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复活与秩序——古埃及宗教仪式中的“洁净”及其相关观念

2021-09-29 00:43马智博
外国问题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复活

[收稿日期] 2021-01-25

[作者簡介] 马智博(1992-),男,甘肃兰州人,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

① Joachim Friedrich Quack, “Conceptions of Purity in Egyptian Religion,” Christian Frevel and Christophe Nihan, eds., Purity and the Forming of Religious Traditions in the Ancient Mediterranean World and Ancient Judaism (Dynamics in the History of Religion 3), Leiden; Boston: Brill, 2013, p.115.

② R. O. Faulkner, A Concise Dictionary of Middle Egyptian, Oxford: Griffith Institute Ashmolean Museum, 1988, p.56.

③ Aylward M. Blackman, “The House of the Morning,” 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 Vol.5, No.3(Jul. 1918), pp.148-165; Aylward M. Blackman, “Purification (Egyptian),”  Aylward M. Blackman, ed., Gods, Priests and Men: Studies in the Religion of Pharaonic Egypt, London and New York: Kegan Paul International Limits, 1998, pp.3-22.

[内容摘要] “洁净”作为宗教史上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拥有隔离危险直达神圣的内涵。在埃及文化中,它与埃及人独有的来生观念密不可分。为此,我们从与“洁净”相关的古埃及人常用的仪式文本入手,分析洁净仪式的内容、功能与象征,及其在古埃及宗教体系之中的地位。此外,埃及历史的发展不断地影响埃及人对秩序的思考,宗教实践与表达不断地随之变化,“洁净”作为来生信仰的一部分,其观念也随之不断地扩充,呈现出了丰富的宗教内涵。

[关键词] 洁净仪式;来世信仰;复活; 洁净观念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01(2021)02-0042-07

埃及学家弗里德里希·夸克(Joachim Friedrich Quack)曾言道:“对于古埃及文化而言,洁净似乎并不是一件小事。”①“洁净”(Purity)一词在古埃及语中写作, ,或者,转写为wcb,意为动词的“清洗”“洁净”,形容词“洁净的”,以及名词“洁净”。此外,该词汇也有“清白”“无罪”的含义。②在古埃及的语境之中,“洁净”既是一项仪式,也表示一种状态,其背后亦有宗教观念的支撑。它并不仅仅是现代人眼中的干净与卫生,在古代世界具有复活与更新的象征。从宗教人类学所讨论的“神圣”的理念出发,古埃及人无论是给生者进行洁净,以冀隔离混乱获得更新的期许或者为死者进行洁净仪式,以盼其顺利进入来生世界实现转化并且完成复活与永生的愿望,其背后都隐约可见“神圣”的理念与其真实形态的支撑。

埃及学界通常会用“洁净仪式”(Purity Ritual)来表示这个用专门的瓶罐倾倒凉水进行浇洗的动作,这一仪式主要围绕着国王主持进行的日常神庙仪式与节日庆典,以及从国王到贵族甚至普通民众在葬仪中洁净尸身这两方面进行。但需要知道的是,“洁净仪式”一词在埃及语中并没有专门表达的词汇,通常由w b与sw b两个动词表示这些动作内容。洁净仪式也并非一个单独展演的仪式,而是配套其他的仪式,形成一整套的仪式语言,用以展演埃及人的思维宇宙。

