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现实主义诗人的向外拓展与向内挖掘

2021-09-26 19:27杨清发
南方文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梁平诗人诗歌

梁平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和诗歌言论都向世人宣告,“现实主义”的标签已如胎记附着于身体一般与他诗人身份的不可分割。梁平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21世纪初他所创作的一系列长诗则确定了他作为现实主义诗人的坐标。《重庆书》《三星堆之门》《三十年河东》《汶川故事》等缔造了中国当代长诗的辉煌纪录,彰显了他以诗介入现实的能力和魄力。2020年4月出版的《时间笔记》向我们展示了作为一个成长型诗人的梁平在耳顺之年于创作风格上的新突破。较之于他的那些面向国家、城市、历史、政治、民族等大格局的长诗,《时间笔记》转向了遗落在城市里的小历史小人物、日常生活、个人内在生命体验等自我在生活周遭俯仰其间的观察与省思的微观书写。虽然现实的内涵和指向迭经变化,展现出新貌,但这些书写依然在现实主义的框架之下,毕竟,对梁平来说,他的现实“宏大可至朗朗乾坤,幽微可至生命内核最隐秘的部分”①。本文力圖从《时间笔记》的创作内容和诗歌语言审美特征两个层面来探讨梁平在诗歌创作上的自我延续与突破。

一、延续:梁平的诗歌地理学

梁平钟情于城市历史与文化的诗性书写,擅长从一座城、一条街、一个景点挖掘出诗意,构筑出迷人的诗歌文化景观。《重庆书》《三星堆之门》《诗意什邡》《琥珀色的波兰》《深呼吸》《家谱》等都可以看出他向着地缘写作方向的努力,且形成了自己的诗歌地理谱系。《时间笔记》里较大一部分作品延续了诗人的这一创作方向和路径,在这部诗作里,不仅诗人居住的成都和重庆的地理点位,包括他去到的国内外的任何一个城市和景点,也都在他寓情于中的诗歌艺术呈现下,得到一种诗性的确立和命名。

梁平是一个城市的书写者,尤其是对于他居住的成都,更是将其笔触深入这座城市的前世与今生、当下与过去,不厌其烦、不遗余力地构筑了这座城市的诗学空间和美学空间。首先唤起梁平强烈联想和情感的是那一条条街,似乎诗歌就蛰伏在那些街角,当梁平一现身,那些诗就扑向他,向他显现。首先扑向他的是布满密集酒吧、被四川大学和四川音乐学院两座学府环抱的致民路,它象征了成都活色生香的都市生活:“萨克斯徘徊摇摆,/重金属打击连绵不绝,/红衣女摩拜单车擦肩而过,/花腔卷起的红尘,/没有惊风活扯,没人诧异。/店家小二吆喝的‘串串,一大把竹签挑起的民谣,也有了麻辣的味道。”(《在致民路》)在重金属的打击声和花腔卷起的红尘中,一直强调自己年事已高的梁平并没有觉得不适,反而被“川大与川音/两个学府锁不住的蓬勃”激起生命的活力,焕发出青春的活泼:“我在致民路上改写了身份/行走多了弹跳节奏,/谈笑少了岁月的皱纹。”对于成都和这里的生活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燃得简直就像沸腾的开水,要从文字里冒出来,按都按不住的感觉。

