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象

2021-09-22 05:55开春
福建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阿牛拳头小雪

开春

金三指中午从食堂打饭回家,没见到儿子,感觉奇怪。摆上两只碗,两双筷子,掀开饭盒,一只手要盛饭,一只眼斜看门,还是没有儿子的脚步声,索性放下勺子,掏出手机打了。老师说整个上午都没见人影,我正要问你呢。金三指的头顿时大了,转身出门。

小县城的街道也是直的。金三指跑到街上,一时没晓得该朝南还是往北。天真冷,天上扔雨子,地上湿了。

这里的人将教师或医生叫先生。金三指姓金,看病用三根手指,人们叫他金先生或简称金先,背后都叫他的雅号金三指。中医看病与西医不同。大概西人性直,没看见的就没敢看。拍片,B超,CT,磁共振,心电图,脑电图,胃镜,肠镜,验血,验屎,验尿。毕竟人命关天,机器能看的就叫机器先看。外人看来,中医简单,没有那些弯弯绕,三根手指一横,一搭,是风,是寒,是暑,是湿,是燥,是热,了然于胸。小自头烧耳热,咳嗽流涕,大到半身不遂,屎尿不通,通通看。要讲中医简单,金三指会生气。一个咳嗽,中医要分寒热,寒咳热咳,有痰无痰,痰白痰黄,痰稀痰稠。然后辨证施治,对症开方。症分虚实,实则泻之,虚则补之,寒则热之,热则凉之。好好的一个人,也要分阴阳,或阴虚阳虚,或阴阳双虚。人病了,总有一处是虚的,气虚血虚,肾虚脾虚。中医就是自己在气血、阴阳、虚实里,加上五行相生相克,绕来绕去,先自身绕明白了,看起病来就简单,没让病人麻烦。西医是让病人在那些機器之间绕来绕去,等病人绕晕了,他才明白。金三指看病似轻描淡写,三指横搭,嘴上照样跑火车,天南地北,家长里短。中超联赛,发挥失常,没砸电视,摔杯有吧。不然是经常出差,晚上没眠,或与老婆吵架,心生闷气。不然是多吃寒凉之物,或多吃大热之物,脾胃失调。如此等等,病就来了。聊着聊着,病看完了,开药。一个病人说,金先你违反纪律,小字了。金三指笑说,处方笺巴掌大,能写大字吧,药房看懂就行。病人说,不是,要小心。金三指说,甚。病人说,你工作时间聊天讲古,效能办的来看病,要扣你绩效分。金三指小声说,效能办的都去看西医。

在这里,上自县长,下至扫街工人,没见过也有听说过金三指的名头。市井百姓,头昏肚痛,懒得去检这个验那个的,就都去找金三指开两帖中药。达官显贵,酒后口干目赤,闲坐无聊胸闷者,将手伸给金三指,等那三指一扣,交流些坊间笑话,几个黄段子,出个方子,就安心回家睡觉。金三指人脉广矣。

金三指打个哆嗦,呵气擦掌,脚踏细步,两眼在街边扫来扫去。这种天气,街上人没多。服装店,电器店,茶叶店,糕饼店,小菜馆,门都开着,却无精打采。一家音响店声音很大,唱北风那个吹,算是应景,金三指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街上有人打伞,有人没打伞,没打伞的两手拎起裤脚,缩头提肩,踮步三跳两跳,穿过街。一辆摩托嗖地从身边滑过。

金先没惊雨,出诊还是约会,头毛都贴脸了,快进来擦擦干。金三指循声扭头,看见小雪在自家菜馆门前招手,就抬脚进店。小雪从隔壁理发店抽一条毛巾来,按住金三指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擦,又叫服务员倒一杯开水来。金三指闭着眼把儿子的事说了。小雪说你吃几口暖暖身,我同你去找,就这两条破街,还藏得住人。金三指说,你要看店。小雪说,这时没客,免惊。金三指无话。小雪说,他与哪些同学走一阵,人家今天有上课没。金三指说,急了,没问老师。小雪找来两把雨伞,打开一把,放金三指手里,自己撑一把,一同上街。

街拐角有一间游戏机店。小雪说,他打游戏机吧。金三指说,在家里倒是没见。两人进店,一个跛脚老头衔着香烟迎上来。小雪说,生意好吧。老头说,刚才还有几个,这时只剩一个。金三指四面看看,确实只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在玩。金三指说,我儿子有来吧。老头摇头,走过去问眼镜话。眼镜没理会,双手在键盘上忙碌。老头歪着身子贴到电脑边,一巴掌捂了屏幕。眼镜急了,说,输了你赔。老头说,金先找人呢,知道快说。眼镜说,早起有来,没打,坐着看黑狗打。金三指说,后来呢。眼镜说,黑狗接电话,走了,他跟黑狗走。好了,手伸去。老头缩回手。金三指抽出一百元,放在键盘上,说,去哪里了。眼镜说,叔,我真真没晓得。

两人出店。小雪说,跟黑狗走一阵,要小字。金三指没话。小雪说,报警,可以吧。金三指说,情况没明,虚实没清,没敢落笔开方。小子贪玩,或本没甚事,报警了,弄得满城尽知,让人笑死。小雪说,也是。雨大了些,风吹来,钻入领口,像有人扯开领口倒入一股冷水,冷极。一条街走完,两人转身走,不久,抬头见小雪的菜馆,小雪拉金三指进店,坐下。店里冷清,只服务员独自无聊搓掌。金三指脸色清冷,神情沮丧。小雪说,未吃吧。金三指掏出手机,说,糊涂了,怎么忘了一个人。小雪见状走开。

厨房连在店后,仓库连着厨房。仓库一角支着一张简易的床,床上躺着小雪的婆婆,婆婆在看电视。家里没人,每天早上,小雪用车把婆婆推来,晚上再推回去。小雪进仓库拿了一包面条,走两步折回,换了面线。面条硬,难煮,面线细,一滚就烂。

小雪端一碗面线糊放桌上,说,天冷,吃两口。金三指捏着手机,两眼无神。小雪说,嘴唇都紫了,快吃。金三指说,怎吃得下。小雪说,吃不下也得吃。金三指一愣,这话他说过的。

小雪还是姑娘的时候,就经常头痛,一个月痛一次,一次痛几天。刚开始只是隐隐作痛,还能忍。嫁人后,好了一段,只是一年两年,肚子平平,婆婆急,老公气。老公的拳头常往她身上招呼,头痛就又来犯,一次比一次重,后来连肚子也痛,痛起来,人没敢下床。老公更气,夜夜不回家,不管家,没晓得在外面做什么。婆婆只能抹泪,没办法。小雪没了工作,家里米缸很快见底。老公高兴了,叫人拿几个钱来,不高兴就没有。小雪与婆婆有一顿没一顿。居委会向大妈说,这是甚事,尿盆破了也得补,何况身体。拉了小雪去看金三指。金三指一搭脉,啧了一声,说,怎没早来。向大妈说,怎没早来,你们做先生的,就爱说这句,人民群众要是晓得,要你们金先银先铜先做甚。金三指笑说,果然居委会大妈,去朝阳区进修的,厉害厉害。向大妈说,免啰唆,是甚病,你晓没晓得医。金三指说,寒。向大妈说,好好一个人,没喘没抖,怎就寒了。金三指说,你先生还是我先生。向大妈说,你先生你先生,骄傲了。金三指说,寒邪入侵,损伤阳气,阳气不振,经脉阻滞,气血运行不畅,不通则痛。早时,寒气伤表,好治,喝几碗生姜小葱汤,就能散寒。现时,寒邪入里,要费周折。小雪小声说,先生,我没钱。向大妈说,是了,小雪三顿没两顿,你敢开鹿茸洋参虫草,我找纪委举报。金三指把处方笺转个向推给向大妈,说,你开。向大妈说,我开,你签字。小雪拉了向大妈的肘说,咱回吧,莫为难先生。向大妈抖抖肘,将处方笺推回金三指面前,说,肚痛头痛,一身没一处好,丢了工作,老公打骂,苦日子,我三天两头跑她家,你没可怜。医得好,找到工,老公欢喜,要回家,一家人就活了。金三指接过处方笺,说,医没好呢,你去举报。向大妈说,没晓得你肚量小,没得开一句玩笑。金三指笑笑,在处方笺上写下:干姜6g,炙甘草10g。撕下,给小雪。向大妈伸出两根手指,说,就这。金三指说,还有。

金三指拿来一支艾条,点燃,让小雪坐下,跷起一只脚,说,这是足内踝,往上六横指,用你的六个手指并排,量,对了,这点叫蠡沟穴,每天灸一次,像我这样。金三指示范,艾条移近小雪的小腿穴位。小雪喊一声烫。

小雪说,没烫了,吃吧。桌上的面线糊没见热气。金三指端起碗,浅浅吃一口,说,我刚才打给拳头师了。小雪说,找他最对路,他怎说。金三指说,他随时叫人去找。小雪说,应该可以放心的,你多吃几口。手机响起,金三指接了,嗯唔几声,挂断放下。小雪说,谁,拳头师吧,有消息吧。金三指说,没啦。同事看我没上班,打来问一下。小雪说,莫管了,你吃饱些,你不是为自己吃的。金三指顿时觉得喉咙哽噎,连忙吃一大口冲下。