关于洁净仪式的内容,埃及学界自20世纪初就开始有所讨论,并且有不少的成果。布莱克曼(Aylward M. Blackman)最先对洁净仪式的内容做了大量的研究与整理工作,整理出了大致的洁净仪式的顺序过程,并且对其进行了分类。这奠定了埃及学界对“洁净”话题的讨论基调。③随后的戈德瑟罗夫(Bernhard Grdseloff)Bernhard Grdseloff, Das gyptische Reinigungszelt: Archologische Untersuchung, Cairo: Institut Franais d’Archéologie Orientale, 1941, pp.39-40.与塞利姆·哈桑(Selim Hassan)Selim Hassan, Excavation at Giza, Vol.4: Excavations of the Faculty of Arts, Fouad I University, Cairo: Government Press, 1943, pp.69-102通过古王国第五、第六王朝时期的贵族墓葬的图像材料,分析了为死者洁净仪式举行的场所,并且讨论了洁净仪式在葬仪过程中的发生的顺序。加德纳(Alan Gardiner)通过神庙仪式中对国王进行“洗礼”(Baptism)的内容,整理了新王国神庙中关于洁净仪式的神庙壁画,强调从仪式图像的“背景”(context)入手,结合宗教文献与壁画中为国王进行洁净仪式的众神的形象,解释了在仪式场景之中国王与神之间的相互关系。Alan Gardiner, “The Baptism of Pharaoh,” 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 Vol.36, 1950, pp.3-1220世纪70—80年代,阿尔滕穆勒(H. Altenmüller)H. Altenmüller, “Die Bedeutung der Gotteshalle des Anubis im Begrbnisritual,” Jaarbericht Van het Voorzaziatisch-egyptisch Genootschap Ex Onente Lux(leiden), Vol.22, 1971, pp.307-317.、霍夫梅尔(James K. Hoffmeier)James K. Hoffmeier, “The Possible Origins of the Tent of Purification in The Egyptian Funerary Cult,” Studien zur Altgzptischen Kultur, Vol.9, 1981, pp.167-177.与布罗夫斯基(Edward Brovarski)Edward Brovarski, “The Doors of Heaven,” Orientalia, Vol.46, 1977, pp.107-115.集中讨论了洁净仪式所使用的帐篷,并且考证了这些仪式建筑可能的起源与宗教象征含义。近年,夸克在宗教文献分析的基础上,尝试了对这些“洁净”进行讨论与框架的整理,并且结合他所擅长的仪式文献与晚期僧侣体纸草文献内容,分别展开了讨论。并且试图重构古埃及的洁净概念,阐释“洁净”和其本身的限制以及与道德观之间的关系。Joachim Friedrich Quack, “Conceptions of Purity in Egyptian Religion,” pp.115-158.

正如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所言,“一个宗教现象只有在其自身层面上去把握它,也就是说,只有把它当成某种宗教的东西,才有可能去认识它”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晏可佳、姚蓓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页。。因而对洁净仪式的考察,依然需要将其置于古埃及的仪式文化以及来世信仰之中。故本文的讨论将从记载“洁净”的具体墓葬文献入手,考察洁净仪式的象征含义与洁净观念的历史发展,在此基础上寻求其背后所折射出的洁净观念的深远内涵。

一、生死之间的洁净仪式

复活观念和来生信仰是古埃及人核心的宗教观念,也是古埃及文化的根基。对于复活,埃及人以成体系的神话理念,伴以大量的仪式展演来表达。而洁净仪式的象征和内涵则是表达复活理念的重要一环,基本上所有的“洁净仪式”都会涉及神庙仪式或丧葬祭仪。洁净仪式以图像的形式出现于神庙浮雕以及贵族墓葬画中,也以墓葬文献的形态首次出现在古王国的《金字塔铭文》(Pyramid Texts)之中,其表现出了强烈的太阳神信仰。而后在中王国的《棺木铭文》(Coffin Texts)以及新王国的《亡灵书》(The Book of the Dead)《门之书》(The Book of Gate)中也大量出现了洁净仪式的文字描述,但更多的与死者在冥界的旅途以及奥赛里斯神紧密相关。

