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 · 第一炉香》和《金锁记》互文性分析

2021-09-10 07:22向美林
今古文创 2021年28期
关键词:逃离互文性工具

【摘要】 张爱玲的两部中篇《沉香屑·第一炉香》和《金锁记》呈现多重互文关系,《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上一辈女性梁太太在《金锁记》中变身为曹七巧,喻示张爱玲笔下旧式女性无论处于开放或封闭的境遇,一旦遭遇压抑的情欲、疑忌与自危的桎梏,皆无法逃离变成绝对自私者的病态命运。《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下一代女性葛薇龙等女性变为《金锁记》中的长安等,积极追求自我解放,但在上一辈或诱哄或掌控下,内外交困,渐失自我。由此呈现出张爱玲笔下女性命运、生存真相的殊途同归。

【关键词】 互文性;工具;逃离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28-0004-04

当代法国著名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克里斯特瓦提出,“任何文本的构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1]她认为任何文本都不是孤立存在,与其他文本建构起一定的联系,或复制,或扩张,或改写,或引用,从而使多篇文本产生互文性。这些文本或是作者本人的系列作品,或是不同作者、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作品,都会有意识地让其他文本向本文本产生扩散性的影响,由此使多文本联系起来,化用另一文本或为另一文本所化用。

“上海是她的身份,香港是她的情结”,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发表于1943年5月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从人物形象到故事架构无疑最接近于同年11-12月发表的《金锁记》,两个故事分别发生英殖民地、充满资本主义气息的香港和“魔都”上海。故事以这两座具有时代代表性的大都市为背景,讲述女性在欲念驱使下,在日常生活中互相博弈,在掌控与依附、掌控与摆脱间互相激发出张力,最后的结局却是一片苍凉。这两部作品展现出多重互文关系,但《金锁记》又并非是《沉香屑·第一炉香》文脉的单纯延续,也并非是《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机械扩展,通过对这两部作品的互文关系探究,有助于深层次了解张爱玲笔下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哲理性思考。

一、变态·狠绝·自私:从梁太太到曹七巧的

身份演变

20世纪上半叶,旧秩序无声崩塌,新秩序悄然建构,《沉香屑·第一炉香》《金锁记》的故事中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缓缓拉开帷幕,文中长辈中年寡居的梁太太和曹七巧在生活之欲的围追堵截下少了传统母性的真、善、美,成为试图用青春当来的金钱抓住青春的尾巴、时代的尾巴,用疯狂的手段、伎俩、阴谋玩转、掌控其周围的人,以此来成就她们变态又狠绝的人生,最后成就的却依然是悲凉之路。

(一)成长历程

梁太太和曹七巧的差别显而易见,《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香港。梁太太的房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从建筑外观到室内设计就如香港缩影,香港沦为英殖民地后,西方文明灌进香港的各个角落,让其与中国古老文明发生碰撞,达成一场强行的文化联通,呈现开放式生活场景。这所屋子承载着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洋场文化”,承载着太太、小姐、老爷们的糜烂生活,梁太太以这房子为依托,演绎着末路青春的黄花。

如果说梁太太身处的环境是开,《金锁记》中曹七巧的则是闭,《金锁记》的故事时间跨度30年之久,发生地是梁太太前半生生活的地方上海,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旧中国几百年闭关锁国的腐朽门户被列强用洋枪洋炮加鸦片强行打开,上海成了多国租界,因租界的设立而形成了“租界与县城”彼此渗入、彼此冲突的分歧性空间,是一座新旧、东西、城乡皆兼容的集时尚、文化为一体的开放性魔都。但身居姜家大宅的曹七巧却并没有真正融入魔都上海,姜宅用厚重的围墙、严苛的封建礼法制度将十里洋场与这个阴暗、腐朽、封闭的深宅大院隔绝开来,这样压抑、让人窒息的生活环境培养出了比梁太太更疯狂、更变态的曹七巧。

梁太太和曹七巧的故事就这样在这两座看似相似又决然相反的氛围中展开、演变,《沉香屑·第一炉香》是一部葛薇龙的沉沦史,梁太太在文中出场不多,甚至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只有“梁太太”这代表男权社会下女性从属地位的称呼。梁太太像一个资深的谋士,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精准的谋划,清醒地抛弃了封建家庭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她为了成为已到“耳顺之年”的粤东富商梁季腾第四房姨太太,断绝与封建卫道士兄长联系,成了“一手抓住时代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清朝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的慈禧太后。”

