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句”之得失

2021-09-10 07:22陈仲义
特区文学·诗 2021年2期
关键词:短诗体式芭蕉

“短篇小说鬼才”蒋一谈领衔的截句丛书,第一辑入选19本:于坚《闪存》、西川《山水无名》、伊沙《点射》、朵渔《出神》等。由于集结众多大咖加盟,引发巨大争论震荡,2016年堪称截句年。

点赞者不吝赞美之词:“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张元珂);“创造了一种新文体”(江泽函);“无疑是一种新的方法论,我甚至将它看作一种与精神相关的技术革命”(周瑟瑟);甚或拔高到截句是“一种文学上的大发明”(严彬);“填补了当代中国短句诗歌写作的空白”(小科普);“一种诗非诗的新文体”(哲涵);“一种新向度”(杨庆祥),乃至于“截句就是诗中之诗”(舌粲莲花)。

批评者针锋相对:自恋复自夸,好大喜功。思维的活跃和命名的急切,渴望不朽的梦想和圈地跑马的野心,以及对终南捷径的执念与追逐。格局小、思路浅、气息弱、脉象短等弊端应运而生,沦为一种趣味主义、功利主义主导下的流水线作业和投机式书写。

先不做褒贬,以蒋一谈的系列论述、对谈为考察,截句的体式特征可概括为四个字:“无、短、减、断”。“无”是不用标题、以无题旨、无提示方式突入诗作;“短”是指篇幅只能在三行之内,绝不超出第四行;“减”是指有意削减排列中的长句、复句成分;“断”是剪断分行中明显的黏接、连锁关系。这样的体式特征自然带来相应的美学体质,如充满迅猛的意象,失重般的急转,平地惊雷式的终结;迸发核裂变式的诗意,迅疾、有力,直击核心,造成巨大留白。這样的美学体质容易走向“方寸之间,涵化天地”,同时也可能同一些汉俳、秀句、格言、警语、偈话,亲为比邻,混为一体。对此,有年轻学者建言,为提升美学质地应该做到:“即兴”与“难度”平衡;“短句”与“意境”平衡;“当下性”与“超越性”平衡。

体式特征与美学质地的较好合度,让蒋一谈展示不少佳构丽句,如“我时常被雨淋透/我还未遇到喜欢的伞”;“她抱紧自己/睡出了一张床”;“尘世落在身上/慢慢变成了僧袍”,“闭上老眼/钟声即渡船”,充满悟性慧根,得承认有些变异还是成功的, 比如那两句六个字:

蒋一谈

蒋一痰

通过谐音“谈”与“痰”的比照进行自嘲,在“痰”的分泌物中做不雅镜像的直接照射,真正体现出截句的特性,在此以前,人们决然是不敢这样写的。所以我们还得承认截句是一种超级“减化”形式:题目消失,结构削弱,层次减少,字词省略,不用铺垫,无需完整,着眼于最后的“爆破”。

然而,过于自信,加上文体过于精短容易露馅。有人在“豆瓣”上推举他20首名篇,并逐一点赞。就前述的美学尺度加以考量,至少有4首(占五分之一)未能达标:

1

满月是一枚婚戒

伸出手指戴一下吧

比较半个世纪前北岛《黄昏:丁家滩》:

是他,用指头去穿透

从天边滚来烟圈般的月亮

那是一枚订婚的金戒指

两者关于月亮—婚戒的意象何其相似,我不愿意说这是对北岛下意识的模仿或套写,但肯定属于迟到的“收割”。

2

雨打芭蕉

芭蕉很烦

经百度搜索,雨打芭蕉相关信息多达144万条,雨打芭蕉的诗句也高达33.7千条,可见它已积淀为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一个基本意象。唐诗宋词出现千百万次,借用原型意象没有关系,关键是否有所突破。可是,该诗第二句引发主体心情心境,仍停留在一般常识水平上,芭蕉很烦—很烦、很恼、很躁,实在太一般化了,毫无新意可言。读者期待雨打芭蕉打出个什么与众不同的东东来,结果令人失望,可谓平庸。

3

午夜的花

午夜的披头散发

提供某种意象“叠印”,让人回想起庞德著名的“地铁”之花。一百年前,人家已经开发出来了。是不是要迅速逃离出大师的阴影,才有前途?

