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必振:中国译介社会主义著作第一人

2021-09-10 07:22曾长秋
清风 2021年7期

曾长秋

鸦片战争后,苦难深重的国人中出现了一些“睁眼看世界”者,他们忧国忧民,开始寻求中华民族复兴的道路。其中,赵必振翻译日文版社会主义著作值得大书一笔。二十世纪初,赵必振就用了三年时间在上海翻译出版日文版的《二十世纪之怪物——帝国主义》、《近世社会主义》(上、下册)和《社会主义广长舌》等作品,最早把马克思主义学说和社会主义思想介绍到中国来。

赵必振翻译出版的日文版社会主义作品

在传播马克思主义学说和社会主义思想的先驱者行列中,赵必振于1902年就投入了战斗。赵必振,字曰生,湖南武陵(今常德市)人,1873年(清同治十二年)出生在一户官宦世家。其高祖赵慎畛为清嘉庆年间进士,官至广西巡抚、闽浙总督、云贵总督;其父赵夑和在两广为官,官至知府,1884年客死于广西怀集知县任上。赵必振出生在广东省南海县,字“曰生”含“粤生”之意。他早年师从康有为,父死之后随母从广西扶柩还乡,定居老家——今常德市鼎城区石板滩镇狮子山村。

赵必振在湖南长大,先后就读于常德德山书院、长沙湘水校经书院,读过《湘学报》,景仰谭嗣同,在时务学堂又受业于梁启超,与黄遵宪、熊希龄、蔡锷等人交往甚密。他在戊戌变法前夕参加院试,补博士弟子员。1900年,他与湘水校经书院的同窗、“寒社”的社友何来保、胡友业组织常德“自立军”,响应唐才常在湖北发动的起义。由于事泄,何来保等人被捕就义。赵必振化装成和尚逃往桂林的姐姐家躲避,在好友龙赞侯的帮助下经澳门出国,亡命日本。

在日本,他参与梁启超主办的《清议报》和《新民丛报》的校对、编辑工作。办报之余,他用两年时间努力学习日文,旁听日本社会主义者的演讲,并收集到一些日本学者出版的研究社会主义的书籍,还与在东京的反清人士章炳麟、秦力山、陈天华等多有交往,其思想与时俱进。1902年,因国内党禁放松,赵必振启程回国,在上海居住了三年,从事翻译工作。

1902年8月,29岁的赵必振在改良派主办的上海广智书局出版了自己第一部译作——日本人幸德秋水1901年所著的《二十世纪之怪物——帝国主义》。该书虽然只有4万多字,却是第一部对帝国主义进行分析批判的中文版著作,该书主张用“世界的大革命运动”(即社会主义革命)来“变资本家横暴之社会”,以“劳动者共有之社会”(即社会主义制度)来“亡其野蛮的帝国主义”。以上这些说法出自一百多年以前,确实振聋发聩,足见赵必振翻译这部作品的“慧眼”和勇气。该书发行时引起了上海新闻出版界不小的轰动,《每日新闻》、《中国民报》以及许多社会活动家纷纷赞扬这一惊世之作。

俄国十月革命发生之前,中国人接受社会主义的主渠道在日本。日本有一批研究社会主义的学者,例如:河上肇翻译了《资本论》、村井知至撰写了《社会主义》、幸德秋水撰写了《社会主义神髄》、岛田三郎撰写了《社会主义概评》等。其中,以福井准造撰写的《近世社会主义》在中国影响最大。之所以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译者赵必振功不可没。1903年2月,赵必振受谢无量委托,翻译了日人福井准造1902年著的《近世社会主义》,在广智书局分上、下两册出版,正文四编约16万字。第一编“第一期之社会主义——英法二国之社会主义”,依次介绍巴贝夫、圣西门、傅立叶、欧文、普鲁东、勃朗的生平、著作与学说,尖锐地批判了英法空想社会主义是“空中楼阁”,批评无政府主义是“粗暴过激之议论”;第二编“第二期之社会主义——德意志之社会主义”为全书核心,依次介绍第一国际的历史以及马克思、洛贝尔图斯、拉萨尔的生平与学说,对德意志社会主义予以充分肯定,对马克思予以高度赞扬;第三编“近時之社会主义”,依次介绍无政府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基督教社会主义等流派的观点,明确指出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今则如仇”、社会民主主义与共产主义“大异其趣”;第四编“欧美诸国社会党之现状”,依次介绍英、法、德、美以及东欧各国社会党的活动,指出各国社会党的历史并不等同于社会主义史。在该书出版24年之后(即1927年) ,上海时代书店将赵译本《近世社会主义》重印,对当时方兴未艾的中国大革命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该书不仅介绍了欧美各国社会党的现状以及社会主义学者的生平、著述,而且书后附录的参考书目为研究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提供了126个文献。书中以主要篇幅,向中国读者介绍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的贫困》《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等写作过程,介绍了马克思的生平事业以及唯物史观、剩余价值理论,还介绍了第一国际和巴黎公社。该书以热情洋溢的语言,称颂马克思为“一代伟人”,《共产党宣言》是“一大雄篇”,《资本论》是“一代之大著述,为新社会主义者发明无二之真理”。书中还指出,“社会主义之发达”为“人类进步必然之势”,并预言“二十世纪者,社会主义时代也”。

