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北

2021-09-10 07:22楚阿房
花火彩版B 2021年1期
关键词:皇帝

楚阿房

清池在涯北筑城的第十个年头,皇帝传旨要御驾亲临涯北。彼时正值隆冬,大雪封城。

接到旨意的清池走到门边,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道:“这倒奇了,即便是邻近北境,涯北到底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就算要划为边境重地,也不必天子亲自前来啊。”

瑞昭在火炉旁沏茶,头也不抬地说道:“听闻和北境谈崩了,这才着急忙慌地布置重镇。”当初交好时恨不得歃血为盟,也不懂未雨绸缪,如今乍然决裂,大战在即还在临阵磨枪,当真是荒谬。他沏好茶,继续道,“我倒想看看这位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他蓦然噤声抬头去看清池。

清池仿若未觉般苦着一张脸道:“我倒是担心这天寒地冻的他走不走得到涯北,便是来了,我该拿什么招待他。从帝京到此,怎么也得一个月吧?那我先去打几床被子吧。”

她推门而出,走在雪地里,怎么也没想到刚还是她饭后茶资的皇帝会到得那般快。

她赶过去时,一行人已进了城。他们快马加鞭轻装简行,为首的那人用玄色披风的兜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在漫天风雪中端坐在马上,覆满白雪的羽睫下一双俊眸盯着她,在她弯腰下拜时,脱口而出:“不必。”

清池一愣,就着半蹲的姿势抬眸,看到那人犹豫着放下帽子,露出一张清俊瘦削的脸来,剑眉下一双星目似幽潭般深邃。四目相对之时,清池如遭雷击般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瑞昭眼疾手快地扶稳了她。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男子,缓缓摇头,眸中渐渐浮上了水汽。

是他?黍七?他不是死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清池强忍住心脏猛烈撞击带来的惊慌,骤然收回目光,别过脸去,颤抖着握紧了瑞昭的手道:“他不是皇帝。”

清池一连三日闭门不出,谢绝见客,门扉被扣得震天响,她恍若未闻,只是蜷缩在角落里将头埋起来。

她已多年不曾这样软弱,即便是当初面對生死,也未曾退缩过。

敲门声停息很久她才抬起头来,却猝不及防看到面前身着玄色衣衫的黍七。他不知何时翻墙而入,眸光如水地望着她,一如当初的宁静平和。

他蹲下来,抬起手来温柔地拭去清池脸上的泪,沉默良久,将手中的文书递过去道:“这是边防布置图……”

“既死了十年,何不继续死下去?”清池突然打断他的话,直直地盯着他。她委屈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既然没死却躲着她,还能一躲十年,这不是无情是什么?

她这十年来的怀念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通通化作了讽刺。

黍七自知理亏,张了张口,终是说了三个最伤人的字眼:“对不起。”

清池一把将他手中的文书拍落在地,起身走到窗边。她只觉得心骤然痛极,连理智都将不复存在,她闭上双眼竭力平复心情,良久才说道:“我给你三日时间离开涯北。”

他既不是为她而来,她也不想再心存期待。

黍七有些急切地说道:“北境可能会对涯北不利……”

“于公于私,你我不都是应该最好不见吗?”她强撑起一城之主的端严,语声冷硬。

原来,她以为的十年生死两茫然不过是个假象,对方好端端地活着却骗她已死。原来,他只是对她避而不见,那她的一腔深情便也成了笑话。就当年少无知吧。

“清池……”

“不必再说,若皇帝有心重用涯北,定然愿意派更有诚意的人来。”她手握成拳,心中有被人愚弄的愤恨,有终不能得所爱的心酸,此刻连最后的幻想都要卷入风中。

其实,清池并非没有幻想过黍七还活着。

那是她来涯北筑城的第一年,城楼落成,上面挂了许多风铃。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连夜命人前去摘下来。

瑞昭不明所以,解释道:“涯北多风,挂了风铃有利于判断风向和风力啊。”

清池摆摆手,一意孤行:“还是摘下来吧,莫要扰了归燕筑巢。”