4

我的吻,不在嘴唇上

而是藏在嗓子里

—这是我为你预留的深吻

第二句,其实已经起到结语的作用,且具含蓄意味。偏偏来个第三句的说明交代,难道不是个蛇足吗,建议删除。

由是推之,截句在简单外表下设置诱饵,只有高手才能避开陷阱。陷阱之外还有局限,局限体现在截句与短诗的同质性一面,故如何强化截句与短诗的异质性,或许是截句能够更为金鸡独立的希望之所在。

只说截句与那些超短诗、微型诗的重大区别,有自己的小宇宙、小气候,是有些言过其实;专论没有一点儿区别也靠不住(尤其对比俳句)。没有区别—完全不值得争论讨论,权当新诗文体命名途中一段噱头;而强调区别—可以争取文体建构的多一种可能。

由小诗演化为微型诗、超短诗再到截句体,笔者的看法是,截句属于超短诗、微型诗或闪诗的范畴。但是超短诗、微信诗、微型诗的名头不够响亮,唯独截句体以一个“截”字和一个“句”字的组合,特别是用“截”突出了“这一个”体式特征(无短减断),我们不得不钦佩蒋一谈在命名上的聪慧:精准与机巧。

当然要做到与微型诗的区别,还得克服交集的干扰。“截句因为短诗而存在,却又是短诗的一个变体。短诗有题目,截句因为没有题目而有了飘忽不定的状态和瞬间斜刺的力道,截句必须依靠词语的力量维持自身的平衡、完整和想象空间。”作者讲得头头是道,但这一切,难道短诗、超短诗、微型诗都不需要吗?“截击、截取、力道、瞬间、抓取、顿悟……虽然微诗和截句,在篇幅上都是词语短制,而且截句并不排斥消遣和娱乐,但这两个汉字带给写作者的心理暗示和词语沉淀是不一样的。”即便他进一步想对截字的心理暗示与沉淀大加发挥,最后还是没有出示足够的说服力。

因为所有的短诗、小诗、超短诗、微信诗、微型诗都可以带有刹那、瞬间、灵感、直接、智性成分……只不过截句更强调灵机一动、电光火石般的悟得。所以笔者非常赞赏《信报》上所评述的:截句所标榜的一切优点本身就是短小诗长期以来就存在的部分特质。将部分特质推进到极端特质,不失为一种“营销”策略?

再严苛一些,截句体许多句子充其量是一些有诗意的句子,是超短诗的一种“类型”与“分叉”,喻言批评道:“这种三句半的玩意儿,稍具才情者,掌握制作技巧,一夜之间生产几百句其实没有太高难度。”许多跟风的山寨版容易诗兴爆棚,走向简单化、肤浅化。它告诫我们,大而无当固然不可,篇制过短同样不宜,俗云“一寸短,一寸险”,或许最适合的位置只能作为“诗余”罢了(张宗刚)。

博尔赫斯早年曾追求极简主义诗歌:“浓缩诗歌,只留下最基本的要素—比喻;舍弃无用的承启句、连接句和形容词;摈弃一切浮艳矫饰、剖白心曲、状写环境、训诫说教和晦涩冷僻的文字;将两个和更多的形象合而为一,以扩大其启发驰骋联想的功能。”故而把截句归入极简主义诗歌也未尝不可。可见每种体式命名只要找到一二美学亮点就可以一马平川?不过,没有标题的规定却是一个巨大的美学缺陷。标题在诗中的功能是:成为内容的一个重要部分或核心部分,它与内容构成相铺相成的彰显关系,为何要轻易放弃?二是可增加一次“分行顿”机会,何乐而不为呢?况且无标题还会造成检索的流失与混乱。