众所周知,《共产党宣言》结尾写道:“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其结束语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些经典语言许多人耳熟能详,而这些文字的早期译本,与我们今天看到的译文却有较大差异。在陈望道1920年翻译《共产党宣言》第一个中文全译本之前,上述经典段落早在1903年由赵必振翻译的《近世社会主义》中有四处提到。赵必振是这样翻译的:“大攻击经济社会之现组织,绝叫社会制度之改革,为劳动者吐万丈之气焰。”他把结尾段文字译为:“同盟者望无隐蔽其意见及目的,宣布吾人之公言,以贯彻吾人之目的,惟向现社会之组织,而加一大改革,去治者之阶级,因此共产的革命而自警。然吾人之劳动者,于脱其束缚之外,不敢别有他望,不过结合全世界之劳动者,而成一新社会耳。”因为译书的时间早,赵必振把《共产党宣言》译成《共产主义宣言》,此应为中文最早出现的“共产主义”一词。因此,这本书在马克思主义中国传播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除了上面提到的两部译作,赵必振还翻译了幸德秋水撰写的《社会主义广长舌》中的32篇文章,辑成一本译著。这是一部宣传唯物史观和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的通俗读物,其影响力甚至比前面提到的两部译作还要大。赵必振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和社会主义思想的译作,开阔了人们的眼界,给当时中国纷繁复杂的、日趋进步的思想界带来了一股清新空气。

赵必振翻译的具有爱国救亡作用的其他著作

赵必振的其他一部分译著,旨在总结某些国家灭亡的历史教训。当时,中国面临着被瓜分的危险,一些爱国学者往往用其他国家亡国的历史资料作为题材,进行爱国救亡宣传。例如,上海广智书局1902至1903年之间出版的由日本人北村三郎著、赵必振译的《史学小丛书》(1套9种) ,很受读者青睐。该丛书的书目分别是:《十九世纪大势略论》《俄国蚕食亚洲史略》《日本现势论》《埃及史》《犹太史》《腓尼西亚史》《波斯史》《亚细里亚巴比伦史》《亚剌伯史》,后六种属于亡国史作品。

此外,赵必振还翻译了北村三郎撰、广智书局1902年出版的《土耳机史》,构成了文明古国亡国史系列。以上作品有一个突出的特点:记叙了这些文明古国是怎样由盛转衰的。译介这些与中国有类似经历国家的亡国史,更能引起国人共鸣,从中吸取教训,从而奋起救亡。例如,他分析土耳其之所以亡国,原因在于“君奢民惰,丧失了原来的尚武精神”。在《埃及史》中则指出,该国君民不知自爱、大举外债,其患无穷:因为,“既陷破产之域,本由外债而作俑。一国之财货已全涸竭,农困于租税,官失其给俸,举国之民,流离困苦,饿莩横路,惨不忍睹。而其立法、行政、司法三大权,尽为欧洲英法人所占夺。国权堕地,不可挽回,其陷于惨状苦境者,实由于财政紊乱。”这些译作问世,立即刮起了一阵飓风,极大地震撼了国人心灵。如何避免重蹈这些国家的覆辙,成为国人关注的焦点。

赵必振另有一部分翻译作品,旨在总结日本维新变革的经验。为了借鉴日本的经验、唤起我国民众的觉醒,赵必振翻译了《日本维新慷慨史》。该书由日本人西村三郎撰,广智书局 1902年出版。由于原书排列无序,使读者难于了解明治维新的全过程,译者便按时间先后、贡献大小调整编排顺序。译本分两卷:上卷为佐久间象山、月照师、渡边华山等人的传记,下卷为平野国臣、岩仓具视等人的传记。译者在《叙》中评价:“其书详于我国维新之改革,文明之进步,凡有关于国步者,述其事迹,至周且详,而于爱国志士艰难奔走、躬膺刀锯鼎镬而不辞,以及时势变迁、人情隆替无不记之。”还声明:“欲求社会之进步,必不能无所改革……此天下之公理哉。”从上可知,赵必振翻译此书的目的,主要是借鉴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经验,激励我国仁人志士卧薪尝胆、发愤图强。译文中间还夹有按语,表达了译者的倾向性意见。例如,他在评价藤田东湖时指出:“(藤田)虽然意气凛凛,至今犹有生气。岂者我国之朝言攘夷大势,去即摇尾乞怜、媚外惟恐不及者,所可借为口实也。”以上这些议论,对启迪读者的觉悟、激发国人的斗志,亦能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