你不是为自己吃的,还有刚才那句吃不下也得吃,都是金三指那晚对小雪说过的话,小雪怎的把这两句话丢耳朵里藏了这许久呢。

小雪的痛,在金三指的调理下,缓解了许多,却总有个病底,没好利索,遇寒还痛。小雪说,金先,没关系的,这点小痛,我能忍。金三指摇摇手说,叫病人忍,是先生没功夫。金三指看到,小雪脸色清白,头发枯黄,抓过手细看,指甲苍白无华,联想到小雪贫寒的家境,长期营养不良,这是血虚嘛,得补血,要祛风祛寒补血一齐来。上次看病时将就向大妈,未及细想,单就祛寒開方,小雪的寒当然要祛,但只祛不补,病根难除。金三指思之再三,选当归四逆汤,落笔:当归12g,桂枝9g,芍药9g,细辛3g,通草6g,炙甘草6g,大枣8枚。叫药房包来9帖,记他的账。小雪说,我以后还。金三指笑笑,无话。金三指忽地想到,小雪的身体要补血,血气充盈,方能驱赶寒气。中医讲究溯源。寒自何来,一是外界寒,寒凝血脉,一是自身虚,自身若强,寒气不侵。小雪气血为何亏虚,源于生活窘迫,日日担惊受怕,外寒加重内寒。外寒不消,内寒难除,只医身体,恐难善终。所以补血。当归活血养血,大枣补血,当归大枣犹如救灾物资,灾区路常没通,这时用桂枝。别看它取了个女人的名字,实则是个刚猛勤快的大汉。桂枝温经通络,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硬生生开出一条通往灾区的路。经络既通,气血运行自然无碍,寒气败走也有门路。细辛像个细心的婆娘,顺着桂枝开出的路,一点一点地找,把隐藏在深处的寒气一把一把揪出来,祛风散寒。通草通草,上通下通,是个街道老太,善做思想工作,疏肝解郁。一个药方的组成,就像排兵布阵,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桂枝不是主力,却是一支关键的奇兵。打通一条路,小雪自己就能走下去。小雪需要桂枝。向大妈也算是桂枝,可惜是薄薄的一片,药力不够。

用了当归四逆汤,没多久,小雪说没痛了,可钱还得欠着。金三指看到小雪神情抑郁,是通草药效欠缺吧。金三指这段时间比较忙,没有细究。晚冬时节,胸闷胸痛的病人多,门诊一天坐到晚,屁股难得离椅。一个有钱的大老板,当年走到鬼门关,是金三指将他拉回来的,目下一到冬天,自己就感觉心口堵。俗话说,有人万金,没人清心,老板亦然。老板心堵,就爱吃金三指的药,说,金先,我去医院看你要排队,没排队坏你的规矩,排队呢,浪费我的时间。我这个人你是晓得的,书读没几页,字识没几个,话讲起来没转弯,你说,怎办。金三指说,怎办,我办。白天门诊排长队,我走开,别人骂你,晚上没人看见,我去。老板说,金先也是直人,我备两泡好茶等你。当晚,老板派车载金三指去。老板一手捂胸口,一手要泡茶,金三指说,好酒沉瓮底,好茶没惊晚,先摸脉。老板依言坐下,伸手绾袖。金三指横指扣脉,半晌,说,无大碍,天寒,血脉欠通。老板说,平平一个天,单寒我没寒别人,别人的血脉怎没欠通。金三指说,平平一个人,有的穷有的富,你怎就比别人会赚钱。老板张口无话。金三指说,个体差异。你属痰瘀体质,遇寒则堵。老板说,合该我堵,讲讲看。金三指说,你胖,自己看,肚子比老婆孕孩子大多少。胖人多湿,湿能生痰。老板说,越讲越错了,我嘴里干干净净,从没咳痰。金三指笑说,此痰非彼痰。老板说,中医就是绕,痰叫痰,不是痰也叫痰。我穿了一身厚衣服,整天坐在屋里,有时走两步就流汗,你说我寒。金三指说,要上课吧。老板说,没敢与你绕,反正是你们先生说的才对,别人说的都没对。金三指笑笑。老板泡茶,两杯浅绿的茶汤冒着热气。老板说,上等的绿茶,一斤三千多哦。捧着都烫手的茶,我要是问你热还是寒,你一定讲寒。金三指说,还真是寒,质寒。老板说,我讲对了吧,先生就要讲先生话,别人没晓得才叫高明。本想问,我怎来的痰瘀体质,算了,你讲了我也没晓得。金三指说,你吃多了,别人吃稀粥,配青菜,你吃大鱼大肉。老板说,奇了,大鱼大肉吃了有力,怎就痰瘀了,我的船员,天天要大鱼大肉。免免免,你免讲了,讲了我也没晓得,越讲我越乱。晚上没事,常来坐坐,吃茶摸脉。金三指说,要开工资。老板笑说,工资小事。金三指说,还真有个事,要求老板。

金三指晚上常去老板家,自己骑一辆摩托去。那晚,天真冷,金三指心里却是热的,他与老板说成了一件事。回家的路上,过石拱桥后,天上扔下些雨子,金三指下车拿雨衣,车灯一歪,照到桥下,水里有半截人影。大寒之夜,有人捉鱼吧。金三指心底一颤,硬着脖子朝水里开喉大喊,是人是鬼,是人上岸,是鬼隐去。人影无声,半晌,似有哭声传来。金三指心头方定,说,做医生的,治病救人,只在诊室,叫我下水救人,为难了。人影说,你走你的路,救人做甚。话被风吹过,听得隐隐约约,金三指觉得耳熟,就说,救人是天职,谁叫你给我看见,你不上来我下去。金三指披着雨衣,屈腿侧身下堤,脚下一滑,跌坐在地,叫一声哎呀。金三指说,甚事想没通,上来和我讲讲嘛。人影说,没路走了。金三指一惊,说,小雪,是你吧。小雪说,金先,你回去吧,这事你没法管的。金三指坐地上说,痛死我了,我苦,脚崴了。小雪没话。金三指说,小雪,我救过你吧。小雪说,是哦,下辈子报答。金三指说,下辈子谁晓得,今晚,你先救我一次,好吧。小雪无话。金三指说,脚在你身上,你要死,没人能拦,明天后天再死,一样的。今晚你先救我。雨小了些。小雪说,金先。金三指说,我无法走了,在这里坐,没到天亮就会冻死。就是没冻死,明天满城的人都会把我骂死,讲你金先白日全讲好听话,救死扶伤挂嘴上,一个好好的人在你面前死了,怎没去救,你说是吧。小雪说,金先。金三指说,你快载我回家,我天天要吃降压药,血压高了,没吃危险。摩托会骑吧。小雪说,会。金三指爬了两爬,没站起来。一阵水响,小雪双脚蹚水,上岸扶起金三指。雨没了,金三指脱下雨衣给小雪,说,穿上挡风。小雪开摩托,两排牙齿打架没停。金三指说,冷,慢点。

进了屋,金三指找来老婆的衣服,叫小雪换。小雪无话,头扭向门边,开步要走。金三指说,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死了做干净的鬼,清清爽爽,漂漂亮亮。到了那边,干净的衣服找得到吧。里间没人。小雪接过衣服,说,老婆呢。金三指说,早跑了,没听说吧。小雪说,孩子呢。金三指说,去爷爷奶奶家住两天。快去换了,我还有事求你。没多久,小雪从里屋走出,手里捏一团湿裤子,拿眼看金三指。金三指说,放地上,我要吃一粒降压药,可是肚子饿了,先帮我煮一碗面线糊好吧,很快就熟了,免多久的。金三指一瘸一拐带小雪到厨房,面线油盐味精指给小雪看,坐在桌边看小雪点火下锅。金三指说,先抓一把红枣做锅底,白罐子里就是,待出锅时加三片姜,生姜红枣驱寒。小雪依言。金三指说,那年,我在乡下卫生所,孩子才两岁,老婆嫌家里穷,跟人去深圳,就没回来,多少年了,没人晓得她在哪里,是死是活。小雪说,真傻了,金先多好的人。金三指说,讲你的事吧。小雪说,金先没再找一个。金三指说,怕孩子受苦。等孩子独立了,再说吧。讲你的。小雪双肩一抖,说,你没听说吧。金三指说,这些天带孩子回老家,今天刚返。小雪说,老公赌博输惨了,没钱还,来了一帮人,抢,家里本也没甚值钱的东西,床,桌,电视机都载走。晚上向大妈背一条旧棉被,一张草席来,我和婆婆打地铺。地上冷,没法睡,婆婆坐在地上一直哭。金三指说,老公呢,这个没做人的东西。小雪说,老公去把那人打半死,载去医院,听说没法活了,老公就跑得没见人影。向大妈说,没做人的东西也晓得跑,叫政府抓到,没枪毙也要判无期。金先你讲,我有活路吧。锅上起大烟,咕嘟咕嘟响。金三指说,熟了,加生姜,舀两碗,陪我吃。小雪摇头,无话。金三指说,你死了,婆婆能活吧,一死就死俩。快吃。小雪横袖揩泪,说,真真没办法,我怎吃得下。金三指说,吃不下也得吃,去照照镜,你面如白灰,那是气血衰竭的征兆。不吃,寒气把血脉冻住,仙来也没救。再说了,你不是为你自己吃的。一滴泪流到嘴角,小雪伸舌头接住。金三指推一碗面线糊给小雪,自己边吃边说,老板公司工人几百人,一半是单身,单身汉就爱吃两杯酒,约三两个好朋友一阵吃。你吃呀,听见没,要胡椒粉吧,不要算了。单身汉爱吃酒,有时上街吃,有时带回厂里宿舍吃。在宿舍吃就要有人送。你看,街上的菜馆都没给客人送菜的。小雪低眉,吃一口面线糊。金三指说,老板讲,这就叫商机嘛,做别人没做的生意,稳赚。叫我讲,做生意就要像艾草。艾草贱,长得满地都是。医书上写,艾草通经络,活气血,祛寒驱湿止痛。艾草还有一个功效,走窜。艾灸只用艾草,怎没用稻草麦秆,艾草善走窜,烧别的草只有热,艾草能将热渗入体内,顺着经络走。小雪说,金先,降压药放在哪里,我去拿。金三指说,免急。我讲的你听晓得吧。小雪说,我去洗碗。金三指说,你想想嘛。小雪边洗碗边说,叫我去送餐,我十二分同意,免想也晓得。街上的菜馆都没做外卖,我想有用吧。金三指说,木头刻的脑袋。小雪停手扭头,说,甚。金三指说,正是没人做外卖,才叫你开一间嘛。小雪回头洗碗,无话。金三指说,谁没晓得你没钱。老板后街有一间店铺,空着。拳头师以前办过培训班,剩下一些椅桌,挑几只来,洗洗就能用。买米买菜的钱,我先垫着。老板还讲,他的工人消费,免付现钱,先记账,月底从工资里扣。小雪双手淌水,跪下去,说,金先。金三指将小雪拉起立,说,这时将婆婆带来,先在我这里住两晚,我的孩子要过两天才回来,房间空着。小雪说,金先,你能站。金三指说,已经好了。