对生者的洁净仪式,主要发生在国王进行的神庙日常仪式之中,也频繁地出现在给国王举行赛德节、加冕礼或者一些大型庆典的时刻。仪式的基本流程是一致的:在进入神庙之前,国王先接受简单的洁净和盥洗。之后伴随着长长的队伍,国王进入神庙,被祭司带入名为“pr-dwзt”即“晨之屋”(House of Morning)的房间进行正式的洁净仪式。Aylward M. Blackman,“ The House of the Morning,”  pp.148-165.整个仪式的过程会有赫姆祭司(h·m-nt-r)与数个瓦布祭司(wcb)协助完成。Aylward M. Blackman, “Worship(Egyptian),” Aylward M. Blackman, ed.,  Gods, Priests and Men: Studies in the Religion of Pharaonic Egypt,  London and New York: Kegan Paul International Limits, 1998. p.171.两位或者4位祭司会分别扮演荷鲁斯(Horus)、赛特(Seth)、图特(Thoth)与德温-昂威神(Dunawi),向国王洒水以及使用泡碱。之后伴随着念诵咒语与点燃熏香,祭司们开始给国王涂上膏油与眼线,并且更换节日的盛装,之后穿戴装饰与王冠,更换权杖。整个洁净仪式的流程之后,国王们便会进入神庙内部,继续进行其他的仪式。

在神庙墙壁上记录的国王接受洁净仪式的壁画,往往与《金字塔铭文》中对死去国王进行洁净场景的象征化文字表达高度一致。这是由于神庙与墓葬的仪式是同源的,二者能够互相印证。在古埃及宗教中生者与死者的仪式往往边界模糊,它们在埃及人的观念中并没有明显的界限。这种对国王的洁净仪式,不仅祛除了容易侵害国王的不善之物,国王更能通过洁净仪式获得更新的状态。在随后的其他仪式环节中更能突出他作为神与人的中介,能够与神进行亲密的互动,并且在王权下神圣的秩序也随之净化,充分彰显了其地位。

洁净仪式对死者有着更为重要的内涵。它是古埃及丧葬仪式的组成部分:在死者去世的头三天,死者会由专门的送葬队伍将其通过渡船运送到尼罗河西岸的墓葬所在地。到达墓地区域之后,首先要在清洁帐篷(ibw n wcb)或神圣赛赫(sh·-nt-r)之中,接受净化,并且准备木乃伊的制作。新王国贵族瑞赫米拉(Rekhmire)的墓中记载了这个洁净死者的地方为“在倒水之阶上被洁净之地”。Norman de Garis Davids, The Tomb of Rekh-Mi-Re at Thebes,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1944. pp.71-79.整個洁净的过程是一种仪式性的演出:负责清洗尸身的祭司在水缸中盛满尼罗河水,用唤作“nmst”的瓶子为死者倒水,诵经师念诵咒语来保护死者免受不善之物的危害。

这种死者接受洁净仪式的场景,在《金字塔铭文》与《棺木铭文》之中有着大量的描写与记载。在《金字塔铭文》第34—35节里,死去的国王一开始就被扮演众神的所净化:

乳香、乳香,分开你的口!……荷鲁斯吐出的是乳脂、赛特吐出的是乳脂,调停了两位神的是乳脂。重复4遍,你将被上埃及涅克海布(Nekheb)的5个泡碱,荷鲁斯的追随者所净化。

你的洁净是荷鲁斯的洁净,你的洁净是赛特的洁净,你的洁净是图特的洁净,你的洁净是德温-昂威的洁净,你的洁净也在他们身上,你的嘴是初生小牛的嘴——下埃及塞特派特(St-pt)的5个泡碱。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p.7.

(重复4位神祇的洁净)……

你的洁净在你的嘴巴上,你将洁净你的骨头,而且你将提供与你相关的。哦,奥赛里斯,我给你荷鲁斯之眼,你的脸可以接受它,它正在弥漫——熏香1个。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8.

中王国时期地方贵族专用于墓葬的文献《棺木铭文》也有描写死者死后不久接受洁净的内容:

哦,死者,过来,你将升入天空;通往拉神身旁的天梯已为众神当中的你铺好,你将要饮用的水流中的瘟疫已被祛除。……你是洁净的,你是洁净的!如同拉在世,你是洁净的!你的身前是洁净的,你的身后是洁净的,而且熏香和泡碱洁净了你,阿匹斯的奶汁与啤酒之神的啤酒洁净了你。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Coffin Texts, Liverpool:Aris & Phillips, 1973, p.12.