躲在舞台后面玩转掌控大法的梁太太被拉出来变成了《金锁记》中舞台的绝对主角曹七巧,“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台”曹七巧,未出阁时会与异性开玩笑,玩朦胧的暧昧,但从小生长在皇城脚下的曹七巧被封建宗法制度牢牢束缚,在“三从四德”的约束下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只能成为兄长换取金钱的工具,卖给了痨病患者姜家二少爷,她出生、素质、差点当姨太的身份,连姜宅最底层的丫鬟对她都充满了歧视,只是将她当作照顾姜二少爷、承担传宗接代任务的角色,让她在封建等级制度森严的姜宅如履薄冰、度日如年、孤立无援。姜宅压抑的环境、窘迫的现实境况为曹七巧提供了变态人生的温床,为她打造黄金枷锁将自己的人生、子女的人生锁住提供了现实条件。

(二)情感掌控欲

富足的经济给二人带来优越的生活条件,但“老病残”的丈夫让两人的情欲呈现出“饥荒”。当两人的丈夫去世之后,曾经男权社会对她们的束缚解绑,她们转身成了自己世界的主宰,只是“他死了,可惜死的略微晚了些——她已经老了”。为了弥补青春逝去的空虚,梁太太饲养众多女孩,购买短暂而虚伪的情欲,以填补永远不能填满的青春饥荒。她的眼中只有自我,只有算计,无论招揽佣人睇睇和睨儿,还是收养侄女葛薇龙,她的每一笔付出的目的只在于投资后的回报,就像个精明的银行家计算着她的每一笔投资,“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即使这个被投资者是侄女儿,所谓的血缘亲情只是她的鱼饵,实现欲望的武器,就像睇睇无情的揭露,“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

和香港的交际花梁太太开放的欲念观相比,住在上海深宅的曹七巧在情欲上显得拘谨、压抑,她无法摆脱旧时代给予她的黄金枷锁,即使搬出了姜宅,也依然以封建秩序建构起与姜宅无二的曹宅,把她情欲对象还是对准的曾经报着“不惹自己家里人”宗旨,用道貌岸然的伦理观来逃避曹七巧非分之想的姜季泽。“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喜悦”情欲求而不得的中年女性曹七巧,化身成了待字闺中、怀揣情爱梦想的少女,“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吗?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几个设问句可以看出曹七巧的复杂心情,岁月如梭,在姜家这个封建孤岛的搓磨下,她“这輩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人生就是这样不讲理。她用“暴怒而起”赶走了她的爱情与永不回头的青春。时间像那打翻的“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曾经梦幻的情爱随着岁月更迭,在现实面前犹如摇曳的花瓣一瓣瓣凋零,求而不得、得到即放弃的苦闷终将曹七巧转变成了复仇女神,以自己压抑的情感为刀片,虐杀周围的一切,寸草不生。正如弗洛伊德指出:“通过压抑,自我试图把心理中的某些倾向不仅从意识中排斥出去,而且从其他效应和活动的形式中排斥出去。”[2]曹七巧终于在压抑、封闭的环境下裂变,即使“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从《沉香屑·第一炉香》到《金锁记》中不难发现,这两部作品描述的是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从封建社会走来的女性,在几千年的男权思维影响下摒弃人性的生存方式,她们失去了诸如善良、质朴、奉献等女性特质,却把手段、阴谋、阴狠、妒忌、自私等表现得淋漓尽致。其实在张爱玲作品中如梁太太、曹七巧之流并不是孤例,如《花凋》中川嫦的母亲郑太太由于担心给川嫦花钱治病会向丈夫泄露自己存有私房钱,选择放弃治疗川嫦,使这一朵娇艳的花还没有绽放,却在亲情以利益为考量的境况下凋零。《半生缘》中顾曼璐因维持全家生计做下海当舞女,后却为了讨好丈夫并保住祝太太身份,将妹妹顾曼桢献给丈夫,毁了顾曼桢明媚的一生。这些女性以婚姻为跳板,想演出一场奢华的盛宴,每每盛装出席,但演出却杯盘狼藉,正如梁太太和曹七巧的命运。