正是有了对成都当下生活的热爱,梁平才有了激情和深情去探访成都这座城市那些老街的前世今生。他在《惜字宫》缅怀造字的仓颉,表达对他的敬意,因为文字是文化最初的形式和载体,有了文字,历史和文化才得以传播和记录下来:“这两个字,从结绳到符号、画图,/最后到横竖撇捺的装卸,/我们知道了远古、上古,/知道了黄帝、尧舜禹,/知道了实实在在的/中华五千年。”他在《纱帽街》梳理了纱帽街更迭的历史,用鲜活生动的语言复活了纱帽街快乐、喧嚣与繁华的过往,让一条街逝去的历史,变成有生命力的存在。最为惊艳之处是用非凡的想象力重现了那旧日时光场景的某一片段:“那官回了,面对铜镜左右前后,/听夫人丫鬟一阵叫好,/第二天光鲜坐镇衙门,/一声威武,多了些久违的面子。”芥子须弥,这一个片段足以表征一个时代的影像。但并不是所有的历史都光鲜璀璨,历史也有着晦暗的时刻。在《落虹桥》一诗中,梁平敏锐的眼光盯住了落虹桥这个曾经充满杀戮与死亡气息的灰暗地带,掀开了“落虹的优雅与情色”,揭开那“掩盖了鲜为人知的过往”表象光鲜实则残酷的现实:“那是长衫长辫穿行的年代,/华阳府行刑的刽子手,/赤裸上身满脸横肉的刀客,/在那里舞蹈,长辫咬在嘴里,/落地的是人头、寒光和血。”这是对清朝行刑场景的复活,看似客观、不动声色的白描,却依然渗透着诗人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与同情的价值观,倾尽了悲悯与仁慈。诸如此类专注于呈现成都城市地理的历史底蕴和文化内涵的诗作还有《红照壁》《草的市》《燕鲁公所》《富兴堂书庄》《从天府广场穿堂而过》《春熙路上的孙中山》《八十五号》等。对于梁平来说,成都的历史是一个巨大的资料库,住满了那些跌落在时间尘埃里的人与事。梁平从这个巨大的资料库里翻捡起触动他灵魂与情感的人与事,并将他们定格在诗的形式里,于是,这些逝去的人与事获得了重生,在我们的视野里再度获得了生命。梁平也达到了他所期待的写作目标:“希望能给现在的成都找回文化的记忆,找到成都现在都市里的历史和人文的符号。”②

当然,作为一位有家国情怀和世界眼光的诗人,梁平的诗歌地理学谱系并不局限于成都和重庆,他所行走到的国内外每一个触发他幽思和情感的城市和景点,都被纳入他的诗歌文化景阵营。对于中国的城市,他擅长于从城市的历史、文化以及属于城市的文化名人切入。《邯郸的酒》《学步桥雕塑》《做梦的卢生》浓缩的是历史文化名城邯郸的历史、文化与典故;《邂逅一只高跟鞋》《朱仙镇的菊》是诗人在八朝帝都开封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拾捡到的历史的诗意;《古滇国墓葬群》则是诗人对两千多年前的古滇国的造访,力图揭开云南古滇国的神秘面纱。他的这些诗歌让我们感受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见证中国历史悠悠千载。地方是人的地方,历史是人的历史。在这些诗歌中,可以看到诗人通过某一地理点位或者景观的描摹表达对于历史上的文化名人的崇敬之意。《滇池与郑和》追溯的是郑和下西洋的历史;《一首迟到的诗》《在李庄》通过李庄,抒发了对于梁思成、林徽因以及有他们所在的时代精神的缅怀和敬意:“李庄你来和不来都在,/这里所有的时间都是四月,/都有人间的花开。”(《在李庄》)而对国外城市的书写,更多是基于诗人自己文学和艺术体验的角度切入。诗人在《2点05分的莫斯科》想起最伟大的文学著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战争与和平》里最美好的两名女性冬妮娅和娜塔莎:“莫斯科已经迁徙到郊外,/冬妮娅、娜塔莎都隐姓埋名。”苏俄文学是50后在年轻时的集体记忆,在读到梁平这首诗时很多人一定会不自觉地唤起藏在自己年轻岁月里的那些对于苏俄文学共同的诗意体验;而巴黎,诗人则选取了巴黎圣母院以及与此有关的法国名著《巴黎圣母院》中的女主角爱斯梅拉达、罗浮宫以及代表了法国最高艺术水平的蒙娜丽莎作为切入视角,彰显了巴黎这座艺术之都、文化之都的魅力;至于《布达佩斯》,诗人仅仅捻取了裴多菲的诗和一曲《蓝色多瑙河》,就让读者信服于诗人对这座城市的定位:“不需要找其他任何理由,/这是一个很容易就爱上的城市,/在漫不经心里,束手就擒。”在梁平行走所到的那些国外城市,他用诗歌定格和光亮了这些城市因为文学、绘画、音乐的艺术魅力,让人对此充满向往,这种向往是对于艺术和美的向往,这种美的诱惑,如同诗人笔下的爱斯梅拉达:“惊艳、野性、美好、善良,/那个深刻于心的暗恋。/恍惚之中,吉卜赛少女爱斯梅拉达,/在人堆里时隐时现,我久仰的神,/把我带入了教堂。”(《在巴黎圣母院听见了敲钟》)

