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迁

2021-09-10 07:22凝华
百花 2021年2期
关键词:猎户座观景台火烧云

凝华

我们学校在海边。从陡坡上的石梯,穿过原始森林下去,就是腥臭的海滩。春夏时一堆堆的人坐在这里抽着烟放着音乐,秋冬时则只有寥寥几人闲逛,海鸥一年四季都朝圣一般面朝太阳立在浮木上。海峡对面应当是海平面下的岛屿,太阳从这里挣扎着落下,或者说脚下的土地飞速旋转着向后退去,天空由下至上依次染成赤橙黄绿蓝靛紫……

这里的火烧云是轻柔的粉色的,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高中的时候,我在放学路上的轻轨上常看上海的火烧云,那是像凤凰的葬礼一般恐怖的景象。鳞片状的云金光闪闪,翻滚至烟囱指向的天空上方;我扒着车门的窗户看,用手机试图拍下来,可怎么也拍不出亲眼目睹时那宏大的压迫感。

太阳从学校的海滩这里退下去,火烧云被抽尽了血液的时刻,也差不多就是地球平稳地旋转着,让太阳在家乡升起的时刻。在夏季同一片光芒能短暂地照亮我们,在冬季同一片黑暗也能短暂地吞噬我们。从拍打在海滩上的细浪开始踏出第一步,迈过海峡之后跨过岛屿,然后拖着湿重的脚步前行,在无限曲折的太平洋的另一端就是家乡。我常常久久地凝视海面,好像视线也会随着海平面一同弯折,一直看到自己的家。

我在加拿大的大学里学亚洲研究。还没有分专业的第一年比较不容易,我读一页文献几乎要花十分钟,期末的时候磨磨蹭蹭,才把论文交了上去。期末是十二月,加拿大人从十一月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圣诞节,到我傍晚去图书馆还掉写论文借的书时,学校主干道上星星点点的小彩灯已经满当当全部亮起来了。

从图书馆出来后我去了校园主干道尽头的观景台。学校是个景区,风景特别好看。冬季的观景台下是干枯憔悴的玫瑰园,隔着海峡的远处是一排排雪山。恰巧积满了雪的山峰在夕阳照射下闪耀着淡淡的玫瑰粉,峭拔挺立,默然伫立在那里。密纹编织的海面挨着青莲色雾霭朦胧的山,侧面遥远的夕阳呼啸着坠落。

我手插著口袋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不远处似乎是一个小乐团突然吹奏起了圣诞歌,几人抱着金光闪闪的萨克斯、圆号还有小军鼓,轻快地吹着,吹完一首接着吹加拿大国歌。旁边的人都回头去看,大家都很开心,一边举着手机录像一边跟唱,鼓掌欢呼着。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也无法加入他们。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湿润的海滩,小彩灯,加拿大人,粉色的雪山,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也永远不属于他们,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

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读《沉沦》。学校收了许多中文书的亚洲图书馆里有一本非常古老的,似乎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印制的,纸页隔了将近一个世纪,泛黄而薄脆。我常常埋在图书馆的地下层里,偷偷躲在书架里看这本书。亚洲图书馆里没有什么人,带着一股木质熏香的味道,铁制书架摆得严严实实,刚来到大学的时候这里最令我感到安心,感到一种归属感。

但渐渐地,为了课程我不得不频繁地来这里找书查资料,焦头烂额地翻译拼凑词句赶上作业,它的消遣色彩就褪去了。大二的某一天我为了做作业而去借书时,突然意识到那种令人安心的归属感终于还是丢失了。整架整排的中文书籍突然回归了它们在异国他乡本来的姿态,变得像异域文字一样陌生。这里也不属于我了。

本来求学在外还想寻求藏身之处就是很滑稽的行为,但没有人甘心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当时我和朋友们一起租了一栋房子的半地下层住,附近有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个儿童乐园。我们三个大学生经常从学校回来后跑到空无一人的儿童乐园里玩得不亦乐乎。我最喜欢荡秋千,只要周围没有其他人就一定会坐上去晃晃,傍晚的月亮挂在草坪对面森林上的空中,荡到最高的时候像是朝着月亮奔了出去。

晚冬的夜晚我和室友在秋千上排排坐,我指着天空说,那不是猎户座吗?那三颗靠得很近的星星是猎户座的腰带,那上面那颗亮的是我最喜欢的参宿四吧。

室友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最好认,我只会认这个。

天上有好多星星,我在上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星星,更没见到过星座。我所熟悉的天空是红褐色的,时常有云层绵密地盖着,或者闪着灯的飞机掠过去。如果认真地抬着脖子很久,能看到几颗固执的星星。星星真的是一闪一闪像胎心一样鼓动着,也是我来这里之前没有想到过的。这里的景色好像总是比家乡的要温柔和蔼一些,却总觉得无法触及。应该是同样的猎户座,同样的星星,但多了百亿光年远。

你想回家吗?我突然问室友。我的一个劣根性是自己想说什么的时候不直说出来,而是给别人抛问题。

那时候疫情刚暴发不久。

在我的一生中不会改变不会失去的东西只有地球以外的在夜空中亮着的星星。晚上坐在秋千上的我想,宇宙那样大,有那么多天体,那么多可去的地方,而我永远也去不了,兜来转去只是在同一个黯淡蓝点上,还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我明明身在地球上,却把自己的地球丢失了。时过境迁,一切都皆大欢喜地像落日一般飞速远离了我。我属于太平洋海底沉没的数万亿海洋生物的死尸,属于数百光年外鼓动闪烁的变星;陆地千里,我的归属之处离我比天涯海角更远。

自那首圣诞节的吹奏乐起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从现在居住的宿舍望向窗外还能看到和观景台差不多角度的景色。一片寂静,海峡沉默,未曾动过的雪山还是一言不发,阳光下明晃晃地亮着,还是同样地陌生。

一个人刚到温哥华的那个早上,机场把我的行李箱弄丢了一只。那是八月末,下着小雨,对当时的我来说却冷得像冬天。学校开了几辆大巴来机场接新生,我坐在全是陌生人的车上扒着窗户沿路看外面的山坡和树林,忘记了自己的行李箱丢掉了的事。我心想,这里的景色真好看,海水清澈,还有许多树木和宽广的天空,下着雨像山水国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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