她们或如梁太太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接受了男女平等思想,有清醒的认识,面对命运安排,能主动出击,看似人生辉煌,将他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或如曹七巧完全臣服于男权社会,无从反抗,被动婚姻,虽愤懑于没有情爱的现实,却没有勇气跨出深宅,她的爱情、她的战争都局限在深宅大院,不是姜宅就是曹宅,对所有亲人开战,让“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让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曹七巧的人生变态、疯狂,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但无论是梁太太还是曹七巧的人生都无法打破男权秩序,填不满情感的饥荒,空虚依然是她们寡居生涯的主旋律,因此她们的命运谈不上悲壮,更不是壮烈,而是苍凉,或许这才是张爱玲想要说的故事,正如她说的“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3]

二、工具·欲望·自卑:葛薇龙、长安等女性的

情爱纠葛

女性不是在追求婚姻的路上,就是在捍卫婚姻的路上,是张爱玲作品的主旋律,女性在张爱玲的笔下很多时候都是以婚姻来实现自己理想,以婚姻来成就自我,她们希望能用婚姻保护自己不被外界的乱流所击倒。但理想和现实总是不和谐,美好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总要展开惨烈的碰撞,她们在想迈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成了泥质陶俑,面对外力不堪一击。《沉香屑·第一炉香》和《金锁记》女性形象若干,性格各异,以女性欲念发动始,也伴随女性在殚精竭虑的追索后依然悲剧终,是这两部作品的共同魂魄,特别是小一辈女性的情爱纠葛。

(一)工具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睇睇、睨儿是梁太太精心培养的鱼饵,但她们并不甘于交际花的身份地位,希望以年轻为武器,得男性拯救,改变自我命运,先后找上不臣服于梁太太的浪子乔琪,寄托于这个梁太太圈子的异类拯救她们出牢狱,但最后不是因违背梁太太“带回去严加管束。”的睇睇,或者像睨儿,看似乖顺,却精心设计,离间葛薇龙和乔琪的情感,最终眼睁睁看着乔琪娶了他的挣钱工具葛薇龙。睇睇和睨儿作为现代女性,对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有清晰的认识,亟须用身份的转型来改变工具人的现状。但她们对置身的环境认识还处于蒙昧状态,以为依附男人就能摆脱现实的困境,找到自由,其实只依附而没有独立性,在当时的环境下永无出路,只有沉沦的命运,逃不过悲剧的命运。

《金锁记》中转化成了长白的两任妻子——芝寿、绢姑娘。在传统礼教中成长的芝寿,披着新女性的外衣,在处理婚姻上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技巧跟对长白情感异化的曹七巧竞争,面临丈夫的母恋、母亲的软弱,孤立无援,只有在压抑、疯狂的曹家大宅借“昏暗的帐子来”逃避,企图依靠薄薄的随风飘摇的帷帐保护她不受外部世界的侵袭,最后在“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忧虑和恐惧中无力反抗而死去。长安的小妾绢姑娘的命运依然逃离不了悲剧,她本以为姨太太上位,能博出个不一样的人生,但在变态的曹七巧掌控下,她的命运一样没有意外,“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

睇睇、芝寿们作为小人物,有渴望独立、拥有自主的思想,希望摆脱现实困境,但又把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在男性身上,因此不得不以依附于主家或者丈夫的方式存活,这种片面的思维模式使她们存在的理由就是梁太太和曹七巧作为吸引、锁住异性的工具,当工具触及使用者的利益,产生冲突之时,工具的利用价值就必须消失,她们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最后只能在“知命”但不知“其无可奈何”的环境下不是被发卖就是以生命消逝的方式结束。

(二)逃离·欲望

王国维说:“人生的悲剧氛围三种,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4]仔细分析,我们发现葛薇龙和长安的悲剧命运有外界的推动,葛薇龙有姑妈梁太太设层层圈套,长安则有变态而疯狂的母亲曹七巧的层层打压、控制,也有命运的安排,遇人不淑,葛薇龙喜欢上花花公子乔琪;长安则因男友的不坚定,没有求证曹七巧的谎言就轻易退缩。但她俩悲剧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源自自身。