手机又响。金三指听了,脸色舒缓。小雪说,好消息吧。金三指说,拳头师说,有人看到,他和黑狗一起,跑进老板的船里。拳头师的人没法上船,人家拦着。拳头师叫我自己去找老板。小雪说,这就好了,人在船上,也算有着落。

街面低洼处,积着浅浅的水,叫雨点打到了,散开一个一个细细的圆环。一只脚踩下去,圆环破裂,水花四溅,有人叫声苦也。

金三指说,别人看见的,没确定,还要落实。小雪说,简单呀,问老板就晓得了。金三指打电话,嘟嘟嘟嘟了许久,挂了。小雪说,老板经常是忙的,没要紧,等下再打。

两个年轻人跑进店,急急抽几张纸巾抹头发。一个说,来两碗面线糊,因母的,下巴都冻硬了。另一个吸一下鼻子,说,一斤米酒。

金三指说,去忙吧,我回去上班。小雪说,有消息就打电话来。

晚上,街上的路灯刚亮的时分,小雪安顿好婆婆,就到金三指的家,手拎两个餐盒。入门是餐厅,小雪一进屋,反手按亮了灯,餐盒放在桌上,说,没吃吧。金三指说,中午还有剩饭。小雪说,剩饭扔掉,吃这个,热。小雪从厨房拿来碗筷勺子,打开餐盒。金三指说,老板讲,管理人员看到两个孩子跑进船,以为是上船找人,没注意,船开走了,也没注意孩子下船没,等到问,才想起来,孩子是谁家的,没晓得。小雪说,简单呀,问船上的人。金三指说,船开到外海,没信号,电话没好打,要等。一盒是两个煎蛋,一盒是面条,煎蛋静静,面条冒热气。小雪麻利地将面条舀到碗里。一条面从碗沿下垂到桌面,小雪拿筷子夹起,放入垃圾桶,筷子磨刀般地在衣角边蹭两下,递给金三指,转身去卫生间拿出拖把,拖地。金三指觉得,今晚的面条真好吃。煎蛋是金黄色的,上面散着蒜泥。金三指的筷子伸向煎蛋。拖地的小雪说,蛋热一下要吧。金三指说,免。金三指看到,小雪脸色红润,头发也已返黑,皮肤恢复了光泽,近身时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热气。金三指稍感慰藉,小雪全身的气血充盈了。

金三指吃完,起身收拾桌面,拖地的小雪说,放下,金先劳累了一天,坐下休息。小雪过来,拿碗去洗。金三指看小雪洗碗的背影,半弯的弧线很好看,像一张拉了五六分的弓,有弹性,有力量。壁灯斜照,弓一半光,一半暗。洗碗的小雪说,金先骂孩子吧。金三指说,没。洗碗的小雪说,金先打孩子吧。金三指说,现在的孩子,能打吧,多说两句,门砰地关上,半天也没伸出一个头来。洗衣服的小雪说,小时候,阿母骂我,我就一个人跑到海边看海,看波浪一条一条卷来,看海鸟一只一只飞去。礁石缝里有小螃蟹,寄生,尖螺子,爬出爬入。逮一只小螃蟹,翻过来,看它八支腿乱舞,我会笑。放开,它比老鼠跑得还快。金三指说,真的没打没骂。晾衣服的小雪说,总有原因吧。金三指无话。一阵风吹来,带跑桌上两三张处方笺。金三指说,寒。小雪将窗子关上,捡起地上的处方笺,坐金三指身边。金三指说,寒邪伤肝。小雪說,没晓得,年纪轻轻的。金三指说,上课吧。小雪说,上课。金三指说,肝主情志,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归肝管。脾气大,爱发火,逮谁吼谁,叫肝火过盛,要清肝火,用柴胡。心情没爽,忧忧郁郁,甚事都没精神,叫肝气郁结,要舒肝理气,还用柴胡。小雪说,我是讲,小小的人,怎就寒邪伤肝了。金三指说,肝喜条达,没晓得吧,就像一棵树,枝枝叶叶,要伸展,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摆开,得阳光温煦,雨露润泽,树才好好生长。若是遇到晚上下霜,嫩叶细枝没经冻,先枯。讲到人,热胀冷缩,寒气会凝束气血,伤到肝,肝就没法条达,肝气就郁结,人就烦躁,就唉声叹气,就神不守舍,就爱胡思乱想。孩子这个年龄,就怕这项事,用西医的话讲,叫青春叛逆期。讲来讲去,根源是寒。孩子自小没阿母,他才两岁阿母就跑了。我没敢再找一个,就怕后母毒他。唉。小雪拿一个夹衣服的粉色夹子,一捏,口张开,一放,口合上,小声说,柴胡,柴胡。金三指也看着那个夹子,也看着夹子上面的那只手,白里透红,忘了上课,满耳朵都是小雪的柴胡声。小雪说,孩子去哪里,会是找他阿母吧。金三指说,没人晓得她在哪里,小孩子怎找。小雪说,柴胡,柴胡。

突然,门砰砰砰大声地响。小雪一惊,抬眼看金三指,說,谁。金三指说,还有谁,拳头师,听声就晓得。小雪说,拳头师有好消息吧,我去开门。

整条走廊咳嗽一天了,有的声结,有的声松,有的声尖,有的声浑,有的声长,有的声短,一声一声,此起彼伏,循声走去,可以走到金三指的诊室。临近下班,走廊无人排队,咳嗽声零星。诊室里还剩三个人,只一人咳,三十多岁的汉子。金三指收回手指,说,多久了。汉子说四五天。金三指说,伸舌头,好,小便赤短吧。汉子说,甚。金三指说,尿色重,尿少。汉子说,是。金三指说,口渴吧。汉子说,是。金三指说,咽喉痛吧。汉子说,是。金三指执笔开方。汉子说,金先,多少人咳嗽,是甚。金三指说,气候。秋天嘛,干燥,燥邪犯肺,肺是娇嫩之脏,喜湿怕燥,一燥就咳。汉子拿方道谢走人。汉子身后的红毛青年顶上来。红毛说,金先可以去摆摊算命,保证队从街头排到街尾。金三指说,甚。红毛说,金先三指一搭,甚事都晓得,讲的比算命先生都准。金三指哈哈一笑,说,你昨晚吃火锅了。红毛说,呀。金三指说,吃酒有吧,熬夜有吧。红毛连讲几个呀,给金三指竖起两个大拇指。金三指说,口腔溃疡吧,吃饭吃茶痛极。红毛说,金先真伟大,没摸脉就全部晓得,一句没差的。金三指说,你一开口,各种症状都显露出来。中医讲,望闻问切,你口气重,有异味,是过食辛辣之物,爱从嘴巴咝气,是嘴破了,西医讲,叫口腔黏膜破损,叫口腔溃疡。口腔既溃疡,吃东西自然会痛,一路推理,哪里算命。红毛说,佩服佩服。金三指落笔开方。红毛说,金先,前头那位咳嗽是燥,我是甚。金三指说,也是燥。红毛说,金先马虎了,他咳是燥,我口痛也燥,种瓜没得瓜,种豆没得豆,怎讲。金三指说,燥邪犯肺,就咳,燥邪伤胃,就口痛。症没相同,根源相同,燥过盛,就损阴,阴亏,就生病。红毛说,阴,下面。金三指笑了说,上课没注意,老师讲这个字时,你刚好跑去撒尿。阴是阴液,身体内的液体,血液水分都是。红毛说,我回家多喝水。金三指说,喝水能解决,要先生做甚。吃药。红毛拿了单子,嘻嘻哈哈走人。最后一位穿警服。警服说,金先,我没要看病。金三指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说,甚。警服说,我是拘留所的,专门请金先和我走一趟,好吧,刚好下班。金三指愕了,双手忘了放下,做投降状,说,呀,我犯事了。

拳头师在县城外西北角开修车铺,专修摩托。这个铺子有意思,全县城只一间,工人都是拳头师的徒弟,白天修车,晚上练拳。拳头师说,只练拳头会饿死,要学一种手艺,有手艺在身,免惊刮风下雨。徒弟吃住都由拳头师负责,收入当然也全归拳头师。徒弟学个三年五年的,可以出师。出师的徒弟,没敢在县城修车,都找个乡下去开铺子。离县城近的,晚上也会来拳头师这里练几趟拳,也做师父的帮手,在师父吃茶的空隙,指点师弟几招。有时会带两瓶米酒,几包卤料来,同师父师弟们吃几杯,聊天讲古,讲街头巷尾新闻,讲乡下农家趣事。阿牛最早出师,铺子开在县城十里外的西水村,十天有八个晚上在拳头师的铺子里。拳头师说,都拢来,吃酒,看阿牛带甚好料来。新来的几个手脚利索,收了器械,摆桌搬椅,围成一圈。筷子酒杯摆上,有人开包,有人斟酒。一个说,今天修了三辆,都是大灯裂的,转向灯碎的。另一个说,看样子是撞的,街上常堵车,都没相让,你没让我我没让你,就撞了。撞了要下车理论,理论没清楚,就要出手。一出手,路就更堵了。拳头师说,都是脾气。我脾气大,要检讨,你们莫学我。吃酒。一小师弟说,阿牛铺子开了好几年,没挪窝,有相好的吧。阿牛说,呸,这个村子的人,性直,我喜欢。师弟说,怎个直法。阿牛说,讲了莫笑。一个憨子挑一担粪水上田,憨子只晓得横挑,就是扁担横放在两个肩上,这种挑法吃力,要两只手抓住扁担,脚也没好开步,憨子嘛,没办法。路本来够宽的,我摩托都敢开上去,可是叫憨子的担子一横,路就比担子窄了。对面过来一个人,牵一头牛。牵牛的说,担子拔直了。憨子说,没晓得。牵牛的说,侧身晓得吧。憨子说,没晓得的。牵牛的说,担子横路上,我怎过去。憨子说,你倒退。牵牛的说,我倒退,牛没晓得倒退。两人都没让,都像棍子插在路中。我跟在牵牛的后面,路堵了,我停车。那牛的尾巴扬了几扬,两个前蹄抬起放下抬起放下,嘴巴哞哞地叫,我晓得,牛生气了。师父说,牛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师弟说,怎办。阿牛说,怎办,我办。我过去,将憨子的担子抬起来,挑我肩上,三步越过牵牛的,两步越过我的摩托,放地上。我和牵牛的都走了,那憨子还愣在路上。我好像听到背后憨子在骂,讲骑摩托的,注意了,明天路上我撒钉子。师弟们哈哈大笑。拳头师吐出一块鸡骨,说,阿牛做对了,练武做甚,就是帮人。吃酒吃酒。