在这本诗集里,可以看到梁平在延续他的诗歌地理学创造的基础上,又突破了纯粹的地理概念书写阵营,上升到一个更广阔意义上的文化地理的诗歌书写。

二、突破:彻底向内的自我剖析

有学者认为《时间笔记》是诗人繁复内心状态的一个记录,是梁平长时段生活酝酿的变化在近期的一个呈现:“诗人情感从外向内的推进,从宏阔向幽微的调试。”③是的,一向擅长对城市、时代、历史等外在世界进行宏大叙述,努力要为人民立言、为时代立传的梁平在这部诗集中呈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变化,那便是对于他之前很少涉及的对于自我的呈现。《时间笔记》不仅呈现诗人的日常生活状态,还可以看到诗人在诗歌里几乎算得上严苛和冷峻的向内的自我剖析。在这些自我剖析的诗歌中,他既像一个患者,又像一个心理分析师,对那个更深层次的自我的面貌进行发掘和侦查。故而,这不单是诗歌创作风格的变化,而是发生在他整个人身上的变化,发生在他的血肉之躯和思想脉络里的变化。当然,梁平在晚年的创作中还能不断自我突围,发掘创作上的新维度,不单单是基于他的才华,还源于他的勇敢和真诚。

梁平的勇敢和真诚之处在于,他通过诗歌展示了他自我的矛盾。他在一篇访谈中提到自己花甲之年后的写作是这样鉴定的:“我特别喜欢花甲之后的写作,更多的是一种平和、淡定,而且对人、对事,对人与物的关系,更在寻求一种和解。”④他的很多创作中,也确实体现了他在努力放下与世界和他人的纠葛恩怨,呈现出一种豁达、闲适和宽容的姿态。单单从诗歌题目就可以看出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反省》《取舍》《耳顺》《卸下》《深居简出》《半糖牛奶》《有些话可以不说》《有些事可以不做》。和解的前提在于自己的放下,对自己执着追逐的和与他人恩怨的放下。《时间笔记》里的很多诗歌都呈现出诗人自我化解、自我放下的姿态:“帽子是不会爱惜你的,/光环是不会爱惜你的,/放弃这些才能活出人的模样。”(《取舍》)“曾经有过的忌恨、委屈和伤痛,/一点一点从身体剥离,不再惦记,/醒悟之后,行走身轻如燕。”(《欲望》)“与人过招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自己就小了。”(《夜有所梦》)有了放下和解这个前奏,才有了诗人所能获得的平和与淡定的后续。《耳顺》可以看作是梁平对于自己花甲之年的心理状态的一种呈现,亦可以看作是他对于一个人到了耳顺之年应然状态的理解:“逢场不再作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生旦净末丑卸了装,/过眼云烟心生怜悯。”这是洗净红尘污垢,回归初心,回归自然,做回自己的茅塞顿开;《卸下》里依然呈现的是那种回归自我之后,任你滚滚红尘,我自清风明月的洒脱淡然:“卸下面具,/卸下身份上的装扮。/南河苑东窗无事不生非,/灯红与酒绿,限高三米,/爬不上我的阁楼。”《深居简出》道出的也是越过人生山丘,曾经沧海之后再去看世事的云淡风轻,是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豁达过自己快乐生活的平常心:“骑马挎枪的年代已经过去,/天地之间只有山水。/拈一枝草茎闲庭信步,/与邻居微小,与纠结告别。”这些诗处处透露出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读懂了时间”(《欲望》)的梁平对生命和生活的领悟如同参禅一般已经修炼到“看天天蓝,看云云白”(《卸下》)的人生至高境界。