他说过,若活着便同她一起来涯北。于清池而言,从他这句话出口开始,涯北便是他的家,无论生死。

她有过很多设想,整个涯北的建设都与黍七不无相关。她的宅邸是按照他的喜好陈设的,她的衙门永远多一个位置,书房永远有两张桌子。

她吩咐守卫,所有人来找她的人,都要立时安置下来,不得怠慢。

可是一年,两年……

接待了许多投奔涯北的陌生穷苦人之后,她的热情慢慢退减,渐渐接受了他已死的事实,为他立了牌位,温柔地摆放在素色纬幔后。她说:“黍七,这便是你的家。你若无处可去,随时可以来;你若有地方安身,也可以随时来串门。”

如今他来了,她却要赶他走。

黍七并未离开,他出城五里,在冰天雪地里安营扎寨了。

清池拒绝听任何有关他的消息,直到烽火狼烟突然燃起——北境派兵攻打涯北,被黍七他们挡在五里之外。

清池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世上从来没有独善其身。北境在与商国的谈判中受挫,便将气撒在涯北,以此来报复商国。

她站在城楼上,手握成拳,牙齿咬得嘴唇几乎要出了血。

瑞昭在一旁道:“如果他们覆没,下一个可就是涯北了。你不想见他,让我带人去……”

语音未落,清池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长枪:“就你那怎么教都没长进的三脚猫功夫,还是留在这里,让你叔叔的后生晚辈们保护吧。”

她一骑当先杀了过去,黍七已经受了伤,他唇色惨白却仍坚持着,还不忘鼓励仅剩的几个同伴:“驻军和粮草三日后就会到达,兄弟们挺住。”

明明已是殊死搏斗,还要这般自欺欺人。清池带人横扫过去的瞬间,黍七倒了下去。清池接住了他,让他靠在肩头,听他虚弱地说道:“并非我不走,而是来不及走了。”

清池逞强道:“我并非帮你,不过是被迫上了一条船,情非得已。”

仿佛比他无情,她就夺回了面子。清池将他带回城中,依然表现得漠不关心,连叮嘱大夫时都是一副官方口吻道:“这是钦差大人,好好医治,切莫让他死在了涯北。”转身,本想走得云淡风轻像个一城之主的样子,却迈不开脚步,转而一动不动地坐在了堂中,目不转睛地愣在那里,浑身煞气,没人敢靠近。

毕竟是钦差,需要重视。

她如此催眠自己,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眼角余光数着那一盆盆清洗伤口的血水,每端出一盆,她的心都会颤抖一下,握拳的手都紧上一分,那执着的怒气就消散一分。

他当初被她保护着时,可从没受过这样的伤。

清池遇见黍七那年,正值豆蔻年华。

她长在涯北,由师父带大,自幼勤学诗书武艺。彼时的涯北还未筑城,都是些老弱妇孺、孤儿寡母在师父的带领下勉强生活,简直就是贫民窟。

涯北地处商国最北部,紧邻北境。清池进入北境的繁华边城,想赚些钱财接济涯北。

她聪慧伶俐,在茶楼酒肆务工之余还学起了民间卖艺,摆起摊子舞刀弄剑,所有的看客中,黍七是第一个发现她是高手的人——他手下给的银子最多。

清池记得,他着一袭青色长袍,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清俊的面庞上无悲无喜,却自内而外透出一股子平和温柔,令人眼前一亮。她拿着银子转头去置办了衣食药品,还没走多远便被城中的乞丐分走了一半。

剩这么少,如何回涯北?清池在自己身上到处翻找有无遗漏的碎银。

她找得投入,一转头又见到了黍七。这次他的手下走上前来询问了她的籍贯,婉转表达了希望雇佣她保护主子的想法。

有钱人都需要保镖,而她武艺高强,又需要钱,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清池不觉得意外。被带到黍七面前,她问了一个问题:“敢问公子做什么生意?”

黍七看出她的意图,温润浅笑道:“正经的茶叶生意,公平买卖。”

清池放下心来,自信满满地亮剑道:“公子放心,我自当竭尽全力。”

黍七笑道:“姑娘心善,但要保护我,不能只会打架,还要会防暗杀、刺杀、毒杀,有可能还需要拼命,你当真想好了?需要再考虑考虑吗?”

清池在涯北生活虽苦却安贫乐道,人们也都互相关爱,这是师父努力的结果,也是她将来要承担的任务。她虽聪慧,却是初次接触这些恶的词汇,愣了许久,突然问道:“可是这些我都不会啊!那你想好选我了?需要再考虑考虑吗?”

