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与流动:乡土空间的生态视角

2021-09-11 00:00聂平均
牡丹 2021年17期
关键词:亲情乡土流动

工业化的社会将人打成碎片:生活与休息相隔离、物质与精神相隔离、人与自己的父母孩子相隔离、亲情与友情相隔离、人与环境、世界相隔离;工业化的社会又将世界变成了流动的物质:信息、爱情、亲情、友情甚至热情和悲伤都变成了流动的。羊庄就是一个在破碎和流动中被作者呈现的乡土空间,一群留守在中原大地上的群生相被层层展开。在作者笔下,不仅仅是亲情和人与环境、人与动物之间的破碎和流动,甚至连死亡都是破碎和流动的。这是一束束振聋发聩的狂人式的呓语、又是预言式的亮光,它会刺激到我们的心灵深处,又会逼迫我们睁开双眼,强迫我们看清当下的社会现实和羊庄的乡土空间现状。羊庄留守的一般是祖孙组合或者单是一个祖父,留守的祖父守护着青年人的根和血脉,也守护着青年人已经逐渐忘却的亲情,甚至还守护着青年人未来才会面对的死亡。在老年、青年和少年三者之间自古维系的原始家庭生态被工业化社会打破之后,如何重新建立三者之间的和谐关系,这显然是作者思考的重要问题之一。在人类之外,作者还关注了人与动物,包括人与鸟类、人与家畜、人与鱼等等羊庄家庭生态之外的空间生态问题,围绕羊庄人与动物之间的种种故事,作者试图思考人在空间生态中的异化问题。除此之外,作者尤为关注的是人自身的精神生态,在作者笔下,人物显然是在现实、死亡之间来回穿梭,试图来象征人自身除了有一个碎片化的人生和亲情,还有一个碎片化的死亡,那么如何重建人的精神生态也成为了作者关注的一个重心。

乡土空间中的精神生态危机:精神的破碎与流动

从整体而言,羊庄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阴冷和嘲弄的气息。因为不仅仅是羊庄人的精神生态出了问题,更为重要的是家庭生态和空间生态也出现了危机。因为精神层面的生态危机是会传染的、是整个羊庄精神层面上的出了问题,没有人可以逃脱这个逼仄的空间带来的压力,除非能够顺利超脱这个空间的限制范围,高高地站在空间之外俯瞰这个存在。

第一种精神生态问题是乡土中普遍存在的被底层权力所规训的沉默。可以说羊庄人的整体精神状态是压抑的、变态的和被规训的,只有作为第一视角的“我”能看到真相,但是当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时候,谁会认为“我”是个正常人呢?当所有的人都被规训的时候,有谁知道大家的精神从本质上已经出现了问题了呢?在《寻父记》中,只有“我”可以看到“父亲”的真面目,还是大家都能看到其真面目只是装作把它看做人而已?作者没有说,我们能从文章中看到的是“我”被当做疯子关在了屋子里。与之形成互文的是《鸟类报告》中所有的人都强烈反对“我”调查鬼仔岭,由于我违反了羊庄的规矩,结果被视为怪物,没有人再愿意跟“我”讲话。当人不愿意听真话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们也唤不醒他们。尤其是我们势单力薄的时候,我们试图唤醒别人,搞不好还会被关进笼子里。这是一种隐喻,一种关于“狂人”的呓语的隐喻,但是我们也有担忧,担忧被关进笼子之后过了一阵子会变成跟其他人一样的所谓的“正常人”。但是,问题是大部分人并不需要被关进笼子里,只需要羊庄的小领导一露面就可以起到规训的作用,基本上是无往而不利的。

第二种精神生态问题是留守的老年人与外出的年轻人在精神上已无法有效沟通。在《破碎的祖父》中,祖父是一个生长在饥饿年代中的老人,一生都在囤吃的、却永远都处于一种无法满足全家需要的境地,尤其是要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娶媳妇。狠心把两个儿子都赶出家门刨煤挣媳妇,但是儿子们能理解自己的老父亲吗?在老大媳妇和儿子看来,他们的爹死了还糟蹋了半穴粮食,不愿意给老人请响器班子。老二认为父亲抛弃了自己,压根就不愿意回来给老头送终。还有很多的祖父、祖母在小说中去世,有的儿子回来痛哭流涕、有的儿子回来悲痛欲绝,但是小说借助于“我”的冷眼旁观折射了这群“儿子”们在老人葬礼上的表现。这些出外打工的人一去几千里,他们也无奈:没有钱不能娶媳妇、不能盖新房、不能在村子里扬眉吐气。家里有老人和孩子,但是沟通很少,一则老年人的思想陈旧,青年人的思想更新太快,小孩子太过于幼稚和不听话;二则老年人没有多大的能耐帮助他们,青年人在外面没有少吃苦受累,小孩子又不能帮忙还要花钱捣乱;三则机器化的大生产,轮班倒使年轻人也许根本就没有多少精力和时间陪老年人聊天,通话的时候老年人尽量让小孩子来接,可是小孩子又不大愿意跟熟悉的陌生人通话。