这些文本中描述的洁净仪式中,包含了给死者泡碱与熏香以及倾倒凉水的动作。熏香、泡碱是洁净仪式专门的物品,熏香的使用不仅塑造了让死者从生者的世界走向来世的仪式氛围,也有净化死者的意义在其中,布莱克曼提及了熏香可能有“使死者从他的罪恶之事物中洗清自我,并使自己因此如众神般强壮有力”的功效。Aylward M. Blackman, “Purification (Egyptian),” p.13.熏香也可能与“神的呼吸”(t-зw)有关,这种呼吸具有创造与维持生命的象征内涵。Erik Hornung, Conceptions of God in Ancient Egypt: The One and the Many, trans by John Baine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197-199.清洗死者的祭司也扮演了荷鲁斯与赛特,对死者的清洗也即意味着死者就是奥赛里斯,这是神话的一种复现。仪式的场面描写穿插了荷鲁斯与赛特争斗的神话理念。文本里的乳香调停了荷鲁斯与赛特争斗,二者冲突的和解是埃及重归统一与从混乱之中恢复秩序的体现。文本中来自上下埃及的泡碱也当有此象征含义,而荷鲁斯之眼象征治愈,它也是月亮的象征。荷鲁斯之眼曾在打斗中被赛特致盲,但在满月时分被图特所修复。月亏与月盈不断循环的天文现象实际上也被赋予了生命力盛衰循环的内涵。

除了熏香与泡碱,倾倒而出的凉水是整个洁净仪式的核心。用以洁净仪式的水来自尼罗河,它是泛滥季开始之时,从尼罗河上游的象岛开始奔涌而下的河水。被引入人工挖掘的圣湖或者水池之中,在仪式中取用。如金字塔铭文所言:

哦,国王,接受从艾勒方坦流溢给你的洁净的水吧,你的水来自艾勒方坦,你的泡碱来自伊如,你的泡碱来自奥克西林库斯诺姆,你的熏香来自努比亚……哦,国王,你的冷水是流向你的伟大的洪水……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p.153-154.

从上游奔涌而下的洪水被认为是“原初之水”。原初之水被称作努(Nu),也被称作努恩(Nun),它是一位没有固定崇拜的场所的神祇,也是中埃及赫摩坡里斯(Hermopolis)地方神学体系“八神系”(Ogdoad)的一员,代表原初混沌之水。赫摩坡里斯神学体系中,八神系是指有8位代表着创世之际指代不同事物的神,这8位神以4对男女之姿的形象出现,分别代表了水、无尽、黑暗与隐藏,这些元素既是惰性的,又包含着创造的潜力。详见Richard H. Wilkinson, The Complete Gods and Goddesses of Ancient Egypt, London: Thames & Hudson Ltd, 2003, p.16.尽管这种原初之水是混沌虚无的,但是其中包含了创造的力量,可以将混沌转化为生命。《棺木铭文》对“原初之水”的创造之力也有记载:

当天空诸神加入我的身后,我复诵着他们的言辞,他们将我从创造我的原初之水之中举起,他们看着我强壮,在自我创造的圣船之上航行,我站在他们之中,我展示了我的本身,众神在熏香之时,我讲话而九神在静默。我告诉了你我以我的形状出现;不要打听关于我在原初之水受创造之事。当我出现,努看见了我,我知道他的名字,我知道我出现的地方……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Coffin Texts, p.75.

尼罗河水的泛滥与退却的循环往复,实际上也影响了埃及人对于生命与死亡地看待。埃及人也因此产生了循环的时间观念,死亡与重生的循环往复与循环的时间是一致的。阿斯曼认为,在埃及人的思维里,“年”“尼罗河”“复苏”的概念,实际上表示着可逆性、返回以及再生,复苏之水也即是洪水的专指,尼罗河的洪水也是循环时间的中心象征,它并非不可逆地流向一个目标,而是在一种循环之中回到了自身,以此实现更新、重复与再生。Jan Assmann, 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 pp.358-359.因此在洁净仪式中,水的洗涤净化带有使生者或者死者更新的意味在里面,更体现了从循环往复的nh·h·走向永恒的d-t的观念。