甲骨文中“父”的写法是“一个男人右手持棒”,《三字经》里说“养不教,父之过”,可以看出父亲在儿童成长中担当了建立规则意识,承担德行教养的责任,而父亲粗犷的力量、不拘小节的人格特征也对儿童的人格形成有诸多影响,是儿童人格健全形成的基石。但在张爱玲的众多作品都将父辈放置于“他者”的位置,或者缺席,或者失语。在《沉香屑·第一炉香》和《金锁记》中,葛薇龙和长安的父亲皆处于缺席状态,《沉香屑·第一炉香》葛薇龙的父亲葛豫琨着墨不多,字里行间中可以看出葛薇龙与名士风范的父亲并不亲近,父爱的缺席,母亲的逐利,让葛薇龙在成长中人格缺乏正常的心理引导,而只能随性而为,随欲而生。到了《金锁记》,父亲缺席状态更为强化,长安与父亲的关系似有实无,父亲是一个痨病患者,在文中有名无姓,只有“二少爷”符号化称呼,只是在旁人的叙述中充当被叙述者,從被叙述可知他身高不足三岁孩子,常年卧床,无法参与长安的成长过程,从始至终未发出声音,完全打破了中国传统中父亲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无法成为长安的保护者和精神引领者,父爱的失语、母亲的权威积压造成了长安心理极端的自卑,一旦面对多种人生选择只会顺应命运、依附强者母亲。成长过程中父亲的缺失所造就的缺乏安全感和自卑让葛薇龙和长安在未来人生的选择铺下了苍凉预设。

《沉香屑·第一炉香》写的是怀揣梦想的葛薇龙一步步走向沉沦的悲剧史,为了逃离回上海的命运,葛薇龙跳进了20年没有联系的姑妈梁太太的网,最初看见梁太太家洋场境况时,她想过退缩,想过结局,却又带着善心揣摩与梁太太的血脉至亲。可梁太太为了金钱可以与亲人完全断绝关系,没有想过回头,又怎么可能理会20年后突然冒出的所谓侄女,顾及什么血脉,什么面子。于是,当葛薇龙进驻白房子时,梁太太的交际花养成记第一步:一橱柜的衣服,成功挑起了她对物质和美丽的欲望,叔本华说“人痛苦的根源就是欲望”,此刻开始,葛薇龙的痛苦亦即悲剧命运正式启航,她在梁太太的精心培养下,成功游走在众多男性间,不迷恋,不依附,“三个月的功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纸醉金迷的生活已经腐蚀了曾经想抽身逃离的她,她不愿再继续完成学业,接受60元左右薪资的教员生涯,而这正是她想留在香港的初衷。

物质的欲望让葛薇龙背离了初衷,情欲将她推进地狱,她与卢兆麟还没萌芽就夭折的爱情成了她命运的转折。掺杂着清醒的认知、报复、一见钟情,她喜欢上了无才无德无钱无事业的花花公子乔琪,在情欲的驱动下,却因为乔琪的不够完美,乔琪的不爱,成了乔琪的俘虏,爱得卑微的葛薇龙掌控不了乔琪,却因为一场雨,一场病,让她无法躲避宿命的追击,葛薇龙找到继续留下的借口,与乔琪结婚,住进坟墓似的“梁家那白房子”,便埋葬了她所有的青春、理想、纯真,成了梁太太的敛欲工具,丈夫乔琪的敛财工具。

葛薇龙的沉沦,是她向命运的妥协,清醒的沉沦,正如她说她和海边的妓女的区别,“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因为爱欲而沉沦,而她的爱本就是单向的,乔琪连一句让她开心的谎都不愿意撒,我们可以猜测葛薇龙无爱命运的结局,无论哪种结局面对的必然都是悲剧命运,正如乔琪“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此花不正是盛放的葛薇龙吗?