黍七的笑容扩大了几分,整个人赏心悦目,他柔和地说:“不会的可以学,我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清池记住了这句话。这句话是识人,是判断,更是对她的认可,她后日对他渐生倾慕便是源于这句话。

清池于是有幸见识了这世间许多杀人于无形的手法。不同之处是,她是护人,防杀。

苦练武功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直到她连几丈开外擦过树叶的一根针都能准确击落后,黍七开始给她放假。

清池因此无所事事起来。黍七倚案看书,她就守在他身旁东张西望,草木皆兵,好像那骤然风动的花草都是危险来临的前兆。

最后黍七忍不住头疼起来,他放下书本,侧首看着她道:“清池,你不要太紧张,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想点儿别的事。”

清池也觉得自己神经兮兮,敏感过度了。她扫视一圈这府邸,成功地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些精美的陈设上。

见识太少,太容易稀奇。清池一个一个观赏厅中陈设上的精美描图,一看又看了半个时辰。

黍七又头疼了。这丫头怎么这么容易投入?他清了清嗓子唤她:“清池,清池……”

清池蓦然回神,一双清湛如洗的眸子盈盈望着他。

黍七只觉得心间莫名一动,别开眼睛道:“你喜欢那些花瓶?”

清池点点头。

“选一个,送你了!”黍七大方地说道,“抱回屋去看吧。”

“啊!多谢公子!”清池欢天喜地地谢过,抱起一个花瓶转头就进了当铺。

换银子,购置衣食药品,送回涯北。

回府后继续在黍七身旁观赏花瓶,果然又成功抱走一个。

一连几次后,黍七漫不经心地问她:“清池,那些花瓶你当了多少钱?”

清池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啊,公子,我……”

她本想说做这些是情非得已,却不想黍七此次是真的在問她典当数额。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见黍七霍然起身,有些心痛地说道:“你可知这些花瓶都是汝窑精品?你就当那几个钱,是打算把我这府邸贱卖了吗?”

啊?清池感觉已经很多了啊。她还未回神,黍七已拉着她疾步而去:“走,找那个黑心的老板去。”

清池终于弄清自己赔了多少。挽回损失后,他们自当铺出来,天色已晚,她开心之余觉得应该感谢一下主子,便要请他吃饭。

黍七看着寥落灯火下清池认真的笑颜,心突然暖了一下。他忍俊不禁道:“你那么爱财,还是留着吧。”

他提步走在前面,清池追上去道:“我说的是真的。”

他在一个首饰摊旁驻足,随口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何那么爱钱?”

“我想在涯北筑一座城。”清池目光闪闪地望着他。

黍七一愣,想不到她会这般讲。他望着她不由得出了神,只听清池继续道:“涯北苦寒,有许多无家可归之人。师父说过,他想筑一座城,容纳鳏寡孤独废疾者,倾尽一己之力做一些善事。如今他故去了,我要帮他完成这心愿。”

“为何?这些不该是朝廷的事吗?”

“不为何。因为我也曾是鳏寡孤独中的一个,若非师父,早就冻死。朝廷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需要能者助之,”清池淡淡地说道。

那些本是苦痛的记忆,却培育出如此善良的心灵,黍七想,她的师父定然是位至善至诚的高人。由俭入奢却能不变初心,他眼前这个小姑娘突然变得不一样了。黍七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心动,他抬手将一支簪子插入她发间,认真地说道:“天佑善人,你定然可以做到的。”

黍七遭到第一次暗杀是在第二年的深秋,商国国君突然暴毙,传闻商国乱成了一团。黍七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北境,临走时要辞退清池。

清池不明所以,待要问他,一支暗箭破空而来。清池一剑将其砍断,皱眉道:“我是来保护你的,如今才刚刚开始,我不走。”

黍七眸中沁了水意,焦急地说道:“你可知我是谁?跟着我会没命的。”

清池倔犟到了底:“还没开始,怎知便会没命?”

