔细地讲评了半节课。
他这样说:“在运动会上,一般只有两种人、两个视角,一个是观众视角,一个是运动员视角,而这篇作文的‘奇特之处在于:从另外一个特殊的视角(保管衣服者)出发,把上述两种不同的视角沟通起来,这样一来,也就沟通了场内与场外,台上和台下。”
他接着说:“作者的可贵之处在于‘观察角度的独特,因此,能够从‘个别去表现一般,能够置身事外,又投入其中——这样的态度叫‘鉴赏,这样的能力叫审美,这样的作品叫艺术。”
他还说,“文似看山不喜平”,艺术的根源就在于“奇思妙想”。
令我终生难忘的是,柏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方才徐徐地说:“这就是为什么知识发展的根本动力不在别处,就在于四个字——解放思想!”
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被数学老师严厉禁止的“胡思乱想”,还可以被称为“奇思妙想”;知识不等于规范,因为知识发展的根本动力,就在于解放思想, 而那一天,我的柏老师告诉我,我不是一头蠢驴,因为驴不具备想象力。正因为我身上具备着这样一种叫“想象力”的能力——所以我不是驴。我永远记得那个秋天,永远想念那个秋天,在那个秋天,我遇到了一位好老师。
【原载《中国青年》】
插图 / 标准答案 / 于昌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