洁净仪式在葬仪中占据了重要的部分,因此与埃及人的奥赛里斯信仰密切相关。在仪式中倒出的水也被当作奥赛里斯的溢出物(埃及语为rd-w),实际上拥有更加深远的内涵:“你拥有你的水,你拥有你的洪水,液体从神那里流溢而出,分泌物从奥赛里斯那里渗出。你的手被洗净,你的耳朵被打开。这巨大的东西造出了对他的灵魂有益之物。清洗你自己以便你的卡可以清洗他自己并坐下与你一起不间断地吃面包。奥赛里斯的继承者是你的,你面朝前方,你的崇拜在你的前面……”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43.

奥赛里斯的溢出物與死者的腐烂有密切的关系,但在埃及人眼中它是奥赛里斯被分尸之后所溢出的生命的液体。由于死者的葬仪一定程度被上视作奥赛里斯受难并且复活的过程,因而当死者在木乃伊化转变为奥赛里斯之时,流出的体液同时被视作奥赛里斯身上所失去的液体,也就是流失的生命力。在埃及神话中,奥赛里斯被赛特杀害,并被肢解为15块,一说是42块,并且扔进了水中。而伊西斯(Isis)最终在奈芙缇丝(Nephthys)的帮助之下,找回了奥赛里斯的全部尸身并且复活了他。因此无论是浇祭仪式还是洁净,当代表死者/奥赛里斯的溢出物的凉水被倾倒给了死者,它实际上的作用就是将奥赛里斯身上的部分一一归还,让奥赛里斯重新恢复成一个整体。代表了溢出物的水,实际上象征了洁净仪式中回复的生命力,而这种液体从死者身上流溢而出,从奥赛里斯处流溢而出。Jan Assmann, 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5, p.361死者拥有了水,生命的液体就会回归于死者,死者因此能够让自己的尸骨保持完好,并且在接收到凉水的同时,获得洁净与重生。

二、分隔神圣与混乱的洁净观念

与埃及文明的后期同时代的古典作家们,都曾经在其著作中记载了埃及人特有的风俗习惯,其中也涉及了埃及人的“洁净”观念。希罗多德笔下的埃及祭司“当他们执行奉祀诸神的任务之时,他们不允许虱子或其他不洁净之物沾到他们身上……他们每天在冷水里沐浴两次,每夜两次”希罗多德:《历史》,第一卷,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47页。。普鲁塔克笔下的埃及人“一向严格遵循关乎健康的规定,在他们的宗教活动中,尤其在洁身礼和摄生法中,他们对圣洁和健康一样重视”普鲁塔克:《论埃及神学与哲学——伊希斯与俄赛里斯》,段映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第146页。。这些古典作家对埃及人的洁净习惯记录大致准确,但这些宗教活动中要求的洁净,甚至与世俗有关的“洁净”,都不是埃及人“洁净”观念中最为核心的部分。埃及人“洁净”观念背后依然是其体系完整的来生信仰,它并不是泛泛而谈的教条,它寄托于埃及人现实的宗教实践行为,并随着宗教实践的变化而出现表达的变动。

例如在埃及人日常向家中的亡者进行供奉和敬拜时,通常会献祭食物供品或者言语上的供奉。在献祭套语中要强调这些供品是“一切又好又洁净的东西(ht nbt nfrt w bt)”Mark Collier and Bill Manley, How to Read Egyptian, London: British Museum Press, 1998, p.39.。这种表达在石碑中随处可见。结合上文中关于洁净与复活的关系,不难看出这种套语的主要作用就是通过供品增益死者,维持死者的更新状态。在死者的洗涤和供奉中,通过洁净之物不断地确认好的状态,由于洁净与来世信仰之间密切的关系,这种认知不断固定和沉淀形成规范和共识,这在埃及人的宗教实践中非常明显,甚至是一种常态的存在。