第三種是少年人的精神生态出现了问题。比如《空荡荡的田野》中,小武的奶奶走后其父母想带他去广州,但是小武因为眷恋死去的奶奶不愿意离去,就被随意寄养在三娘家。由于没有大人照看,上课调皮被老师轰出教室、被同学欺负、喜欢一个女生又被其哥哥威胁,只能每天与自己家的鸡为伴,后来不知所踪。他的精神其实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因为他每天都可以跟自己的奶奶讲话,实际上不从亡灵叙事角度来看的话,可以被视为出现了幻觉。当没有人与之沟通、没有人与之玩、没有人关心他的时候,他会怎么办?他能怎么办?这是作者留给我们的疑问。在《世世无穷》中,表面上是因为卖了三妹的羊引发了她的死,可是实际上我们细思之后就会发现,与她经常交流和沟通的哥哥走后,那只羊代替了哥哥的位置可以为她带来慰藉和寄托。本质上是父母的疏忽造成了少年人的精神空巢现象,虽然父母守在身边,但是乡土中有多少父母会与自己的子女做真正的沟通呢?他们也许很爱自己的孩子、也很疼自己的孩子,但是却并不懂得如何与自己的孩子有效地沟通。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但是这是一个生态问题,是一个乡土中存在着的精神生态问题。

乡土空间中的家庭生态危机:留守儿童和老人

家庭是中国人的基本单位,家庭一度非常重要,比如说在中国有所谓家国情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说,尤其是在中国古代家的观念是非常强烈的,对于中国古代人而言,家可以说是一种信仰和一种归宿。家庭是用来组织婚姻、血缘和亲情的重要空间,也是中国人赖以维系精神稳定的重要载体,家庭又是维系社会稳定和文化繁荣的重要枢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秩序尤其是家庭秩序是维系原始家庭生态的基石,家庭秩序甚至可以提升为治理国家的秩序。中国的文化是家文化,是从家这一个体伦理组织所生发出来的,在家靠孝、悌、仁、爱;在庙堂靠忠、亲、仁、恕来维系。由此可见,家庭生态无论有多原始、多僵化,在中国实际上是一直在场的。

建国后中国实现男女平等、尊老爱幼、长幼有序的新的家庭伦理生态,既继承了中国古典的家庭生态的有益成分,又进行了新的创新和建构。但是随着中国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大量农村务工人员进城,再加上分工、制度化以及西方考核制在生产和社会组织的引入,中国的家庭生态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破壞。这种破坏在农村的直接表现就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空巢老人的大面积出现。如果说作家创作是为了提供一个可供我们反思和关注的样本的话,那么啊威笔下的羊庄就是一个很好的范本。《在河水的嗓子里》三娃是一个父母在海口打工的留守孩子,与自己的祖母相依为命,思念自己的父母的时候只能通过烟盒子写信“顺水”送给他们,当自己奶奶生病的时候,为了把自己的父母从海口叫回来,他跑到汾河顺水而下游泳去找他们,结果主人公一直到结尾都不相信三娃死了。作者通过平静地笔触把一个奶孙两代的留守、用主人公爷孙两代的留守以及豁子爷的老来处境用一种看似很轻松的手法表现了出来,但是给人的触动却是巨大的,留给人的深思,尤其是家庭的破碎和死亡的破碎感让人久久不能忘怀。在《空荡荡的田野》中留守的小武撕心裂肺地阻止奶奶的下葬,《流动的祖父》中留守的“我”甚至对祖父的死还没有任何的感觉,两篇对比之后更加触目惊心地展现了留守家庭的破碎和亲情的裂痕,家庭生态的碎裂感随处可见。在小说集中,死亡是一个常见的场景,无论留守老人还是留守儿童,他们的死亡都是流动的。死亡本身是一个终结,但是死亡之后那些远隔千里的儿子们、媳妇们对自己留守的爹娘表达敬意的方式就是哭、就是撞和对小孩子不哭的苛求。而死亡之后的不能瞑目又是羊庄书写中一个比较常见的现象,他或者她死后总是放不下心,他或她留在世上的人如何为他(她)操办葬礼、留在世上的小家伙该怎样在没有自己的庇佑下生存下去?