没过几天,阿牛修车缺零件,来拳头师铺子找。大路前面堵车,喇叭声叫骂声响成一片。阿牛摩托小,好掉头,一把拐进巷子。巷子宽,有脚踏车摩托车过来过去。对面有小妹踩一辆车过来,车把上插一束花。阿牛减速靠右,正准备停车观光,忽见楼上一个红脸盆一闪,一盆水像闪电泼下,刚好叫小妹撞到,小妹惊叫一声,人连车倒地。阿牛刹车。花撒一地,小妹上衣湿透,膝盖见红。小妹说,谁泼的水,出来讲讲。楼上静静,小妹流泪。阿牛下车,拿拳头擂门,说,出来出来,敢做敢当。擂了一阵,门开了,出来一个癞头。癞头说,黑社会吧,打砸抢吧。阿牛说,带小妹去医院看伤,赔医药费。癞头说,看你大头大脸,四肢发达,头壳简单吧,你看见我泼的水。阿牛说,清清楚楚。癞头说,你用左眼看还是右眼看,一条巷子多少个门。阿牛说,多少个门我看清楚,就是你家的红脸面盆泼的。渐渐有人围过来。癞头说,你看小妹看得眼花了,红脸盆白脸盆分得清。阿牛脖子粗了,说,分得清,是你家泼的,分没清,也是你家泼的。人越围越多。一个说,一天到晚,泼了多少水,没见到一个敢擂门的。一个说,今天倒好,来一个浑身痒痒的。一个说,地瓜吃多了,来这里消化消化。一个说,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免生事。癞头说,回去好说,先赔我的门。阿牛说,人多是吧,你老爸就喜欢人多。癞头讲声好呀,挥拳打来。阿牛反手一格,顺手一挥,说,先赔你个门。一个巴掌实实打在癞头脸上。癞头大叫一声,后退几步,跌坐地上。另外三四人见状逼近来,出拳的出拳,踢脚的踢脚。阿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几个回合就叫那几个趴下。癞头说,本事的,等我五分钟。阿牛说,十分钟也等,没来是乌龟。癞头一伙人散去。小妹说,大哥,跑吧,他们一阵人是街上霸,没人敢惹的。阿牛说,跑字怎写,没晓得。小妹说,会出人命的。阿牛说,这样,你去修车铺找我师父。小妹掀起地上的脚踏车,一阵急蹬,到修车铺找到拳头师。众人听了,火冒三丈,都要出阵。拳头师拦下,说,人多了事就大,我一人去。拳头师骑一辆破摩托赶到巷口,见阿牛已被数人包围,渐落下风。那些人手执木棍铁棍,往阿牛身上一阵乱砸,阿牛左躲右闪,已露败象。拳头师急跳下车。阿牛背后,一人操一条长凳朝阿牛后脑勺砸下去,阿牛浑然不知,相当危险。拳头师从地上捡起一条木棍当标枪,嗖地掷去,正好戳中那人膝盖后的委中穴,那人双腿一屈跪下去,长凳砸到地上。拳头师大喊停手,那些人都没听见,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脖子凸起青筋,歪咧着嘴大声喊打,手上的家私生风夹火。阿牛是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可是手忙脚乱,无暇应答。拳头师只好出手,一拳一个,一脚一个。那些人顿时像面捏的一下子瘫倒一大片。剩下两个,倒拖棍棒,钻入巷子深处。地上散落几条木棍铁棍。阿牛身上几处受伤,拳头师看看,并无大碍,师徒两人骑摩托车回到铺子。徒弟们围过来,问情况。小妹掏出一方手绢,擦阿牛额边的血,阿牛定定。小妹说,谢谢大哥。我陪你去医院吧。阿牛笑说,只当是练拳失手,铺子里有药粉,去医院笑死人。拳头师说,小妹哪里人,怎会这样。小妹说,我叫小雪,住在巷子的另一头。那伙人真坏,经常泼水,人人过巷子要小字。拳头师说,好了,我去一趟派出所。阿牛这两天先住这里,莫回去。

拳头师找到派出所所长,说,我来投案。

警服开车。金三指说,拳头师的功夫真是了得,真没想到,小小的县城,也有这等高手。警服说,拳头师的师父,与几十年前那个很出名的武打明星的师父,是同班同学。金三指说,哦,原来。金三指又说,拳头师算是见义勇为吧,还要坐牢。警服说,这个,没算坐牢,只是关几天,主要是受伤的人有好几个。派出所所长当时也为难,那伙人做了多少坏事,早有听说,只可惜没有证据。金三指说,是了,治病也要讲证据,就讲感冒吧,分风热风寒,怎分,找证据。都是头痛喉痛咳嗽流鼻涕,怎断风热风寒,鼻涕是证据。鼻涕清水样流,是风寒,鼻涕又黄又稠,是风热。找到证据,才敢下药。车子往城外走。警服按两下喇叭,说,讲到治病,金先呱呱叫。拳头师进了拘留所后,整天整夜咳嗽没停,那种咳,我听了心里会发慌,像喉咙随时会破裂,脸膛都要炸开的样子。最惨是晚上,他一咳,所有人都没法睡。第二天,一个个没精打采,直抱怨。狱医给他开了些药片,吃了没效果。我想来想去,感觉还是请金先走一趟,最好。