如果梁平只是呈現自己耳顺之年“温润而平和”(《深居简出》)这一心理状态,最多是让人欣赏,而不会让人折服。但他偏不,他不甘于单单描述海面上的冰山一角,他用尽心力去挖掘潜藏在海面之下那个更深层的自我,那个自我所拥有的更庞大和神秘的心理空间。《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可以说是那个更深层次自我的表征。孙悟空可以说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个形象了,他闯地府、闹天宫,反抗一切压制,可以说是自由叛逆强烈个性精神的化身。诗中的孙悟空是诗人心的幻相,梁平用“孙悟空”这个艺术形象来表征更深层次的自我,无比坦诚地向读者袒露了那个与世界和解了的云淡风轻的花甲老者面具下所潜藏的恣野、桀骜不驯,不想被世界改造,反对一切束缚,追求自由自在的少年心性。“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这是诗人借着住进自己肉身里的孙悟空彻彻底底抛开了社会赋予耳顺之年应有的样子,忘了年岁,忘了社会制约,进入到无拘无束、彻底自由的状态。

跟《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一样,《经常做重复的梦》同样是诗人对于自己潜意识的挖掘。借着一个重复出现的梦境,诗人开始了对挣脱自身现实处境幻想的勾勒:“这个梦是一次杀戮,/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和亡命天涯。”杀戮、追踪、亡命天涯,这大概是每个有着武侠梦和憧憬着行走江湖的少年共同的梦,虽然血腥但又极其浪漫,这是对刺激的、燃烧的人生体验的追崇。这样一个梦想出现在梁平身上看似违和,连诗人自己也意识到了:“我对此耿耿于怀,/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构成两个世界。/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然而,最真实的那个自我难道不应该是最隐秘的内在世界呈现出来的样子吗?毕竟,日常的慈祥、周边的云淡风轻是面对外在的世界不自觉地戴着面具的呈现。当然,这并不是说梁平那些因与世界他人和解而呈现出平和、豁达、开阔的心境的诗歌就是一种虚假的呈现,因为人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的多面体,只是有人有勇气去面对和呈现。而梁平这部诗集的珍贵之处,便是对于自我这种矛盾的呈现。对于“决意要用诗实现其生命的彻底性”⑤的梁平,他对此显然是有明确认知和有意为之的,他在《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写道: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送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诗中的“我”与“你”无疑对应了诗人的两种人格,符合弗洛伊德个人内在的多样性存在的理论。在这首诗里,梁平既是患者,又是精神分析师,对互相对立的“自我”进行不留情面的审视、呈现与挖掘。梁平的这些诗显然具有普适性,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那多面的存在。故而在阅读这些作品时,我们会觉得诗人仿佛表达我们自我的最隐秘的部分,解释了我们意识的隐秘层和情感的最微妙之处。这些向内心隐秘处挖掘的诗歌展示了诗人梁平的面对自我和世界的勇敢及真诚,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何梁平年纪越长,诗歌创作的格局却越来越大,在越来越自然清澈的诗歌语言中却传递出越来越深刻的体验与感悟。

三、革新:诗歌语言的审美特征

大多数诗人的创作走向,无疑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其创作激情和创造力都在消减,因思路、格局的日渐狭隘而使得诗歌语言是变得越来越松散,诗质越来越淡。而梁平的创作却打破了这种常态,他年纪越长,诗歌语言愈自然,诗质愈浓,较之以前的诗歌语言,《时间笔记》呈现出新的语言审美特征尤其明显。梁平在一篇访谈中也谈到过《时间笔记》较之于之前的创作,他更为注意语言上的革新,让自己的诗不要太像写作。确实,《时间笔记》中有太多的词句看起来那么自然,仿佛它们天然存在,梁平只是找到了它们,一切看起来理所当然。故而有评论者用了“无技巧”来形容梁平近些年的诗歌创作,却忽略了诗人在修炼诗艺技法所获得蜕变的努力。他的诗歌当然是有技巧,只不过这些技巧不再和诗歌本身分离,而是与诗歌融为了一体。

虽然梁平一再强调他写诗的准则是写什么比怎么写更重要,但从《时间笔记》中可以看到梁平有意经营着诗歌的形式美。这些诗歌的形式美主要表现为相当明显的韵律感,毕竟,韵律居于诗歌的核心质地,一首好诗,必然有很好的韵律。自由诗韵律构建的核心手段是重复与对称,梁平显然是深蕴此道,比如这首《我被我自己掩盖》:

我被一本书掩盖,

文字长出的藤蔓互相纠缠,

从头到尾都是死结,身体已经虚脱。

我被一个梦掩盖,

断片与连环铺开的情节清晰,

梅花落了,枝头的雪压哑了风的呼啸。

我被一句话掩盖,

舞台与世界的悬浮幻影,

喜鹊飞过头顶,窗台停靠一只乌鸦。

我被我自己掩盖,

草堂的荒草爬满额头,

碑林之间,只看见天空的背面。

这首诗由四节组成,每一节的第一句都是同一句式的排比重复,即“我被……掩盖”,而每一节都由三句诗构成,都呈现句式加长、意象扩展的变化趋势,这样又形成结与结之间的重复。这些重复构成一个个组块,进而构成我们韵律的感知模式。四节诗就是四个组块,但这四个组块在重复中又有着变化,存在着意象的递进和扩张。每一节里的主体意象“书”“梦”“话”“自己”象征着诗人所要面对的世界维度,这四个意象是递进的,意象本身有张力,诗歌总体上形成了一种节奏感。而每一节的主体意象又具有意象的扩展,即将一个意象加以扩散,如波纹般地一圈圈扩大,形成一种意象的走势。如“书”扩展出“藤蔓”“死结”,“梦”扩展出“梅花”“雪”,“话”扩展出“幻影”“喜鹊”“乌鸦”,“自己”扩展出“荒草”“碑林”“天空”。这样的意象扩展,既能呈现诗人复杂繁复的情感体验,又能形成流动的韵律。又因在四节诗中都呈现出相似的意象扩展,从而形成流动韵律的同一性,让整首诗歌的韵律感更加强烈,更具有文学音乐性。

《喜欢厌倦》这首诗同样向我们展示了梁平对于词语的复沓、重章叠句的韵律结构可谓得心应手。整首诗20句,我们且看这首诗的前面全部由“厌倦”二字统领句式的12句:

厌倦时刻分明一日三餐。

厌倦早出晚归两点一线。

厌倦书桌前半真半假的抒情。

厌倦阳台上一丝不苟的色彩。

厌倦甜言蜜语。

厭倦风花雪月。

厌倦瓜熟蒂落。

厌倦水到渠成。

厌倦阴影虚设的清凉。

厌倦落叶铺满的哀叹。

厌倦口蜜腹剑钩心斗角。

厌倦虚情假意心照不宣。

这首诗其形式的核心依然在于重复与对称。句式的重复:这12句诗是同一句式“厌倦……”的重复、排比,反复的句式不仅让主题的表现得以加强,也使得诗歌语感气势强烈,节奏鲜明;句式、意象与语义上的对称:这首诗大量使用对句和偶句以及对偶句中意象的对照,如1—2行(“时刻分明”与“早出晚归”,“一日三餐”与“两点一线”),3—4行(“半真半假的抒情”与“一丝不苟的色彩”),5—8行(“甜言蜜语”与“风花雪月”,“瓜熟蒂落”与“水到渠成”),9—10行(“阴影虚设的清凉”与“落叶铺满的哀叹”),11—12行(“口蜜腹剑”与“虚情假意”,“勾心斗角”与“心照不宣”)。如此高密度的同一性语言结构的使用,语言又高度凝练,使得这样的文字的韵律感极其强烈。更让人惊叹的是诗人对这首诗的节奏的高超把控,这些句子虽然长短不一,也不押韵,但读起来却有顿挫起伏的整饬节奏。采取细读法,可以看到这首诗中相邻的诗句都是以相同的音节组成,如“时刻分明/一日三餐”与“早出晚归/两点一线”;“口蜜腹剑/钩心斗角”与“虚情假意/心照不宣”以及“甜言蜜语”与“风花雪月”“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都是以四音节音组构成的,而“半真半假的抒情”与“一丝不苟的色彩”、“阴影虚设的清凉”与“落叶铺满的哀叹”也是用相同的音节音组构成。这首诗实现了节奏单位的时间长度的基本相等和同时长节奏单位的规律性重复,但该诗又不是纯一的音节音组,使得重复之中又有变化,更增加了节奏的曲折与丰富。

