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金川

倏忽兩载已逝，在金川援藏的苦与乐，都被时间发酵成甘甜的回忆，沉淀成我生命的一个印记，挥不去，抹不掉。

梦回熟悉的地方，那些走过的路、看过的景、相识的人、经历的事儿，依然清晰。

记得四年前的九月，出发是清晨，陌生的金川是行程的终点。

尽管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离别的一刻，妻子终究还是泪流满面了。往后的两年，照顾年迈的父母，抚育年幼的女儿，她那柔弱的双肩是否能承担？此去金川，我又能否不负重托？有担心，有愧疚，更多的是茫然。

一开始的路很平坦。车窗外的高楼、村庄和田野，迎面向我扑来，又飞快向后退去。车内有援友二三十，彼此还很生分，气氛有些沉闷。

车过紫坪铺隧道，高山峡谷，蓝天白云，隐约的雪山———我穿越了？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成都平原截然不同的世界。

路，逆着水流，在峡谷中蜿蜒，一路相伴的岷江变成了淙淙溪流。穿过鹧鸪山隧道，进入大渡河水系。又有梭磨河缠缠绵绵，把我们送到了大渡河的干流—金川河。

顺流而下，水势渐缓。夜幕下，终于抵达县城，小城宁静而整洁。

上班的路，约两里。每天往返两三次。从援藏干部人才楼到金川中学，沿老街拾阶而上，约二十七层楼高。站在校外的路旁，带着小喘和微汗，总不忘一览小城风光。肌肉逐渐记住了每一级石阶，没有路灯的老街，夜晚也能健步如飞。

家乡在千里之外。第一次回家，与援友强、林结伴。凌晨六点多的班车，成都茶店子再转车，回到家已是晚上近十点。

闷坐班车一整天的经历犹如噩梦，不想再有第二次。不得已，返程只好硬着头皮，违反纪律，把车开到了金川。

第二次回乡时，嫌弃以前走过的路，路况太差，就“另辟蹊径”。载着援友强、林、全、平，一路欢歌，取道丹巴、小金、映秀。可穿过巴朗山隧道，连绝美的云海都来不及欣赏，就折而下山，一头扎进了大雾中。不足五米的能见度！车里声息全无，而我手心冒汗......也不知转过了多少弯，到达卧龙谷底时，车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强撑着把车开到映秀，在高速收费站旁，才长舒一口气。手机里满满的，全是妻子焦急地询问。把援友们一一送达，自己到家时，已近凌晨，女儿熟睡已久。

随着回家次数的增多，路上的每一条隧道，每一个弯道逐渐被刻进脑海，开车也颇为从容，却再不曾告诉妻子归家的日期。

初到金川，苦于失眠和嘴唇干裂。听当地人夸赞金川是阿坝小江南，心里颇不以为然。秋冬时节，目之所及，光秃秃的，一片枯黄，哪里有丁点儿江南的味道？

四季轮回，金川由陌生到熟悉，人们由不识变朋友，起初的不适已荡然无存。初时印象，亦渐觉肤浅。为他人介绍金川时，总不自觉会提及“雪梨之乡”“阿坝江南”，不经意间，就会与人分享春赏梨花、夏享清凉、秋观红叶以及冬晒暖阳的浪漫。

三月，百里河谷铺展。梨园中，房前屋后，地头渠边，甚至那些荒废的老屋基上，大片大片的梨树次第花开。远远望去，如雾如烟，竟分不清是炊烟还是梨花。林中，是洁白的童话世界。树干粗粝，枝桠遒劲，每一个枝头，都是一簇簇繁密的花朵。阿来先生是有心人，竟仔细数过，少的十朵二十朵，最繁密的一枝，竟有八十多朵！分享是少不了的，随手对着几枝仰拍，不想宝石蓝下的梨花，尤显冰清玉洁，惊喜！