清池后来才知晓,他是商国太子,本在北境为质,如今商国突然失主,急需太子回宫稳定局势。但北境绝不会乖乖放人,他们走不走得出北境都是问题。

之后,便是一拨一拨的杀手接踵而至,铩羽而归又卷土重来,他们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黍七与清池并肩作战,她能感受到他关切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她。

“真的会死。”黍七不止一次这样告诉清池。

清池望着他有些发红的俊眸,突然便有些心疼,却偏要笑着说:“若没死呢?又当如何?”

那一晚,黍七突然将她抱在怀中,哽咽道:“若没死,我愿意跟你到涯北,一起筑城。”

那是在凛冽北风之中他讲给她的话,清池一直以为那便是定情。

而她对他早已情根深种,不知从哪个瞬间开始,她愿意为他拼命,不再关乎钱财。

黍七收到先皇旧部集合完毕等待新君的传书后,他们面临了更多的截杀。他们两人一马杀出重围,都受了伤,终于冲出了北境,与商国军队会合。

她看着黍七进入营帐,心安定了下来。她想,总算是没有白白拼命,终于苦尽甘来。她已困极,却强撑着等黍七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黍七走到她面前……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清池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却是已身在涯北。一身痛楚提醒她这并非是梦,现在不是,过去亦不是。

床头放着一箱金子,清池问清来路,心突然痛了起来。这就是她陪他出生入死的酬劳吗?这就是结果?他们就这般结束了吗?

若只是雇佣交易又何必有那多情的一句?是她记错了他的承诺,还是他贱买了生死情谊?清池将头埋在膝间,哭了起来。师父说过,大爱无相,不求回报。她终是不如师父。她有了私情,便有了情绪,因他是她唯一希求回应,想朝暮相守,共度一生之人。

她听闻太子回朝稳定了局势,天下大变。她其实在等,不求他兑现承诺,哪怕他再见她一面,从此一别两宽,也行。

可那个国之新主仿佛遗忘了她。

清池终于按捺不住,要去找他问个清楚。她一人一剑独闯九重宫阙,惊动了宫卫,闯入青芒殿时,已受了伤。她看到背她而立,身着龙袍与帝冠的人,不知该如何称呼,犹豫着唤了一声:“黍七……”

那人霍然转身,清池僵在原地,只因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清池愣愣地说道:“你不是他!”她仿佛受到了重击,颤抖着狼狈后退,如夏花瞬时凋零,风雪秒至,方才的迫人气势顷刻消弥。她眸中蕴着泪水,不敢置信地摇头,梨花带雨的哀怨中夹杂着茫然无措。不知谁一剑刺在她肩头,她骤然倒地,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清池终于知道,黍七并非太子,他只是太子的替身,确切地说,他只是太子数个替身中的一个。他在北境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拖住北境追兵,为真正的太子赢得时间。他本就是一枚棋子,还是一枚死棋。

清池被以刺杀君王的重罪投入大牢,不日便要斩首。

她蜷缩在角落里,消化着眼前的事实。茫然间有脚步声传来,她抬头,看到一队随从簇拥着九五至尊来到她面前。

清池眼前一亮,扑过去叩首,乞求道:“皇上,罪女愿意领死,求您允罪女再见他一面。”

她匍匐在地,狼狈地重重叩首,却听头顶一声轻叹:“他已经死了。”

清池的动作猛然顿住,愣在那里。继而,她疯了般继续磕头:“皇上,求您开恩,我就只见他一面,看一眼即可……

“他真的死了。他是死士,天家替身怎会轻易留存?莫说是人,只怕坟墓也无处可寻。”皇帝的话无波无澜,却重若千钧,将她砸得生不如死。

她抽噎着:“没关系,我很快就可以去陪他了。”

皇帝放轻了语气,竟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朕知你对国有功,还在涯北扶贫济弱。朕已查清你并非刺主。朕给你拨款在涯北建一座城,就交給你管理。逝者已逝,还望节哀。”

清池怔怔地听完,只呆呆摇头。

“无妨,朕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等你的答复。”

清池在牢中躺了三日,想黍七,想师父,想涯北,最后理智战胜了儿女情长,她忍痛割舍任性,选择秉持初心,继续完成梦想。

彼时她痛不欲生,相信他是真的已死,可十个春秋之后,他又活着回她面前,告诉她,当初不过是情非得已的一句谎言?

让她如何接受?