这折射的是现代乡土家庭生态的破裂。在农村,老年人本就识字不多,文化水平也不高,从教育孙子辈角度出发,更多的是羊庄的那种神秘的、古怪的和轮回的教育内容,同时又老态龙钟地保护和庇佑着自己的孙子,为出外打工的孩子守护着未来和他们的根。孩子在这种愚昧、神秘和轮回的观念指导下,想象力非常丰富。但是在关键时刻却会带来更大更多的悲剧,比如说会顺着河去找父母,会一直觉得跟自己死去的亲人在一起等等。老年人的疾病和小孩子的无知是羊庄悲剧的又一个原因。羊庄的老人生病不会轻易告诉在外的孩子们,怕影响他们赚钱,他们与外界的沟通靠的是一部破手机,而外出务工的子女打来电话,只是因为想孩子。可是长久不见父母的孩子面对电话中陌生的父母的声音、在祖父母葬礼上见到的有点熟悉但是陌生的父母的时候,留守的孩子是害怕的、胆怯的、抗拒的。羊庄留守的孩子一般都不会相信庇佑自己的祖父母会死去,即便是过了很多年也同样如此。其实,如果从整部小说集来看的话,那么在羊庄出现的人与外出的人之间做一个区隔的话,那么羊庄也可以算作是一个留守的乡土空间书写。

乡土空间生态危机:人变动物的异化

动物被欺负惯了、被杀戮惯了、被消灭惯了,人就麻木了,人就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如果展开实验:比如说人被动物统治、人被动物追杀、人被动物同化会怎样?

智啊威在《解放动物园》中塑造了一种奇幻的羊庄空间,在描写空间生态的时候,留守问题隐退,羊庄的人与动物之间发生了奇妙而又惊悚的故事。父亲为了赚到200元钱去猎杀野猪,最后变成了野猪;一群去羊庄捉鹤的人迷失在寻找羊庄的路上;去鬼仔岭做人变成鸟的田野调查;父母变成了鹅;羊庄被动物统治了20年。通过变形和奇幻的描写,作者试图塑造羊庄空间生态中人的异化。通过一种类似于因果报应或者生命轮回的佛教思想来揭示空间生态问题,尤其是羊庄人与动物的关系问题。

羊庄中人的异化其实就是一种羊庄生态空间的反转性精神实验,当人追杀野猪反被同化;一边吃着面条、一边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一边生而为猪的样貌和形态的时候;当人的精神、灵魂与人的身体发生破碎的时候;当亲情在变成动物的爸爸与作为人的儿子之间流动的时候,为什么人不能与动物和平相处?反倒是自己的父母变成了动物之后我们才觉得那是我们的亲人变的,虽然很难接受,但是心里还是觉得它们是的。难道动物就没有灵魂和内在的心灵吗?作者其实就是在试图询问这样的问题。从人追杀动物到最后人被动物追杀的时候,为什么“我”会感到人是凶手呢?因为人把动物追到了绝地,人不是凶手是什么?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也不正是如此吗?当我们把大量的垃圾、难以降解的东西和工业化的废料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是不是正在被追杀?今年新冠病毒的全世界爆发可不可以被看做是世界对我们做出的反“追杀”呢?

如果现代社会仅仅由技术理性和工具理性所驱动,那么人类的世界就只能沦为被开发和被挖掘的冰冷的对象,但我们是与世界是一体的,如果世界毁灭,那么我们可以独活吗?轮回和角色转化固然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反观人类自身的视角,但是唯有我们转化思维模式和重塑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以及人与其他生物的相互关系,只有我们人类意识到其他生物也是生命、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利而且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地重建人类生存的外部生态。也这有这样,羊庄的乡土空间生态才能够真正地走上良性的发展轨道。当然,人变成动物是寓言也是隐喻,但是人在追求对外在世界的占有和征服的时候,确实也有动物性的本能和欲望在里面,并非完全是理性的。如果引入生态的视角,这种理性就必须考虑未来,重新衡量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

小结

智啊威的小说集《解放动物园》是具有鲁迅式的斗士风采的,其语言洗练、用词犀利。其小说集有一种“狂人”的风骨在里面,试图警示由于留守儿童、留守老人而带来的乡土空间的精神生态和家庭生态问题;由于社会和经济发展带来的人与动物之间的空间生态问题。另外,啊威小说集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作者进行了一场生态空间的反转性精神实验,把人与动物的关系进行颠倒,在羊庄的乡土空间中展开一种让人体会动物、让人变成动物的伦理实验,追问动物的生命、价值以及灵魂的问题。啊威小说集对于死亡的描写也体现着一种生命的流动性和破碎感,在神秘、梦幻和惊悚之中让人深思留守问题、生态问题和生态伦理问题,在整个小说集中,流动的河水、流动的生命、流动的季节、流动的亲情以及破碎的死亡、破碎的生活、破碎的亲情构成了整部小说集的一个主旋律。

责任编辑   王小朋

聂平均(1981—),河南漯河人,河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亲情乡土流动
永不凋零的亲情
乡土人才选好更要用好
流动的光
乡土中国
流动的画
伪亲情何以大行其道
为什么海水会流动
清明话亲情
芬芳乡土行
流动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