车进了拘留所停好,一个女警察朝警服叫所长,讲请到了吧,金三指才晓得原来警服是所长。所长说,先去泡两杯茶请金先,再准备两份饭,我和金先一同吃。金三指连忙说,所长,先看病吧,吃茶免急。所长说,恭敬不如从命,就带金三指往监区里走。过两道铁门,就听见咳嗽声。单是听声,金三指就清楚,是无痰的干咳。来到咳嗽的监室,几个人分两排恭敬站立,齐声讲干部好。一人靠墙坐在地上,身边一杯水,手按着脖子,张大了口咳嗽。金三指蹲下身子,说,拳头师吧,舌头伸看看。所长叫人拿来一只矮方凳给金三指坐。金三指将拳头师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摸脉。拳头师头扭一边咳嗽,手也随咳而动。所长说,摸得准吧,我帮你按住手吧。金三指与所长说,免了,脉虚数。金三指与拳头师说,你忍住痛。拳头师点头。金三指一手握住拳头师的手掌,一手捏一根牙签,折断尖尾,裹了衣角,对准拳头师的大拇指指甲边捅下。拳头师咝了一口气。捅了几捅,咳嗽声减了许多。拳头师说,你是金先吧,好受多了,厉害厉害。这个叫什么穴,以后咳了自己弄。金三指说,少商穴。你躺床上,我按你背上的厥阴俞穴。拳头师依言俯卧,金三指双手大拇指在他肩胛骨旁按下,说,一下一下吸气。按了几分钟,拳头师咳嗽渐止。两边站着的人,依旧笔直,但脸上均露出惊奇的神色。金三指站起来,甩甩手,擦一把汗。所长说,妙手回春呀,以前都以为是书上夸张,今天眼见为实。金先,这里热,你都一头汗了,我们去办公室吃茶,那边凉快些。哦,对了,肚子瘪了吧。拳头师说,等一下。金三指说,呀。拳头师从床上爬起来,忽地单腿跪地,朝金三指抱拳,说,我道谢,金先肯定没稀罕。这样讲,全世界我最佩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老人家,一个是金先。金三指连忙将拳头师扶起,说,你要折我的寿吧,我怎敢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拳头师说,我爱佩服谁,是我自己的事。金先你是没清楚,喉底痒得要死,恨不得拿拳头去砸。我没怕痛,就怕痒,痒是小人,专玩阴的。金三指说,你的病就是伤了阴,这样的病哪能单按几下就好的,还要吃药。拳头师说,呀,呀。金三指说,穴位止咳,只是治标,就是讲,暂时止咳。去除病根,才是治本。拳头师说,病根是甚。金三指说,燥。你舌红少苔,脉虚数,是燥盛阴虚,肺胃伤津,虚火上炎,气逆咽干而咳,病根在燥。拳头师说,金先讲先生话,我没晓得听。我天天练拳,一顿三碗饭,吃酒吃肉,怎有病根。金三指坐矮凳上,说,干脆上课。汽车摩托车一个理,加了油门才能走,对吧。都讲加油加油,要是忘了加水,水箱没水了,会怎样。拳头师说,要坏事,会炸锅。金三指说,对呀,水是用来冷却动力的,没水冷却,动力就过热,过热要坏事。用到人身上,动力是人的阳气,阳气当然要旺,人才有力气干活,但是也要有水,就是阴液,来滋润,阴阳要平衡,身体才健康。阴液少了,阳气没得控制,就会亢奋,就会过盛,就像发动机过热了,要炸锅。讲到摩托,你比我懂。机器高速运转,必须机油润滑,少了机油,零件要烧坏,机油就是阴液。讲到你,就是水箱没水了,机油降到底了,马上要炸锅。拳头师说,呀。金三指说,阴液少了,就叫阴虚,阴虚生内热,就叫燥。拳头师说,金先要用甚当机油。金三指说,麦冬。麦冬是滋阴润燥的良药,特别能补肺阴。你的咳就是肺阴虚引起的。一个好汉三个帮,我用一个古方吧,千金麦冬汤,拉几个帮手,一齐辅助麦冬,更好发挥作用。一个是人参,益气生津。一个是半夏,降逆化痰。一个是甘草,一个是大枣,益胃气,生津液。有人推车送牢饭来。所长说,打住,下课吧。金先还未吃。拳头师说,金先快去吃,勿敢耽误。过两天我出去,要去请教。修车讲阴阳,动力和机油,练拳也要讲阴阳,进攻和防守。金三指笑说,活学活用。所长带金三指到办公室,女警察已等候多时,桌上放两份饭菜。女警察说,还热。所长说,饿极饿极,没好意思,家常便饭,金先请将就。金三指打开饭盒,白米饭,花菜,茄子,鱼块,红烧肉,肉里见辣椒一个,红彤彤。另一个小碗里是紫菜蛋汤。金三指看一眼所长说,忘了,该死。拳头师的菜里有辣椒吧。拳头师勿得吃辣椒。所长对女警察说,快。女警察转身跑出办公室。金三指说,辣椒,燥。凡辛辣之物都燥,燥必伤阴。拳头师本属阴虚体质,吃了辣椒,勢必干咳加重。所长说,燥真是个坏东西。金三指说,没一定。若是湿了,就要用燥,辣椒能燥湿。南方,特别是山区洼地,湿气重,要多吃辣椒,祛湿。物无分好坏,只讲适宜。还是那句话,阴阳要平衡。阴虚了,身体就燥,就要补阴润燥。所长吃一口饭说,是哦,润燥要吃药,多少麻烦。金三指吃一口汤,说,吃药没一定,吃对饭也能润燥。所长说,呀。金三指说,比如,这个,紫菜鸡蛋都能润燥。青菜,木耳,豆腐,白萝卜,瓜果,都能,多吃就有效果。所长说,这个好办,我叫食堂多煮这类菜,让大家都滋阴滋阴。按金先的话讲,滋阴就会润燥,润燥就少了脾气,心平气和就能好好反思,认识错误,免生事端。哈哈,妙呀妙。金先可以帮我们做个题目吧。金三指含一口饭,说,甚。所长说,拘留所开展文化建设,正苦没有题目。浅谈滋阴润燥对服刑人员的重要作用,呀呀,错了,题目小气了,金先出手,怎能浅谈,要搞就搞大一点的,想想,对了,论中医与监狱管理,怎样。金三指哈哈大笑,说,所长很会聊天,我只晓得看病,怎敢做文章。监狱管理,我一点没懂,都没进去过,呀,错了,刚才进去一回。只去一回,敢讲管理吧。讲到中医,话就多了。人怎会犯错,心态吧。心态平和,嘴上讲道理,心里有分寸,做事没离谱,有错犯吧。目下社会,节奏加快,大家都忙,有事忙无事也忙,一忙坏了,心态容易失衡。路上堵车,互不相让,针尖大的地都要去争,去挤,坏了,水泄不通了,谁也没法走了,心里就犯燥,嘴上就相争,你一句我一句,比赛舌头功夫。燥气攻心,心火燃烧,燥气入肝,肝火大动,话讲起来大声,舌头没够用,燥气转而走向四肢,手脚就痒痒。舌头没办成的事,就叫手脚办。手脚好办吧,手脚一办,就都要到你这里办。所长鼓掌,说,金先好推理。边吃边讲,请继续。金三指说,没了。我要吃饭,否则,阴阳要失衡。所长说,金先比我会聊天,话讲一半吊人胃口。金三指说,真没了,想到讲到。文化建设有用吧。所长说,绝对好题目。当然,这事一时没法做完整,金先有时间帮我想想。等金先吃饱了,我载你回家。真没好意思,叫金先加班了。金三指说,呵呵,救死扶伤,没讲上班下班。饭毕,金三指开了药方:麦冬60g,半夏9g,人参6g,甘草4g,大枣8枚。所长看了一会儿药方,说,金先笔误吧,麦冬用60g,其他都是个位数,相差太多。金三指说,无误。药方讲究配伍,麦冬滋养肺胃能力强,方中重用麦冬,补肺胃之阴,以清降虚火,作君药。人参为臣,半夏为佐,甘草大枣为使,君臣佐使,以君为主为重,量要大,臣佐使起辅助作用,量宜小,否则喧宾夺主。没错。所长说,受启发了,我也来个活学活用,谢谢金先。金三指说,呀。所长说,好题目呀,文化建设这篇文章,就以麦冬为题,相当是讲,大力开展滋阴润燥活动,创建和谐监区。到时还得麻烦金先。金三指说,和我走一趟。金三指和所长同时哈哈大笑。

拳头师吃了金三指的千金麦冬汤,没到半小时,便觉得满腹清爽,一股清凉之气,由肺胃直升到喉,到口,喉没痒,口也润,连讲几声神医,又对旁边的人说,没好意思,我要打呼噜了。呼噜声起,头才落枕。旁边的人都苦笑,一个说,拖拉机开了一两天,这时改摩托了,也罢。

拳头师出来后,又照金三指的药方,吃了两三帖,完全康复。阿牛也回了乡下修车铺。拳头师叮嘱他,以后心中有火,先忍着,回家麦冬煎水,吃了降火,免生事端,金先讲的。

拳头师晚上练完了拳,就到金三指家里泡茶。天热,在阳台上摆一张小方桌,拎两把矮凳来,照着月亮就能泡茶。金三指也极爱他去,虽说行业没相同,脾气也差异,但缘分这事谁也难说清,金三指就爱听拳头师的江湖故事。金三指说,等放了暑假,我那小子近你学两招,顺便也修摩托。小孩出去走走有好处,去你那里我放心。拳头师说,那是相当的欢迎。金三指说,你专教那些消闪步,莫教打人的,可以吧。拳头师说,哪里可以。金先自己讲,阴阳要平衡,进攻是阳,防守是阴,专门防守,相当被动,那叫阴甚阳甚的。金三指说,阴盛阳衰。拳头师说,对呀,阴阳要平衡,好比摩托要走,加汽油也要加机油,只有机油没有汽油,摩托能走吧。金三指说,又好比,一支菜刀,可以切菜,也可以杀人,就看刀在谁的手上了。拳头师说,对呀,又好比。金三指说,吃茶,吃茶。拳头师吃了一口茶,说,专业人做专业事,我教他拳头,你给他滋阴,甚事也没有。

月亮圆圆挂在头上,远处吹来些轻风,带着露水,凉凉的。茶香渗到月光里去,月光也香了。拳头师觉得这样的夜晚也挺有意思的。

那天拳头师去居委会,见向大妈一手捂着腮帮,苦脸皱眉,就说,谁敢将大妈的嘴边打胖了,我找他理论。向大妈说,小雪夫妻。拳头师说,敢死,两个打一个。向大妈说,怪我没讲清楚,是人家夫妻吵架。拳头师说,晓得了,夫妻吵架,你去调解,刚好一拳头打来,刚好你脸凑近,无意插柳,打你嘴边,是吧。向大妈说,去死。拳头师说,怎了。向大妈说,小雪身体没好,老公就没爱回家,就去打牌,输了钱,回家找小雪要。小雪哪里有,老公就打。打得厉害了,小雪跑我家里来,晚上也没敢回。老公真敢死,来这里找人,小雪自然没敢跟他回去。一次来,两次来,三更来,半暝来,我一夜没眠,话讲了一大车,口干舌燥,今早起来,牙痛脸肿。拳头师说,那个没做人的,欠打了,我去。向大妈说,你还要去拘留所吧。拳头师说,我吼他两声可以吧。向大妈说,返來。不如载我去看金三指。拳头师笑说,金三指又矮又黑又瘦,有甚好看。向大妈说,你变了一个人,以前天天风风火火,话无半句多,脸绷得比棺材板硬。目下呀,嬉皮笑脸,油腔滑调。是吃错药了,还是心里藏个小三,坦白交代。拳头师说,我滋阴了。向大妈说,甚。拳头师说,金三指讲,我身体有燥气,讲话常带刺,伤人也伤已。吃了他的药,肚子里清爽,头壳轻松,玩笑随便开。向大妈说,滋阴本是好的,讲话轻声细语,做事有章有节,我看你是滋错了阴,满嘴刻薄。

拳头师用摩托载向大妈,两人一路讲相声,到了医院。拳头师拉向大妈直接要去金三指诊室,向大妈说,滋阴,先挂号吧。就一同到挂号处。收费员说,金先的号满了,明天早点来。拳头师说,救死扶伤吧,老大娘三天没吃了,偏偏号挂满,我挂急诊可以吧。收费员说,金先的号没有急诊。拳头师说,慢诊没,急诊也没,那是要叫我去看义诊吧。收费员白了拳头师一眼,说,下一个。向大妈将拳头师拉出医院,两人骑摩托回家。向大妈说,还滋阴呢,燥气都冲到头壳了,脖子粗了,金三指的药白吃了。拳头师说,我一急,就忘了滋阴。

晚上,拳头师到向大妈家,小雪拿风扇吹一碗稀粥,向大妈坐在桌边。拳头师说,晚上免挂号,我载你去金先家吧。我的嘴是开玩笑的,你的嘴是做正事的,嘴边肿了,开展工作有阻碍,和谐社会受影响。小雪说,还未吃,吃了再去吧。向大妈说,饿是饿,却也没爱吃。小雪双手扶一碗稀粥给向大妈,向大妈吃了一口,嘴往一边裂,显得痛苦。小雪说,慢点慢点,我再去吹凉些。拳头师坐下站起,站起坐下,说,真想替你吃。小雪说,莫急,都是我害的,要怪我。拳头师说,你那个没做人的老公,要修理吧,傻瓜一个,那种牌是他能打的,三个合伙打一个,没叫你倾家荡产是没放手的。小雪眼眶红红,没话。拳头师说,他这时要是敢来,看我。向大妈说,滋阴。拳头师搓搓手,说,唉。小雪说,家里穷,他是想赢些钱来。以前是买彩票,又嫌彩票慢,几个人打个招呼,就去了。拳头师说,要叫金先讲,那也是燥。看别人家吃鱼吃肉,自家的粥就没法咽,心里急躁。想要来钱快的,头壳一定会短路。这种人,最该滋阴。小雪说,滋阴是甚,真能治老公的病,借钱也去买。拳头师说,滋阴是甚,金先才晓得。小雪说,带我去可以吧。向大妈说,小雪,你老公是心病,心病要用心药医。比方讲,叫小偷吃两帖中药,他没敢偷了,叫骗子吃两帖中药,他没敢去骗了,可能吧。真这样,多省事,开医院就好了,设监狱做甚。金三指治病是厉害,可再厉害也只是先生,莫将他当神仙,整天金三指金三指挂嘴边。对金三指要正确认识。小雪静静。拳头师说,我没文化,这个世界,我只佩服两个人。向大妈说,好了,好了,走吧。