可以说有着极强韵律感的诗句在《时间笔记》之中可信手拈来,如词语与句式的重复、排比:“它的身世可疑,/它的行踪可疑”(《流浪猫》)、“看见一堆笑,看不见笑里藏刀……/看见肇事的车辆,看不见血”(《城市的深睡眠》)、“免疫力被敏感偷走了,/免疫力被迟钝偷走了,/免疫力被无辜偷走了,/免于力被牵挂偷走了,/免疫力被心乱如麻的长夜偷走了”(《免疫力》);对偶句的运用:“蓝天的蓝不藏刀斧,蓝得透彻,/白云的白没有瑕疵,白得干净。”“蓝天在上,白云在上”(《舍与得》)、“习惯忽冷忽热的面具,/看淡渐行渐远的背影”(《夜有所梦》);反复与对仗皆有:“所有邂逅与相识进入花名册,/所有朋友与对手进入花名册”(《花名册》)、“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江山太大,只要落脚之地,/诱惑太多,只要心仪的一滴”(《我的南方不是很南》)。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诗集里俯拾皆是。梁平娴熟地运用了重复、排比、对称、偶句等韵律结构,让诗歌具备了“音乐”特质,但同时我们也看到,这些韵律结构的精妙不仅仅局限于制造形式的美感,而在于有效地配合了诗歌的情绪和内涵,故而上面这些诗句才成为充满创意与性灵的金句。所以可以说,梁平的诗歌虽然具有了形式上的美感,却并没有因致力于形式美的制造而让诗歌沦为韵律的载体,导致诗歌意蕴不足,更没有形式主义的卖弄。或许这就是梁平诗歌艺术最为成功之处,即韵律与文字的意蕴结合成为“有机体”,韵律承载了诗的情感和思想,是结合了诗人内心的感受的生命之声。

为了增强诗歌的诗性特质,除了营造诗歌的韵律感,梁平还在《时间笔记》中运用反讽的手法在他一直坚持干净、自然、简单的诗歌语言的基础上,形成了机巧轻松、幽默诙谐和尖锐深刻的诗歌语言风格。反讽是西方文论里非常重要的诗学范畴,最初滥觞于古希腊文化,指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言说方式和修辞技巧,后来成为英美新批评的一个核心概念,新批评保留了反讽最初的内涵,并将其上升为诗歌创作的一个原则。从九叶诗派到第三代诗人,中国诗人自觉地借鉴和吸收了西方反讽理论,运用到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梁平是这众多诗人中的一位,《时间笔记》让我们看到他对于反讽这一诗歌创作技巧的喜爱。如《恶作剧》写诗人在北京被的士拉着兜圈子,300米路程被宰了40几块钱的遭遇。按照常理,被宰的人自然是被设局的那位,理应气愤甚至投诉。但梁平却在诗中写道:“我在大门前设过局,/小心思地助纣……司机满心欢喜地走了,/我也满心欢喜,成功助长了一次宰客,/他会一整天都沉浸在快乐之中。”这里显然用的是反语式反讽。诗人将自己被宰反说为“设过局、助纣”,发现被宰之后的正常反应难道不应该是对自己的糊涂和对司机的恶劣行为的愤懑吗?但诗人又反说为“我也满心欢喜”。这里用一种积极的、正面的字面意思来表达否定的、批判的观点,避免了所指与能指之间完全对等的直接批判所造成的对诗歌含蓄和蕴藉特质的损耗。在诗人到达目的地之后,相约的人还没有到,于是他发挥想象力,有意图的设置宰自己的那位的士又一次宰了与自己相见的友人的情节和场景,来达到情景反讽的目的:“我上前义无反顾慷慨解囊,/再给他一个满心欢喜,/并且告诉他,用我清醒的余额,/买你余生的羞愧。”这里诗人又运用反讽中的克制陈述,即故意把话说轻,使其背后的反讽意味更强烈。想象场景中对待司机的态度与实际应该对待的态度形成一种反差和对照,这种反差与对照造成了一种逻辑意义的背离,从而达到了反讽的效果。在《恶作剧》中,诗人原本对被宰的司机或者这一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现象持否定、批判的态度,但在文本层面,却力求以克制和相反的意义表达,这种似褒实贬的写法生成了字面意义和深处意义的矛盾,并获得一种喜剧感和荒谬感,达到了反讽的效果。

