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

2021-09-22 02:01旗子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1年9期
关键词:皂角旱烟老唐

旗子

老唐蹲在院中大红石上,借着惨白的月光,抓出一把干烟叶子,揉碎了,卷成旱烟筒,用嘴刚吧嗒几下,立刻满院子烟雾缭绕起来。

这是氾城六月底的天,闷热无风,知了也扯着嗓子,直剌剌叫不停。老唐是氾城老地下交通员,昨夜他接到一条死命令:护送译电员张弓去豫南根据地。

可不知怎么,消息被灰布褂(侦缉处)嗅到了,全城戒严,满大街乱叫乱咬,一时间,氾城,这个伏牛山麓的小城,风声鹤唳,像盖着盖子的大蒸笼,憋闷委屈。

翌日天刚放亮,老唐就挑两捆旱烟叶子,去了北城门口,他想去探探风声。他希望能找到出城漏洞,再完美的围剿都会有漏洞,老唐坚信这一点,无数次护送任务,他都是踩着点过去的,这一次他希望也不例外。

需要临时路条,侦缉处盖红戳,军警处备案,核对氾城户籍,还要对脸识别……

老唐眉头拧成了疙瘩,心里反复揣摩各种出城方案。

对,用唐诚的路条!唐诚是他的独苗,你瞧瞧,唐诚那身形个头,稍微捯饬一下,和张弓还真有三分相像,也许就能蒙混过关。

可夕阳落山时,老唐又反悔了,他反复衡量还是觉得不妥,他不能把张弓置于危险之中,护送决不能有半点儿闪失,这是党交给他的任务,即使搭上自己的老命也要护他周全。

想到这儿,老唐猛地从大红石上站起来。时间已经等不及了,他晓得,由地痞流氓无赖组成的民团为了十块大洋,已经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嗅,暴露那是迟早的事。

他铆足劲儿猛吸两口旱烟筒,又把烟屁股砸在地面上,用右脚尖狠命踩拧着,似乎要狠下心来,做一个能捅破天的决定。老唐仰起头,透过茂盛的皂角树叶缝,看那灰蒙蒙的天,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泻下的灰白月光和无边的烦闷。

说来也奇怪,那一夜夜半,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呼雷闪电,青涩皂角刮落满地,黄土沙尘席卷整个氾城,却没有下一滴雨。

第二天早晨风停雷息,一切又恢复如常。张弓拿了唐诚的路条,二人从西拐街步行,匆忙忙去了北城门。他们上穿粗布纽扣小褂,下着阔腿扎脚裤,头戴一顶露顶破麦帽,一前一后宛然一对出城讨生活的父子。

老唐心想,我就不信这帮狗腿子就没有打盹的时候。

正想着突然听见噼啪一阵乱枪响,从城门口传过来。张弓大吃一惊,神经立刻要崩断了似的,怎么了?暴露了吗?只听见有人喊:有人闯卡了,快追啊,是共匪,抓住奖十块大洋啊。这一嗓子不当紧,像搅屎棍一样,一下子把城门楼搅乱了。

老唐急促促说,快,快趁乱出城。张弓像受惊的小牛犊,被老唐牵着缰绳向城外跑。果不其然,城门大开,白狗子一个個像疯狗一样,没命似的向城外追去。

那个闯卡人还是被抓了,白狗子推搡着押他回城。

当他们和老唐错肩的时候,老唐下意识压了压麦帽沿儿,似乎生怕被认出来似的。张弓觑了一眼那闯卡人,个头身形和自己无二,大腿上似乎中了枪,血顺着裤管向下滴,头上也许被枪托砸了,满脸都是血,面目已经分不清了。

张弓突然觉得很愧疚,可自己又无能为力,要不是这个年轻人闯卡,我怎么能趁乱出城?这年轻人是谁?是我们的人吗?还是普通老百姓呢?

他紧走几步追上老唐问,这个年轻人是咱们的人吗?老唐犹豫一下,好半天才说,不,不是,可能是抓错人了,别管闲事,趁乱赶紧出城。

出城顺大路走不远,他们便钻进了烟海桑田。借着宽大翠绿的烟叶作掩护,他们顺利抵达汝河北岸,那里早有小船接应,这是老唐事先安排好的。坐小船横渡北汝河,便是连绵起伏的伏牛山,进了山人就安全了。

一进龟山寨里,老唐便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大红石上,大口吸着他自己卷的旱烟筒子。张弓不知怎地,又想起那个闯卡的年轻人,愧疚绞住他的心,生疼。

老唐,那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咱们的人?

老唐听了,突然浑身颤栗,他用右手使劲儿摁着双眼,似乎怕那不争气的眼泪迸出来,可眼泪还是弄湿了他的双手。

我的儿啊,爹对不住你啊!

张弓猛地怔住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红太阳火球一样升起,墨绿色的汝河水上,红光碎银子似的跳跃着,洒满了整个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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