三人敲开金三指的门。金三指双手滴水,半举着,屋里洗衣机声响。金三指说,大家等我一等,拳头师泡茶。拳头师说,洗衣服是吧,小雪可以洗吧。金先你辛苦一天了,要休息,阴阳要平衡。小雪说我洗我洗,循声去找洗衣机。金三指说,没敢没敢。向大妈说,金先做爸又做妈,没简单。拳头师将金三指按坐在沙发上,说,任脉主阴,督脉主阳,归属分清楚。先生要做先生的事。小雪拿一条干毛巾来,说,金先擦手。金三指说,哎呀,小妹是。拳头师泡茶,说,小妹的事下回再讲,这回先讲向大妈。金三指擦了手说,怎了。向大妈说了事。金三指用手机照向大妈的嘴,说,燥,燥热。拳头师一拍大腿说,燥,好办,麦冬。金三指笑说,你只晓得麦冬。向大妈说,才近金先几天,就敢开药。金三指说,开药可以,身体坐直,我念你写。拳头师拈来纸笔,依言坐直,执笔,引颈。金三指起身,走向里间,声音传来,虫草五只,鹿茸七片,藏红花半斤,雪域野党参八两,西藏佛手参。拳头师听了,脖子硬,手也僵。向大妈五指拢撮起茶壶,作砸地状,忽地放手,说,烫死人。里间传来笃笃笃的锤捣声,有酸辣味。那边小雪说,金先,衣服要挂哪里。金三指说,阳台,随便。小雪晾好衣服出来,三人坐在沙发上吃茶。向大妈说,涩死人,舌头都硬了,中药吧。拳头师笑笑。小雪无话。几杯茶过后,金三指端着一个盘子出来,盘子里滚着几颗花生米大小的药丸。金三指在向大妈对面蹲下,用牙签叉一颗药丸,叫向大妈张嘴,将药丸放到痛牙处,说,咬着,莫掉了。向大妈依言,没久,口水如泉。金三指说,如此最好,便起身洗手吃茶,听拳头师讲江湖故事。拳头师看一眼向大妈,说,菜市口陈三的油炸鸡卷最好吃,外脆内嫩。金先没见过,鸡卷下锅,油锅冒泡,咕嘟咕嘟响,香过几条街,免做广告。晚上无事,切两条来,配齐姜蒜辣醋,就半斤烧酒,爽过做县长。金三指说,原来你好这一口,难怪一身燥气。姜蒜辣,油炸鸡卷,酒,都是辛辣之物,常吃易燥。向大妈张嘴吐出一口口水,说,去死。小雪抽一张纸巾给向大妈。金三指说,怎了。向大妈擦了嘴说,看我流口水,拳头师专挑吃的讲。拳头师大笑。金三指说,我讲牙齿。向大妈说,基本没痛了。金三指说,那几颗药丸带回家去,一天两次。拳头师说,好药,金先怎做的,干脆多做些,我带到铺子去,叫人做个广告牌,就写金先牙痛丸,世界高科技。金三指说,主药是生地。将生地与花椒捣细,以醋调和成丸。你讲用麦冬,其实该用生地,麦冬滋肺阴,生地泻火,此处重在泻火。呀哈,有了。众人拿眼看金三指。拳头师说,甚。金三指自顾自拿手机打了,说,所长,题目有了,就叫生地与熟地。生地熟地本是一样的东西,地黄只是晒干,就叫生地。地黄经九蒸九晒后,才叫熟地。生地清热凉血生津,能败火,有缓解血热症状的功效。熟地滋阴润燥,补精益髓。都能润燥,生地偏降火,熟地偏滋阴。当然有关系,你免急,听我讲。拘留所对刚进去的人讲,是生地。人一进去,种种问题没想通,肚子里生气,焦急烦躁,难免有火气,这时要清热败火,用生地。一个人肚子里没火气,头壳没发热,才能好好反省,痛改前非。一段时间,认识错误,改正错误,人要回家去了,家是熟地吧。虽是回家,思想莫放松,因为讲,人犯错误,经常是火气过旺,这时滋阴润燥十分重要,偏偏,熟地就是干这事的。从生地到熟地,中间要九蒸九晒,从监狱回到家,中间要改造思想。九蒸九晒就是改造思想。你说,这文章好吧。哈哈哈哈。

三人听得一头雾水。吃茶。

小雪去开门,门刚扯开一条缝,拳头师的声音先钻进来,说老板那边怎讲。小雪说,小声些,进来讲。拳头师说,哦,小雪。金三指站起来,说,老板的船已走到外海,电话没打通,要等。三人移坐沙发。小雪泡茶。拳头师吃一口茶,说,老板真是麻痹,那只破船也敢走什么外海。小雪说,还好,管理人员看到,孩子和黑狗都上了船。金三指说,莫怪老板。孩子才走了一天,我们就打听到这么多消息,要好好谢谢大家才对嘛。吃茶。拳头师说,老板就是麻痹,一只船那么大,多少零件,多少部位,平时总该保养,该加机油加机油,该换零件换零件,哪能等到走到外海,电话才出问题。修了多少年摩托,这个理我晓得,走多少公里要换机油,火花塞刹车皮要常检查,轮胎气压转向灯不时要试试。老板当年的身体也是这样,平时没维修,一时出大事,还好遇到金先,交到别人手上,这时没准要坐轮椅。小雪说,老板当时怎了。

老板养着三只大渔船,十多只小渔船。大渔船走外海,小渔船走内海。海边围了大半个海湾,种海带紫菜,饲几种海鱼。渔船返航,还未靠岸,家里就晓得船上有什么鱼,多少鱼,早早联系好客户,时间一到,码头上车辆一排排,抽签排队,等候装鱼。客户多时,鱼没够分,客户少时,鱼有剩余。剩余的鱼要载进冻库。冻库是租的。鱼入冻库,成本要升高,资金要积压,这是正常的,人非神仙,没可能捕多少鱼就能卖出多少鱼,要么少了,要么多了。每天大渔船靠岸,老板都会坐在港口管理处三楼阳台上,一边吃酒,一边俯看码头上忙碌的车船和人流。大货车,手推车,挑担的,进进出出,各行其道,虽然拥挤,路却畅通。偶尔有肩上扛鱼的与手推车停下来口角,老板看到了,就喊,张三,来三楼吃杯酒,力气留着回家使,与人争甚。那人听了通常会讲一声没闲,便扭头走开,路又通畅。小渔船捕来的鱼,通常叫邻县或附近的鱼贩子载走,一般没进冻库,他们要的就是一个鲜。四月五月收紫菜,海带要等到十月。捕鱼与养殖两部分工人,加起来数百人,要是一齐撒尿,能将县城的内河沟涨一尺。老板肩上担子重,头壳天天要计算。鱼卖出去,紫菜海带卖出去,收回来的钱,要发工资,要买柴油走船,买饲料买鱼苗,付冻库租金,等等等等,剩下的才是老板赚的。在账务上,钱叫资金,资金是长脚的,是按规矩走的,走得顺溜,那叫资金周转通畅,是好事。若是没走好,在哪个环节停下来,就好像公路上堵车了,那叫资金周转失灵,这时要赶快想办法解决,投入一笔钱,让资金重新周转,否则,后果很严重。

这一陣,老板心里没清爽。冻库里那几十吨马鲛,已积压了两个多月,没销出去就是堵,堵了资金周转的路,也堵了老板的心。到了傍晚,收到消息,大渔船要返航,可是平时的那些客户,一个个像是吃坏了肚子拉了几天稀似的,讲话全无底气,报上来的数量只是以往的三成,这就是讲又有一百多吨的鱼要进冻库。这一百多吨的鱼化成一块石头,压在老板心上。账务做了估算,回收的资金还不够发工资。老板说,账上还有多少钱。账务说了一个数。老板说,维持整个运转还缺多少。账务算了一阵,说,原来冻库每月租金多少,估计新增冻库租金多少,柴油多少,维修费。老板生气了,说,讲总数。账务说,700万。老板顿时感觉心里加了一块石头。700万多吧,换在以往,其实也不算多,可在目下,资金紧张,莫讲700万,就是70万也是多的,听说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事吧。晚饭老板只吃两口,嘴里全无味道,推到一旁,泡茶去。茶也无味道,就像白开水。老板想想,手指头在手机上刷了一阵,找到行长的号码,按下去,说,行长吃未。那边说,吃了。今天西北风转东南风,老板给我打电话。老板说,海上的风,说变就变,我最清楚。吃什么。那边说,还有什么,单位的食堂,天天都是四菜一汤,肚子无聊死了。老板说,深有同感,我今天嘴里无聊,吃什么都无味道。我就不信,酒也没味道,我想吃两杯。那边说,老板对不起,酒你自己吃,等下我有个会。老板说,银行这么忙,晚上要加班。那边说,一时的,上头刚指示,银根要紧缩,所以开会研究。好,好,就来。老板说,甚。那边说,是他们催我开会。老板有事吧,有事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泡茶。对不起,我先挂了。老板耳边响了一声嘟,像打雷,震得耳朵发痛。扔了手机,将屁股丢在沙发上,心里的石头又加了一块,这块最重。没借钱时,银根松得像挂在架上的面线,见风飘,刚想借几个钱,还没开口,银根就要紧缩,早没缩晚没缩。都讲银行的人,脖子上天天吊一个算盘,头壳比鬼精,眼睛比贼亮,人家肚子里的事,他眼珠子转两转,全都清楚。老板随手抓起一瓶酒,咬开瓶塞,仰头灌下几口,这回嘴里有了味道。