黍七醒来之前,清池日日坐在他床边,起初只是默然看着,后来她抬手轻触他瘦了许多的脸庞,突然顿悟,或许他,亦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后来他醒来,清池却只敢远远躲着。十年了啊,她身边有了其他不能伤害的人与事,而这世间的情绪又哪里是能随心所欲的呢?

刚好驻军抵达,有了上次北境突袭的前例,清池不敢再任性,忙着安排部署,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

黍七伤好得差不多时,便搬到了城楼之下的守卫房中去住,驻军已到,北境得闻消息不敢再轻举妄动,他日夜画图安排布防事宜,忙得更像陀螺。

他们同在一个城中,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原来错过那样容易,相遇那样难。

黍七倒是常常邀请瑞昭一起商讨布防事宜,再由瑞昭做传话筒,帮他与清池互传想法。想到两个大男人整日里待在一起,清池忍不住问瑞昭:“你们二人整日在一起聊些什么?就聊城防?”

瑞昭愣了愣,道:“黍七大人说话慢,而且话也挺多……”

她怎么没发现?清池皱着眉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再不做些什么,她就要浑身不自在得发疯了。

于是,驻军安排妥当之后,清池宴请将士,那是她给自己的最后机会。

将士们亦各赏一碗热酒暖身,清池拿了壶酒登上城楼,看到从对面登上城楼的黍七,黍七对她微微一笑,两人一起与将士们碰杯。

那晚,月圆如盘,银辉倾泻而下,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安和。他在前,她在后,她追着他的影子绕了城楼一圈,黍七放慢了脚步,三步一停,清池亦慢了下来。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清池醉态十足地朝他憨笑道:“坐下歇歇如何?”

“你喝了多少啊?”

黍七疾步过来扶住她,两人靠坐在城墙下的背风处。清池已酒劲上了头,笑呵呵地问他:“你说,你为什么没来找我?不想来找我也不用装死啊,我又不是没人要……”

“还害我白跑一趟皇宫,差点儿丧命……”

“真是过河拆桥……”

“你说,你是不是有不能找我的苦衷?”这一句,清池是哭着说的。

她说完,就倚着城墙睡着了,那似醉话又似梦呓的一问像箭一样直戳黍七的心门。

他侧眸注视着她,一副温柔沉醉的模样。他确定清池是真的醉了,轻轻地伸出手臂揽住她,唤道:“清池?”

清池不答,他自顾自道:“你可知,那些替身中,只我一人活着?”只因她的以命相护和不离不弃。

而他原本是准备赴死的。

他在北境做替身,干的就是随时候命为国牺牲的壮举,他从未想过能活着回商国。他本就是死士,就像他从未奢望过爱情和相守却偏偏动了心,他随时就死,却活了下来。

于是他有了从未有过的祈望——他要舍弃过去,重新做人,与清池一起回涯北筑城。

为了清池,他也曾努力过的。

朝局甫一稳定,他便想求见皇上自此归隐,却因一个偶然之机,听到了皇帝与心腹徐公公闲聊北境之事。

“北境可有合适人选?”皇帝幽幽地问身旁之人。

徐公公思忖道:“若说最合适的,非黍七莫属。他在北境多年,对那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做卧底最是合适。”

他既没死,便有了新的职责。黍七的命是皇帝给的。他在冰天雪地里将他救起,温暖他,培养他,他们也算自幼一同成长。后他被委以重任。所有的替身都被以毒控制或是以家人为质,只有他是忠心耿耿地自愿做死士。

皇帝却淡淡地说道:“他毕竟是自由之身。这次动乱几乎所有替身皆亡,只他一人活着,这便足以表明自由之身有自己的想法——人的想法千变万化。”

黍七的心像随风飘落的黄叶,寒了。

他那么爱清池,怎忍心让她变成皇帝约束自己的人质?他将她送回涯北,本想自此永诀,却不想她竟独闯青芒殿,被以刺客的罪名投入了大牢。

他慌了神,不知该如何保全她。他假装镇定地日日进宫,终于,皇帝率先按捺不住。

徐公公旁敲侧击道:“黍七公子真是艳福不浅啊!也不知给人家小姑娘灌了什么迷魂汤,命也不要地来找您,过几日就要问斩了,您说死得冤不冤啊?”