《我对成语情有独钟》同样是一首反讽的佳作。整首诗是对“反对在诗里用成语”的观念的驳斥。诗歌开门见山提出了诗人所反对的观念“反对在诗里用成语”,接下来诗人通过假设和反问的似肯实否的手法来嘲讽和消解那些“反对在诗里用成语”的狭隘的诗歌观念,诗中戏谑的意味明显:“我不明白这是不是说,/成语是先人创造的,/诗歌的语言不能拾人牙慧,(对不起,来了)/应该唯我独尊。(又来了)/汉字也是先人创造的,/写诗是不是可以不用汉字,/用鸟语,或者飞禽走兽的小语种。(又来了)”可以看到,诗人特别注重语言的组织策略,如把一些反逻辑、不符合常理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形成“矛盾语义”,揭示了诗里不用成语的观念不过是貌似真理的假道理。他也利用既像是对话又表心理活动的插入语“对不起,来了,又来了”的反复运用,用貌似退实则进的姿态来增强反讽的意味,将那种不能在诗里用成语的观念彰显得更为荒谬可笑,也犀利地批判了那些诗人忸怩作态的可笑。果然梁平“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嚣张,/秒杀一切扭捏和做作”(《东湖的三角梅》)的秉性使得他的诗歌语言尖锐深刻。这自然也是反讽这种手法的功效,因为反讽是源于一种深刻的思维,是感受丰富立体的诗人才有能力选择的表述方式。正是得力于反讽手法的运用,梁平的诗歌因此在幽默机智的同时又获得了尖锐与深刻。他的诗歌中有太多这种风格的句子了,如:“心猿意马地精益求精,/孜孜不倦。”(《相安无事》)“他走他的下水道,/我写我的陋室铭。”(《投名状》)“没有毛病的人自视凤毛,/举手投足有尺寸丈量。”(《反省》)当然,梁平也善于化用口语、方言入诗来获得一种幽默诙谐和轻松:“我不想做先人,先人是板板/在这个世界属于稀有物种。”(《我对成语情有独钟》)“马失前蹄可耕田,/象瞎了眼敢日天。”(《破局》)“至于沾花的偏要惹草/草很委屈,即使有例外。”(《草的市》)“我不敢继续逗留,/害怕我一不小心倒插门,/回不了巴蜀。”(《张谷英古镇》)这些诗句中都是些平常用语,却被梁平用出了新意,制造出语言的妙趣、文字嬉戏的姿容,其背后潜藏的幽默风趣总让人会心一笑。

四、结语

诗坛上经常出现两种极端现象,一种是诗人无力以想象力面对现实,对现实选择躲闪、回避而非坦然面对的姿态,待在象牙塔里吟诵风花雪月,让诗歌仅仅成为个体的情感承担。更有甚者以纯文学的名义,将写诗视为文字游戏,在诗歌中卖弄着所谓的技巧;另一种极端是诗人在介入现实政治、承担社会责任导向的演绎下让其创作偏离艺术表现,成为目的论的口号和呐喊,失去诗之所以为诗的艺术独立性。自然,在这样的诗坛背景下,既能以诗歌介入现实又能保持诗歌的诗质不崩塌成散文的诗人尤为珍稀,梁平算是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的《时间筆记》向我们展示了他作为一位有创造力的现实主义诗人,既能以诗歌介入现实,又保持了诗歌自身的存有,避免诗歌的工具化和散文化,还以他成长型的诗人品格,不断拓展着他诗歌中的现实维度,更新着诗歌语言艺术的审美风格。

【注释】

①梁平:《诗人不能在现实面前束手无策,相较于“怎么写”,更当潜心思考“写什么”》,《文学报》2019年7月。

②苏东峰:《诗意的人生——专访郭沫若诗歌奖获得者梁平》,《剑南文学》2013年第10期。

③⑤梁平:《时间笔记》,花城出版社,2020,第1、213页。

④舒晋瑜、梁平:《梁平:宏大叙事的境界和主旋律诗歌的技巧》,《中华读书报》2018年8月8日。

(杨清发,四川农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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