七八月，与成都平原的酷暑相比，金川是清凉的世界。烈日下的气温虽不低，可树荫下或室内还是凉凉的。夜晚睡觉需盖棉被。傍晚，援友们总要一起去河边散散步，习习凉风中，看落日余晖洒满山头。回到住地，冲个澡，微风一拂，浑身干爽。这让我想到家乡的避暑胜地——瓦屋山。那里的夜晚也是凉凉的，但那凉凉的夜晚总是氤氲着潮湿的味道。夜晚，三五名援友聚在楼顶，弄几包卤菜，整几罐“拉雪”（金川人对拉罐雪花啤酒的简称），或谈天说地，或守着世界杯直播到深夜。

雨后的山林，是菌子的世界。有菌中明星松茸、羊肚菌，还有什么黄丝菌、杨柳菌、灰灰菌，更有叫不出名字的杂菌。周日里，总有援友去体验采菌子的快乐。无需特别烹饪，菌菌皆成佳肴，入口爽滑，齿舌留香。

藏区人民擅长用歌声表达情感，“长长的山谷里，洒满万千红，那是我家乡秋天的笑容......”。初到金川，就喜欢上这首《金川红》。

十月，经霜的梨树叶逐渐变红，或一簇簇点缀，或干脆大片大片染红河谷。十一月的金川是多彩的。秋天是高明的画家，红橙黄绿青蓝紫，片片山坡就被描得丰富而灵动。万宁、撒瓦脚、二普鲁，这些乡村一个赛一个地绚烂。欣赏满山的彩林是秋日里的必修课，那也是向金川秋天的致敬。

老街路旁的老梨树，这时却别有一种姿态。因了当年徐向前元帅率红四方面军一部驻扎金川的十多个月，“格勒得沙共和国”“大金省委”“红四方面军第五军军部”等遗址，在老街次第坐落。清真寺中，至今仍保存着回民独立连红军战士名单，记载着每名战士牺牲地点和原因。而街边的老梨树上，年年金川彩林满山之际，黄澄澄的鸡腿梨依旧攀扯着枝头，那是等待红军将士归来的深情。

金川的冬天是特别的。没有阴天，夜晚滴水成冰，白天暖阳加身。早晚自习途中，路旁的草丛总是如同打了发胶，僵硬地伏在地上。但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像是知道自己的孩子遭受了一夜的寒苦，急急赶来，鼓着红红的圆脸驱赶冰霜。风也很知趣，从不来捣乱。院子里，老人们悠闲地晒着太阳，神情满足。墙角下、楼梯口，三两只小狗或平趴、或侧卧、或四脚朝天，闭目享受暖阳，完全不理睬走过的路人。午后，沏一杯清茶，遮一顶草帽，坐在楼顶，打个盹。仰望苍穹，唯有深邃的湛蓝。也许是觉得那片湛蓝有些孤独，朵朵白云有时会来活跃一下气氛，一会儿遮住这里，一会儿遮住那里，山坡也有了明暗的变化。

在金川的两年里，多次接受过哈达，但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次。初入金川，两位县领导双手捧着哈达，在距县城二十里处迎接我们。我们就地起立，微微俯身，哈达就轻轻地挂上脖颈。仪式虽简短，却庄严而神圣。那一刻，使命感油然而生。我知道，那加绒藏区金黄的哈达，是金川人民对援藏干部人才的殷殷期盼。不顾颠簸，赶紧来个自拍，发到朋友圈，分享那份自豪。当金川县中学校长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的到来真是雪中送炭啊，你不来，我们的生物课都没法开呢！”平常不善言辞的我竟也脱口而出：“你们的需求就是我来的价值。”

尽管当地老师告诉我，藏区孩子淳朴，有些玩劣。但初次上课，也许是有新鲜感，孩子们专注的眼神，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也忘记了孩子们的民族身份，只知道他们都是高三冲刺的学子，而我，又回到了熟悉的课堂。一周后，班主任告诉我：学生夸你课上得好，温柔、博学、幽默呢。