相比葛薇龙能以求学的理由独自留在香港,保持一定的自我独立性,长安的人生则是高压下的束缚,曹七巧对长安的教育则是关进来,隔绝一切与异性相处的机会。异性对曹七巧的伤害、图谋,她的求而不得,转化成对长安的禁锢,曹七巧的数次打击、摧残、掌控、压迫,让长安“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成了七巧的翻版。开始自我放逐,以此忘却未出阁的烦恼,忘却母亲病态的管控,忘却母亲的谩骂,直到童世舫的出现,倍受压抑的长安渴望能以婚姻为筹码,逃离现状。

能逃离吗?并不能。“爱情是个体与个体(多数指人)之间的强烈的依恋、亲近、向往,以及无私并且无所不尽其心的情感”,充满了非理性,但在长安和童世舫的相处中理智为主线,被西方女子伤害的童世舫“深信妻子还是旧式的好”,理智选择合适的结婚对象,不会轻易移情别恋的旧式传统女性,“有个人在身边,他也就满足了”。长安需要的是让她逃离曹七巧掌控的拯救者。所以当嫉妒长安有爱、恐惧她即将脱离掌控的曹七巧故意在童世舫面前说长安是个瘾君子的时候,童世舫飞一般的逃离,没有追问,没有确认,长安“隔得远远的站定了”,看着“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远离,没有解释,没有挽留。在经历众多失败、挫折后,长安开始彻悟,她意识到母亲就像一个魔咒围绕在她的周围,只要母亲在,“迟早会出乱子”,她就抗不过宿命,她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这是看透世态的苍凉。

正如荣格所说:“每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和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参与。”[5]如果说《沉香屑·第一炉香》给葛薇龙的命运预告是“寒冷与黑暗”的话,那么“月亮”这一在《金锁记》中反复循环的意象昭示了长安的结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暗示长安的命运在母亲的病态桎梏下,会一步步失去自我,成为狂人曹七巧翻版。正如葛薇龙那句她们是被逼的,我是自愿的,她俩对自己的命运都有非常清晰的认识,却无从抗拒,无力抗拒,也最终放弃抗拒。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过:“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3]止庵认为,“她所说的‘安稳’,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人如何为自己找到一块赖以生存的立足之地,从《沉香屑·第一炉香》起,她就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了”。[6]可在张爱玲众多作品中众女子所祈求的“安稳”却如空中月,即使她们想逃离身处危境,来维持自我生存,却因或依赖或自卑或蒙昧让她们的拼命挣扎迎来的依然是不可逆的悲剧命运,这既是她们自身的不可能避免,也是张爱玲笔下众多女性的普遍困境。《沉香屑·第一炉香》和《金锁记》刻画女性的欲念、命运、处境,可谓有同有异,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这可以折射出在张爱玲笔下女性在那个时代想抓住时代的巨轮,脱离环境的泥泞,寻求独立的自我,但却不能挣脱时代的梦魇。

三、结语

“了解一个作家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就极有可能了解一个作家试图讲述什么,并通过这次讲述达到什么目的。”[7]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发现众女性在梁太太的掌控下,想由婚姻走向自由的欲念终成幻影,《金锁记》中各色人等在曹七巧的高压下无法获得人格独立,而是顺应命运安排。两部小说众人的命运看似各异,却殊途同归,这样的结局只是孤例吗?不是。“三十年的故事还没完”“阴暗和寒冷”还将继续,正如张爱玲在《有女同车》里说的“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也摆脱不了与男人之间的情感纠葛”[8],张爱玲写作的时代让她笔下的女性只要欲念存在,悲剧命运就无从避开。“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手法是比较适宜的。我用这手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9]呈现出张爱玲时代的女性想要在男性掌控世界的时代自我突围,深思那个时代女性所产生的悲剧,固然有时代所不可推卸的外在因素,但追溯源头,发现女性本人所具有的根深蒂固无法避免的内在原因才更为主要。

参考文献:

[1]秦海鹰.互文性理论的缘起与流变[J].外国文学评论,2004,(3).

[2](奥地利)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3]来凤仪.张爱玲散文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4]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点评《红楼梦》[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

[5](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上海:三联书店,1998.

[6]止庵.张爱玲文学的与众不同之处[R].香港,2016.

[7]张爱玲.传奇[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

[8]张爱玲.有女同车[J].杂志,1944,(1).

[9]张爱玲.流言[M].上海:五洲书报社,1944.

作者简介:

向美林,新疆师范大学青年政治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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