黍七冷声道:“那姑娘爱财如命,当是嫌我给的钱少了。”默了默,他话锋一转道,“既弄清了缘由,还是非杀不可吗?”

徐公公顺坡下驴道:“那还不全看黍七公子的?您以后有什么事都如实向皇上禀报,哪里会有这档子事?”他顺势拿出一颗药丸递过来,“您与皇上虽是主仆,却也有交情,您怎忍心他日夜操劳呢?”

全权控制他,便是他的醉翁之意。黍七接过药丸微微一笑道:“是属下思虑不周了。”他仰头吞下药丸,“那便请皇上再多赐她些银两,最好能建一座收容贫弱的小城,属下还了债,会更加尽心地为皇上效力。”

初始他对皇帝有怨,后来渐渐释怀。

“清池,”黍七輕声道,“是你对涯北的大爱让我想通了,进而忘却那些人心攀比出来的不公。”

并非这个世道黑暗,而是为了天下安定,必须有人自我牺牲;并非皇帝恶毒,他为了万千黎民,不得不这么防。皇城想要歌舞升平,就必须有边疆将士的负重前行。

这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事情。

黍七早已认定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他在北境多年,熟知北境王小肚鸡肠的脾性,与商国谈崩,即便无法立即开战也定会要出口气。涯北紧邻北境,又守备薄弱,他们必定会对此下手。

黍七上书皇帝将涯北划为边境重地,虽为宣誓主权,却也是对涯北的保护。他顶风冒雪,亲赴涯北布防,终于再次见到她,却激起了她的怨恨。

黍七轻轻吻在她额头上,柔声道:“你是不是很想问我对你是否有过真情?”她见到他时就像战斗的公鸡竖起了鸡冠,分明是十年不忘的意外。

若有真情,她的所作所为便是一往情深;若是欺骗,她便只剩错付深情的耿耿于怀。

“清池,你一直在我心中,我希望你快乐起来。”

那是黍七对清池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吃力地抱起她,将她送回房中,一步一步,走得异常缓慢。

门扉掩上。夜深人静,远处传来隐忍的重咳,清池睁开眼睛。若非她喝的那壶酒掺了多半的水,若非她装醉,她怎能确定原来她深藏心底的爱,亦将她深藏于心?

泪水自眼角滑落,清池的心酸成一团。

黍七离开涯北时,雪又覆了一层。他没有同清池告别,她亦不曾相送。

是瑞昭自告奋勇前去相送。

可清池知道,他死在了那个冬日,死在归京的途中。

她终是未能按捺住自己,偷偷跟了去,看到黍七在中途下车,与瑞昭在一棵开得正旺的梅花树下聊了许久,于是该知道的和被隐瞒的,她都知道了。

比如皇帝给黍七服下的毒药,需要按时服用解药,而他已经许久没有解药了。

比如他将她托付给瑞昭。他想,能陪伴她十年的男人,当是值得托付的。布防时,他的身体已极度虚弱,便请求瑞昭帮他完成最后的心愿。他虽体弱语迟,却句句不离清池。他想她安稳,幸福,有归宿,便是在最后一刻,仍心心念念,千叮万嘱。

比如奉命前去涯北的官员因大雪纷飞迟迟不肯动身,黍七抢了他的圣旨和军令火速调兵前往涯北,终于避免了让涯北陷入险境。

皇帝当时因国事紧急才没有立时插手,而他终究要给皇帝一个交代。

他将自己毒发的尸身交代给他,亲书“畏罪自杀”四个字作为罪状。

他不愿意皇帝疑他,更不能眼睁睁地弃涯北于不顾。他不愿负了君王,也不愿负了自己,更不愿辜负那个舍命护过他的姑娘。

到后来,他蓦地吐出一口血来。那血散落在莹白的雪地上,乍一看,仿佛落梅点点。清池心中一恸,想走上前去,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费尽心思护她周全——护她,护她的城,护她单薄羽翼庇护着的弱者,护她的所有,她怎么忍心辜负?

清池默默收回脚步,转身已是泪流满面。

这桩桩件件,唯有一件她不能答应,那便是她已付的终身不可更改。这是她之于他,最后的倔犟。

只因,她已独自爱了他十年,哪里还差渺寥余生?

(编辑:八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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