然而，检查作业，还是震惊了，作业几乎都是抄的参考答案。哭笑不得的是，课堂责备他们时，几名学生竟说：我们就是有点贱，打骂才能让我们进步得快呢。当地老师也说：这里的学生就是这样的，就是要骂着才管用呢！怎么可能打骂？细细想来，从早自习到晚自习，老师的课排得满满的，学生那里来的时间完成各科的作业？为精选习题，也为防止抄答案，果断摒弃学校订的高三复习资料。编资料、上课、守着学生做练习、批改作业、评讲练习成为工作的常态。冬日里，常常迎着风霜去上早自习，顶着满天星斗回到住地，日子忙碌而充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们盼着我进教室的急切，悟透问题的开心，分数增长的喜悦，全都写在了脸上。

从教20多年，已收获了太多的感动，但藏区孩子的真情，仍让我感到幸福。晚自习下课，下着雨，正踌躇间，爱笑的雷鑫把伞塞到我怀里，转身就跑;重感冒上课，爱唱歌的齐麦仁真为我搬来椅子;三郎王姆提着年猪肉，一路跟到办公室，央求我收下.......

至今仍遗憾，没能去三朗巴尔姆的家鄉过“看花节”，没能去张宗琼的家乡看云顶花海，没能陪王潇、罗俊林、米洪俊去山上露营......

感谢金川的孩子们，他们的努力让我获得金川教育局2017年高考质量评估一等奖。

感谢金川的孩子们，他们让我更坚信，真正的师爱必须是发自内心。是自觉站在孩子角度的思考，是入耳的批评，是温润的眼神，是在点点滴滴中的自然流露。

两年里，援友们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朋友，朋友最后又变成了兄弟，情谊如同那奔流不息的金川河。

腰椎不慎脱臼的孙哥，痛苦地躺在床上，万念俱灰。援友们边照顾，边开玩笑，直逗得他龇牙咧嘴，笑着喊疼。月初，往金川赶路的援友，总会接到电话，兄弟伙到哪儿了？几个人？我们等你们开饭哈！周末，一众援友去万林沟，溪水边，垒两个灶台，选两块石板架上，七手八脚拾柴烧火，一片片五花肉烤得滋滋响，一罐罐“拉雪”开启，插科打诨中，调皮的俊哥总成为大家的“攻击”对象.......

记得强放弃休假，陪我进金川的执意;记得新哥买中足彩的开心;记得建哥炒的回锅肉、琳做的酱肉、峰哥烧的牛肉的味道;记得明、飞、伟捕获的那些石钢鳅......记得兄弟们的一切事。

记得刘校长老家一树树的梨子，金黄的鸡腿梨、浅绿的金花梨、红绿相间的红香酥;记得临别时，韩校长恳切地挽留，老师们的祝福;记得东小老师们的送别宴;记得中藏医院泽姐、唐妹儿的歌声......记得金川人的所有情。

还记得，联谊会上朗诵过锋哥的诗。“叶子红时，我们来了;叶子红时，我们走了.....”。

十月，金眉现代农业园区里，那万亩果树、药材也一定根深叶茂了吧;十月，担任驻村书记，不舍金川嘎伍岭，脱贫故事传遍海内的俊哥，也要离开了吧。

十月，金川河谷又将被染红。金风拂过，片片红叶摇曳，像万千红旗飘扬。那飒飒声响，一定是在传颂藏汉一家亲的故事吧！

如果我的生命是一片原野，那金川的两年时光，就是这原野上的一垄花圃。有了这一垄花圃，我生命的原野才明丽又绚烂。有了这一垄花圃，我生命的原野不再单调，也不再单薄。

最忆是金川啊！

作者简介：沈卫东，眉山市洪雅县教师，2016年至2018年间，作为眉山市第四批对口帮扶金川县工作组成员，挂职金川县中学高中生物教研组副组长，2020年12月在四川省第八届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评选中被评为“四川省先进工作者”。

（四川省洪雅县教育和体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