第二天一早,老板没吃早餐,胃有点痛,像是被人捏住了似的。老板晓得,这只手肯定是行长的,行长不让他吃早餐。公司素来运转正常,财务状况良好,老板从未向银行贷过款,与行长的关系就局限在嘻嘻哈哈之间,行长有时打电话来,老板也是嘻嘻哈哈地应付,随口也讲要请行长吃酒,但那是谁也听得出来的客套,行长一次也没让老板请过。目下,老板的胃叫行长捏着,一阵一阵的痛。痛也得忍着,昨晚约好的,上午要去行长办公室泡茶。老板要去扯扯行长的那条银根,看看是面线,还是钢丝绳。

老板换了西装,绑了领带,套了皮鞋,忍着胃痛上路。行长下手一下比一下重,老板额头出汗,头毛湿湿,衬衣领口也湿。松开领带,喘一口气,胃仍旧痛。老板说,掉头,先去医院找金三指讨几粒药吃,止止痛。去税务局,可以灰头土脸,穿背心,趿拖鞋,裤脚一脚长一脚短。去银行,形象要照顾,胸要挺,腰要硬,讲话要大声。司机依言掉头,将车开到医院。司机说,老板你坐车里,我去请金三指来。老板擦一把汗,挥一下手,无话。司机拔腿跑向金三指诊室,远远一看,叫一声苦也,诊室外走廊里排起长蛇队。怎办。再跑两步,看到一边卫生间,金三指从里面出来,边走边扯裤子的拉链。司机心里说一声好,开步跑过去,一把拉住金三指,不由分说就跑。金三指边跑边说,你要抢劫吧,四周全是监控。司机说,老板胃痛,没敢排长队。到了车边,司机拉开车门,金三指进去一看,老板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头壳冒汗。金三指要摸脉,老板说,免了,没时间,先给几粒止痛药,马上要去找行长泡茶。金三指说,昨晚吃甚。老板说,没吃甚,只吃酒。金三指说,情况没明,没敢开药。老板伸手给金三指,说,那就快点。司机说,老板要去找行长做大事,请金先快点,过后我去找金先泡茶。金三指横指搭脉,脸色渐渐凝重。一会儿,金三指说,换一手。老板说,几粒止痛药,要两手。金三指无话,换个坐姿,拉过老板的手,三指照例搭上。司机说,金先,可以了吧,开药吧。金三指无话。司机说,到底是甚。金三指说,寸口脉微,尺脉弦。司机说,先生话,没晓得听。金三指说,这是典型的胸痹脉象,按西医的话讲,叫冠心病。老板生气了,说,我胃痛,你讲冠心病。胃在这,心在这,楚河汉界没分清。外面将金先吹得上报纸,讲三根手指头一扣甚病全清楚,免拍片免B超,我看都是些咳嗽流鼻涕的人讲的吧。胃在这,心在这,我没讲错吧。金三指说,我做先生几十年,没晓得胃在这心在这。我问你,这些天,乏力有吧。老板说,有些。金三指说,胸闷有吧。老板说,堵。金三指说,气短,呼吸困难吧。老板说,那又怎样。金三指说,这就对了。司机急了,说,老板平日连感冒都稀罕,怎会。金三指说,没时间上课。我叫一辆救护车,你们马上去市医院,要快。县城医院条件限制。司机说,要回家拿东西吧。金三指说,一分钟一分钟好,东西以后拿,莫啰唆。老板说,几粒止痛药,引出多少麻烦。先生都爱将病讲得严重,以后治好了面子好看。去,换一个先生开止痛药。天天讲救死扶伤。司机依言,跑出几步又折回,说,金先,对不起了。金三指一把拉住司机,对老板说,赌一局可以吧。老板说,赌甚。金三指说,赌你的病。老板说,呀,怎赌。金三指说,若是胃痛,我输。若是冠心病,你输。老板说,你输了,怎样。金三指说,我输了,从此没敢看病,天天去你家扫厕所。老板说,你扫厕所,我要开工资吧。我去市医院,三查两查,好了,是胃痛,可是这里的大事没办成,我赢了有意义吧。金三指说,免去市医院,在这里就能见分晓。我开个硝酸甘油,你舌下含服,两分钟,胸闷气短的症状若有缓解,便是冠心病,简单吧。老板说,我家正欠一个扫厕所的。司机说,硝酸甘油消炎止痛吧。金三指说,硝酸甘油能扩张血管。老板心脏血管堵了,血流不畅,身体各处缺血,所以全身乏力,胸闷气短。用硝酸甘油将血管扩张,血流量就多一些,缺血的状况改善一些,各种症状就能缓解一些。司机说,胃痛有解释吧。金三指说,心室下壁有神经和血管与胃相连,心室缺血,引起胃痛。莫要耽搁了,时间拖得越久,心肌梗死的面积越大,治疗起来效果越差。司机说,那就快。金三指打电话叫人带来两片硝酸甘油,叫老板先含一片。没久,老板汗止,呼吸缓和,胃痛渐减。金三指说,信了吧,快去市医院。

救护车到,金三指和司机扶老板上车。老板对金三指说,我扫厕所。金三指说,去了听先生的话。

小雪换了一泡茶。金三指手机响,小雪停手,拳头师说,快接。金三指操起手机,说,在呀在呀,方便,来吧,一起来。拳头师说,老板吧。金三指说,向大妈。拳头师说,向大妈打听到消息吧,太好了。金三指摇摇头说,向大妈要带老公来看病。拳头师说,还以为居委会消息灵通,晓得孩子去哪里,唉。小雪加洗了两个茶杯,搬两只方凳摆在茶桌边。

向大妈一进门,笑说,难得呀,一屋子人,开会吧。拳头师说,开会少得了你。小雪说,大伯大妈这里坐,吃茶。两人坐定,吃茶。金三指说,怎了。向大妈抓起老公的手给金三指,说,叫金先看看。退休就退休嘛,谁都会退休。无聊了去公园散散步,去海边钓钓鱼,或者走棋打纸牌可以吧,一个人坐在家里生闷气,你批评他,没讲几句,他就发火,摔杯子。人老了,脾气没老。金先,你讲这是甚。拳头师说,这也算病,男人都会发火摔杯子,我连脸盆都摔过。向大妈说,怎没讲你连拘留所都进过。拳头师说,你看你看,居委会的就爱翻日历。我告诉你,大伯这事没算病,我都会看,哪里要金先出手,这是燥,爱发火,脾气大,滋阴就行了。向大妈说,呀,呀,修车铺要改诊所了。金三指笑笑,摸脉。拳头师竖掌嘴边,对向大妈故作严肃小声说,外面有人了。向大妈嘻嘻一笑,说,有人好呀,带到家里来,我还真欠一个煮饭扫地洗衣服的。拳头师说,真有这个肚量。向大妈说,绝对肚量。明天人没来,我去修车铺找你要。小雪给大伯续茶,说,大伯,咱吃茶,配相声。大伯莞尔。

金三指把完脉,叫向大伯张嘴伸舌,翘舌,看了几眼,说,瘀。小雪朝拳头师笑笑。向大妈说,瘀是甚。金三指说,血脉瘀阻。拳头师说,神奇。谁的脉都一样跳,金先就能摸出瘀阻。世界上我最佩服两个人。向大妈说,静静,听金先讲。金三指说,中医讲,看病用望闻问切,摸脉只是辅助。大伯脉涩,脉涩是甚,脉动往来没流利,虚细而迟,叫脉涩。涩脉,一般讲,是身体气滞,血瘀,津液亏损。加上望诊,就是看舌苔,大伯舌质暗紫,有瘀斑。两诊相证,断为气滞血瘀。拳头师说,我发脾气是燥,大伯发火是瘀,怎讲。向大妈说,金先上课,提问要举手。你只晓得燥呀,滋阴呀,还晓得甚。也敢讲免金先出手,让你出手,老命就算卖给你了。小雪笑笑说,莫讲相声了,听金先上课。金三指说,中医讲,治病要治本,燥邪伤肝,肝主情志,肝伤了人就爱发脾气,没错。气滞而致血瘀,引起肝气久郁,日久不解,也会有瘀血内停,也会发火,摔杯子。所以,不能单是滋阴,要先活血化瘀。血脉一旦通畅,没有瘀阻,肝气郁结得解,心气自然平和,情绪自然好转,这叫治本。还好,向大伯的瘀属于初级阶段,好办。小雪,拿纸笔来。小雪依言。拳头师说,瘀真害人,一人瘀了,全家都瘀,金先呀,要用重药呀。向大妈说,这些人中,我看就你拳头师最瘀,人家金先上课,你乱插话,好好一堂课,断成三四截,真正是瘀了。金三指接过紙笔,说,就用桃红四物汤加味。落笔:熟地黄12g,当归9g,白芍药9g,川芎6g,桃仁9g,红花6g,柴胡9g,香附6g。小雪说,四物我晓得,熟地,当归,白芍,川芎,以前金先常叫我吃,其他药没晓得。我当时是寒,吃了身体好,大伯是瘀,怎也吃得。金三指说,小雪讲对了,四物就是那四种药,是个古方,有补血,养血,活血化瘀的功效,原用于妇女月经不调,痛经等症,加上桃仁和红花,活血化瘀的作用更强。柴胡,香附都能疏肝理气化郁。拳头师说,这样好呀,瘀化了,肝也舒了,心情好了,天天与大妈讲相声。向大伯笑笑。小雪笑笑。金三指说,拳头师刚才讲对一句,一人瘀了,全家都瘀。你看,向大伯摔杯子,向大妈心里就难受,没错吧。中医的基础,就是讲天地人合一,一个人病了,没管是寒是燥是瘀,家庭就病了,家庭病了,社会就病了。将社会缩小了,就是一个人的身体,将一个人的身体放大了,可以看到整个社会。向大妈拍掌说,金先好理论。我感觉,做社区工作,都应该近金先学习中医,以后工作好开展。对了,小雪你学了更好,咱没讲要看病,卖药膳可以吧,防寒一种药膳,防燥一种药膳,防瘀一种药膳,多种经营,特色经营,执照我可以帮你办。对了,卖修车铺的药膳,要加味,除了防燥,还要防舌头乱闪嘴巴喷水的。小雪大笑。向大伯大笑。拳头师说,向大妈你绝对要好好学,先将金先刚才那个药方的暗示弄清楚。向大妈说,甚。拳头师说,桃红四物汤,记得吧,桃红桃红,女人吧。向大伯心情好了,天天到外面与别的女人讲相声,他的瘀是化了,你的瘀可就来了,要警惕。向大妈对金三指说,拳头师全身都瘀了,头壳瘀得最厉害,脑筋七搭八搭,一嘴没一句正经话,金先有药吧。金三指说,拳头师是假瘀,老板当年才是真瘀。