没有标題,是笔者对截句最大的不满。标题是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功能好端端地被葬送,实在不该。

原诗

(1)你已经不爱我了

(2)你刚刚转过身

(3)就把我从眼神里抠出来

(4)我感觉到了

试改:

《你已经不爱我了》(变为标题)

(1)你刚刚转过身

(2)就把我从眼神里抠出来

第1句本身完全可以充当标题,而且还可以删掉第4句结尾,全诗压缩一半,更为简洁。好好的标题武器不用,这就叫枉费资源。

第二个不满,是随意碎片化,助长了懒汉精神,怂恿诗人自觉或不自觉把偶发的、未完整、未完成、未完善的半成品,当成好作品推广出去。毕竟千百次截肢断掌,才可能抵达一次那一个“维纳斯”,否则许多时候经不起推敲。“截句妙在起结,当戛然而起,起而未起,戛然而结,结而未结,如同孤峰拔地,悬崖临空。”“上乘的截句,其行与行之间,当有万里之势,词与词之间,字与字之间,亦能有千里百里之势。”大多数人只遵循三四行的形式规约,未能深入机理,所以大量产出的截句徒有其名。

新世纪以来,网络、自媒体兴起,带动微型诗、超短诗、闪诗创作如火如荼。可见在截句尚未“出土”之前,其父其兄们早已顺风顺水,安身立命。完全弑父,取而代之,未免六亲不认;踢开兄长,独立特行,勇气可嘉,似乎也难弃贪天之功?在DNA基因大抵相似的前提下,毕竟双方许多方面都存在赓续的关系。

纵观百年诗体,能够成型成熟的,大抵需要三个条件:稳定的规范性;区别于他体的重复性;特定的操作性。由是掂量,这个截句体可谓是一次贴切的命名,命名得“恰到好处”,它委实解决了宽泛性短诗命名的外延过大,以及名称平淡的通病。它有如豹子尾般的一击,直接、犀利,突破“超短诗”“微型诗”的方正规范和“温吞水”,所以能迅速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久违了的文体建设工地上,重新召唤人们再来一次忙碌。由于命名的尖锐与凸显得以脱颖而出,且增加若干新的诗学特征。它可能会正式挤进新诗文体的花名册,某种程度取代了超短诗、闪诗,或者与之并列,也可能成为短诗的一个鲜明“分支”。

雷平阳有一个评价说得客观:“好的截句是诗,不好的截句就是截句。”这是从内容出发的感言,那么从诗体形式出发呢?截句依然可归入短小诗的范畴,那些拥有“革命性的力量”的夸大提法,还是谨慎为好。具体说吧:少数极好的截句,完全可以独立成篇;部分稍好的截句,只是一篇中的核心、诗眼与文心,还有待发展;一般性的截句不过是“散装”“便条”“碎片”;而凑合起来的截句,是打着直觉旗号、披挂超短衣、超短裤、超短裙的“混混”。

最后重申:没有充足而深刻的理由把截句体拔得过高—指认它为创造性新文体。它有相当属性是与小诗、俳句、微型诗、超短诗相互交集的,不能为了凸显差异而完全掩盖它们的同质性;承认它的精准命名,为超短诗另造截句“别号”,有助于刺激“微时代”微诗歌的发展。

最大的尴尬是:取消标题是截句体式不同于超短诗的最大区别与特色,但要付出标题是内容重要组成部分的损失。孰喜孰忧?所以到后来,估计多数人会选择有标题的截句体—皆大欢喜。

陈仲义,厦门城市学院教授。已出版现代诗学专著12部。代表作《现代诗:语言张力论》。发表作品近600万字。独立承担国家课题两项。曾获第12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成果奖、第三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年度评论奖。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首届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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