赵必振还有一部分译著,旨在以国外英雄人物的事迹激励国人的斗志。他为了“开民智,挽狂澜”,非常重视各国英雄人物对推动历史前进的作用。上海益新译社1903年出版了他翻译的日本人土井晚翠著的《拿破仑》传记,就是一例。益新译社在《中外日报》刊登了一则广告,对出版目的说得很清楚:“拿破仑之用兵也,兼一国即予以立宪之法,略一地即畀以自治之权法,并蒙其赐,又不独法民蒙其赐。我国今日盖亟于立宪与地方自治之制耳,吾愿爱国者各手此一编以讲求立宪之方法、自治之规模,则我国之富强、吾民之光荣于法岂多让哉! ”又如,赵必振翻译的《世界十二女杰》(岩崎徂堂、三上寄凤著,广智书局1903年出版),介绍了法国的格儿垤和苏泰流夫人、美国的扶兰志斯、普鲁士王后流易设等12个女性的事迹,力图证明女子的能力丝毫不亚于男子,为中国女性提供榜样。赵必振还翻译了《东洋女权萌芽小史》(铃木光次郎编,上海新民译印书局1903年出版),介绍了柳泽伯爵夫人、矶精子等70余人的事迹,旨在批判封建伦理道德、倡导男女平权。译者在《叙》中强调:“男女同权者,古今中外之公理。”而中国存在男女不平等,是因为处于“公理未发达之时代,男尊女卑之谬说,蔓演于人间。在昔野蛮之世,万国所同,而东亚为尤甚”,并指出这个现状亟待改变!

赵必振的晚年生活以及对其翻译作品的评价

赵必振早在青年时期,就参与了自立军、立宪派的活动,与唐才常、梁启超等人有难以割舍的渊源关系,才有在东京和上海那段不平凡的经历。1905年,他32岁时离开上海去香港,在一家商报做了两年编辑,也翻译了一些日文经济新闻。因为他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抨击英国殖民政策的文章,被港府驱逐出境。1907年,旧时好友、澄迈知县龙赞侯邀请他当督学,他便去了海南岛办学。由翻译转而从事教育事业,这是他教学生涯的开始。

1909年,赵必振应邀到沈阳做了熊希龄的幕僚。早在戊戌变法前夕,他就与熊希龄交往甚密,此时熊希龄任奉天盐运使兼东三省财政监理官,在辛亥革命发生时与奉天陆军协统蓝天尉通电“拥护共和”。赵必振从营口去南京和上海,充当熊希龄与革命党的联络人。中华民国成立以后,熊希龄任热河(今东北地区)都统,他随之任热河都统署财政厅厅长。1913年,熊希龄去北京组阁,担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理,赵必振入财政部主管国库。

袁世凯称帝之时,赵必振著文声讨而遭通缉,暂时避难于湖南,此后仍回财政部供职。1928年,北京政府解散之后,虽然桃源人覃振(司法院副院长)邀请他前往南京政府任职,但他无意从政,乃留北平(即北京)以教书为业,在私立民国大学、华北大学讲授“公羊春秋”“三礼”“地理沿革”等课程。

1931年爆发了九一八事变,导致华北局势动荡不安,赵必振从北平回到湖南,先在慈善团体——华洋义赈会担任董事一职,后重操旧业,在中和、孔道两所国学专修学校执教,并将讲稿编成《國学概论》一书出版。《国学概论》除了收入“公羊春秋”“三礼”等内容,还比较系统地梳理了儒学经典。他认为,国学是“关系于国家之兴衰存亡”的大事,“凡一国能生存于世界,必有悠久的文化”,“假使全国之人,于祖国相传之文化,惜然不知,则国虽未亡,而其人实已自绝于炎黄子孙。任何民族挟其武力而来宰割中国,而彼将现然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而活不知耻。悲夫!国学之不倡,则亡国灭种之祸,迫于目前而不自知。”七七事变后,赵必振回家乡常德避难,先后在常德县立中学和私立明义中学任教,艰难度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以76岁高龄的资深经历,被聘为湖南文史研究馆馆员,定居省会长沙。晚年,他回首往事,撰写了《自立会纪事史料》以及一些回忆录。1956年12月,他在长沙病逝,享年84岁。

观其一生,赵必振是一位翻译家、教育家和马克思主义思想在中国最早的传播者。他一生最辉煌的时期,是在上海翻译日文版社会主义著作之时。仅在1902年至1904年间,他就以一人之力翻译了28部作品。他以启迪民智、复兴民族为己任,携笔力耕、饱含热情,其译著对激发中国人民提高反帝反封建的觉悟产生了积极影响,带动了社会主义新思潮传入中国。可是,筚路蓝缕,作始也简。由于他只速成地学过两年日语,翻译水平有限;再加上仅三年时间便译出130余万字的作品,可谓时间短、任务重,因此译文比较粗糙。例如:译名不够准确,用词前后不统一,还存在一些语句欠通顺的地方。之所以出现这些瑕疵,是因为他急于通过推出一批社会主义作品和传播日本维新思想,来激发我国民众的志气,变革现实社会,故来不及详细地推敲文字、雕琢句法。瑕不掩瑜,读者自然能够感受得到他的译作中所蕴含的爱国热情。

(作者系中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