市医院是心血管专科医院,经验丰富。他们给老板检查后说,来得还算及时,心肌大部分保住了。他们给老板安了一个支架,一星期后出院。老板回家后马上做两件事,一是找行长泡茶,二是请金三指泡茶。

老板依旧西装革履到行长办公室,去扯行长的银根。扯了半天,才晓得原来银根没像面线那样软,也没像钢丝那样紧,是橡皮筋,表面看是紧,暗地里可以拉长一些的。拉橡皮筋,手法要讲究,用力要恰当,力小了没法拉开,力大了容易拉断,要见好就收。行长说,三百万吧,上头缩得紧,还是我大胆主意的。老板静静。吃了两杯茶,行长的目光从壁上的挂钟上移下来,说四百万,我从别处的指标移过来。老板掏出手机打给司机,说,将我的药带到行长办公室来,我要在这里住两天。壁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行长说,五百万。你就是住我家,也没法多出一分钱。这时司机手提一个塑料袋进门,说,老板,药放哪里。老板生气了,说,木头刻的头壳,我与行长开玩笑也没晓得,回去回去。两人与行长礼貌告别。老板直到坐进车里,才敢笑出声来。这五百万就像他血管里的那个支架,虽然瘀了的血管难以恢复如初,但这个支架却能使大部分的血液流动起来,全身的血液循环就能继续进行。老板心里说,这个病还真叫他长了见识,公司的资金周转与身体的血液循环是一个理。

那晚金三指刚与儿子吃下晚饭,老板的司机敲门进来,说,老板请金先去商量扫厕所的事。金三指说,我家厕所用抽水马桶,很干净,免扫。司机说,金先生气了。金三指说,救死扶伤,怎会生气,老板康复就好。司机说,老板是粗人,鱼吃多了,口水里都能长出刺来,金先莫计较。金三指说,做先生的,这种事不是见过一次两次,哪里会计较。晚上我要辅导儿子做功课。司机说,我苦了,回去叫老板骂死了。金三指皱了一会儿眉,说,好吧,跟你去。

此后,金三指晚上常去老板家吃茶摸脉。老板放了支架,吃了市医院带来的药,身体已逐渐恢复,但金三指说,老板你是痰瘀体质,祛痰化瘀是根本。老板说,支架也放了,血也流过去了,事还没完,还要化瘀。金三指说,两回事。支架只是叫堵了的血管增粗一些,叫血流过去,暂时没堵。要是瘀的体质没改变,别处的血管也照样会瘀堵。也有这样的人,去年去放一个支架,今年又去放一个支架,听说吧,这是没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哪处瘀了医哪处,年年放支架年年瘀。要打赌吧。老板说,没敢没敢,厕所还没扫。两人吃茶,笑笑。老板說,我吃鱼吃肉,好酒好菜,办公室坐坐,四处走走看看,我瘀了。工人少鱼少肉,整天流大汗喘大气,却没瘀。哪里错了,金先上课。金三指说,冻库里的马鲛没卖出去,再进一批马鲛来,还是没卖出去,这时口袋里没钱了,冻库堵满了,是吧。讲到人,大鱼大肉,肥甘厚味,吃多了,难以消化。中医讲,脾主运化,运化甚,运化水谷精微。脾胃负担重,日久天长,必然虚弱。脾胃一虚弱,运化要打折扣,脾虚生湿,湿而生痰。中医所讲的痰有两种,有形之痰,无形之痰。无形之痰,就是运化不灵所致,用西医的话讲,叫代谢障碍产物。你吃得好,动得少,营养过剩,堆积在体内,变成脂肪。脂肪跑到血管,越跑越多,随血流全身去走,血液就黏稠了,流动就慢了下来,慢了就容易瘀堵。老板说,怎办,换血。隔壁房间噗噗噗响。金三指说,你生活习惯没改变,换血也没用。老板说,金先你自己讲,治病要治本,我血里的油多,换血就是治本。金三指说,别人没多,怎就你多。你吃得比别人多,动得比别人少,这才是本。隔壁房间噗噗噗响。老板说,没吃,饿死。吃吧,瘀死。难题。老板的孙子脖子戴红领巾,在外间玩一个球。球掉地上,滚进客厅,孙子追球跑进客厅,说,阿公,这道题我晓得。老板说,别处去玩,金先要上课。孙子说,大鱼大肉叫物质文明,物质文明只是一条腿。老板说,甚。孙子说,还要精神文明,就是跑步跳舞唱歌。老师讲,要两条腿走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一起上。孙子抱着球跑出去。金三指说,你孙子真聪明,全讲对了。简单点讲,就是要管住嘴迈开腿,少吃多动。老板说,爱吃没法吃,活着有意思吧。金三指笑笑,吃茶。老板说,跳舞长短脚,唱歌像鸭叫,跑步,跑没两步,心就要从喉咙跳出来。连金先都没有办法,我只好扫厕所吧。金三指说,扫厕所是动,跑步跳舞也是动,动了,血液流动就加快,新陈代谢也就加快,多余的东西就被代谢出体外,人就没得瘀了,多好。动则生阳,就是讲,运动会产生阳气。气为血之帅,就是讲,血液流动是靠气推动的,气强了,血就流得快,气弱了,血就流得慢。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讲的就是这个道理。隔壁房间噗噗噗响。

那天晚上,天很冷,有小雨,金三指骑摩托到老板家。老板说,动也动了,吃也少了,天一冷,心里还是没踏实。金三指摸了一阵脉,说,无大碍。老板是痰瘀互结,开个小方,可以当茶饮。落笔:苍术3g,白术3g,蒲黄3g。老板收好方子,说,真冷,吃两杯小酒吧。金三指摇头说,吃了肚子热,出去头壳冷。老板说,摩托扔这里,我叫司机载你回家。金三指说,路上多少人冷。老板说,金先叫我开公交公司吧。那么多人,我哪里能管。金三指说,先管一个可以吧。金三指将小雪的事讲了。老板说,与金先有关系吧。金三指说,向大妈带来看病的,看着可怜。没有关系。老板滋滋笑,说,鬼信。金三指说,打赌。老板说,打赌总是你赢。老板又说,技术没技术,资金没资金,做个工人又没力气,难办。金三指说,看病我内行,做生意你内行,资金我先垫一些,没多。老板生气了,说,还讲没关系,还要打赌。有关系就有关系,怕甚。她老公跑了,你老婆跑了,这么巧的事,打灯笼去找,找得到吧。你免讲了,我想想。老板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两圈,说,外卖。县城没人做外卖。金三指一拍大腿,说,高明。

向大妈折好药方,带老公走出门,迎面遇到老板。向大妈说,老板找金先吧,一屋子人,好热闹。老板简单讲了几句金三指儿子的事,向大妈说,原来。向大妈叫老公先回家休息,就与老板折回金三指家。

老板一进门,小雪说,老板坐。拳头师说,你那只破船走到哪里了,有消息吧,大家都心急。金三指起身,拉老板坐下,说,天很冷,你怎就出门了。老板吃了一口小雪递来的茶,说,等了一天电话,船返航时,动力系统出故障,电路也有问题,时好时坏,看发来的定位,已靠近内海。另一只船已赶去救援。等吧。向大妈说,阔茫茫的大海,无边无角,也会瘀,真没想到。拳头师说,海是没瘀,是老板的船瘀了。哪天靠岸了,要好好修一修,该加机油加机油,该查电路查电路。那个开船的,特别欠修理,出了这么大的事,头壳瘀得厉害。这个交给向大妈,向大妈修理头壳最内行。小雪说,少讲两句吧。大家吃茶。壁上挂钟嘀嗒。没久,老板手机响,接听后说,救援船报告,讲抢修后动力恢复了一半多,可以返航。孩子在船上,没事的。小雪拿眼瞅金三指,嘴笑目笑。拳头师说,这粒心呀,叫那只破船揪了一天,都悬在半空中,这时可以放下了。向大妈说,放下是放下,总结要总结。孩子怎会跑船上,好玩吧,没一定,根源要查清。叫我讲,大家各人都瘀了。我老公瘀了,我就跟着瘀。老板的船瘀了,老板心里也会瘀。拳头师就免讲了,全身都瘀,只一个嘴没瘀。拳头师说,呀。向大妈看着金三指和小雪说,你们两人也瘀。小雪说,我。金三指张嘴,无话。向大妈说,哪本书上讲,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金先你的一半在哪里,丢了。你用一半代替全部,免讲辛苦,功效要打折扣。小雪你也是用一半代替全部。你们两人的瘀,是生活上的瘀。身体内的瘀,金先有办法,生活上的瘀,要靠我们大家一齐出手。拳头师说,肚子饿了。向大妈说,一讲出手,你就饿。好吧,小雪,你将桌子收拾干净。老板,拳头师,我们去弄些酒菜来。

夜风真冷,三人一出门都缩着脖子。老板说,我叫司机开车。向大妈说,免,运动运动,也让他们多讲两句。远处夜吃摊,灯火一堆,人影走动,看着心里暖暖。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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