埃及人的“洁净”观念也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对世俗与神圣的分离上,如埃及的祭司阶层与非祭司之间最明显的区别为是否有洁净的状态在身。Emily Teeter, Religion and Ritual in Ancient Egypt,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32.之前提到的无论是生者或者死者的洁净仪式,其都具有隔离的效用,一方面将生者的世界与死者的来世隔离开来,这种对世俗与神圣的分离,也象征着秩序与混乱通过洁净仪式有了明晰的界限。

这种分离很明显体现在埃及人的神庙当中。神庙被埃及人视作创世神话的产物,其天花板代表天空,地板为太初的湿地,绘有精妙装饰的立柱则被看作尼罗河水褪去后湿地中茂盛的植物,层层围绕着神庙的墙壁甚至可以表达水纹,可以说神庙就是奠基在太初之水的一座孤岛。Richard H. Wilkinson, The Complete Temples of Ancient Egypt, New York: Thames & Hudson Ltd, 2000, p.76.它是一个拥有秩序的世界,神庙之外一定程度上會被视作混沌。所以无论对国王或者祭司进行仪式前的洁净仪式,实际上具有隔离外部混乱的象征。在埃及人的观点当中,神庙被视作维持宇宙并且避免“破坏”的机构,在其中的仪式与象征内容都需要小心地引导使用,以防止这种力量的危险。Richard H. Wilkinson, The Complete Temples of Ancient Egypt, p.79.此外神庙最内部如祭拜奥赛里斯的神殿也被视为最危险的区域,奥赛里斯也同样被视作危险的神明。Joachim Friedrich Quack, “Conceptions of Purity in Egyptian Religion,” p.119.这些危险的区域往往进行着王权更新仪式最为重要的秘仪,而通向内部区域往往还需要再次净化,规避仪式操作中可能存在的“危险”。这都是让神庙免遭混乱破坏的保障。

而在晚期埃及,神庙处在“安全与威胁、内部与外部、神圣与世俗之间的协调之中”Jan Assmann, Cultural Memory and Early Civilization: Writing, Remembrance, and Political Imagin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59.,围墙和大门一道道隔开神庙的内部区域,很显然是为了隔离开外部世界对神庙的污染或者危害,在这种状态下,洁净的观念与仪式成功地帮助埃及祭司进行进一步的隔离,以达到埃及人循环时间观念中创世阶段的纯洁。

三、洁净观念的发展演变

埃及人的洁净观念并非一成不变的,在埃及漫长的历史发展中,伴随着来世信仰的发展,它也不断地加深。从第五王朝开始,太阳神信仰盛行,在乌纳斯(Unas,前2404—2374年)统治时期首次出现的《金字塔铭文》中所记载的洁净仪式,国王首先在升天的旅途之前接受洁净仪式,并且进入芦苇地,接受太阳神拉神为其净化身躯。芦苇地洁净国王的场景在《金字塔铭文》第253节,详见R. O. Faulkner, The Pyramid Texts, pp.62-63.之后在与众神亲密接触与对话,确认自己的继任者之后,“升入永不毁灭的星空之中”。James P.Allen, “The Cosmology of the Pyramid Texts,” P.Allen,ed., Religion and Philosophy in Ancient Egypt,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6.这种芦苇地也有真实的原型,霍夫梅尔参照金字塔铭文对这类的洁净场所进行过深入探讨,他认为河谷神庙中的轻型建筑洁净帐篷,实际上与金字塔铭文中专门供国王以洁净仪式的芦苇地有密切相关。故其在洁净帐篷中的洁净就如同在芦苇地中的洁净,以便登上太阳船到达太阳神拉神所在之处。James K. Hoffmeier, “The Possible Origins of the Tent of Purification in the Egyptian Funerary Cult,” pp.174-176.温提(Whitey Davis)也认为死去的国王升天的先决条件是必须要经过洁净。Whitey Davis, “The Ascension-Myth in the Pyramid Texts,”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36, 1977, pp.163-166.因此“洁净”与古王国核心的太阳神崇拜,通过对死后国王的种种葬仪与崇拜而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可以说古王国时期的“洁净观念”很大程度上也是太阳神信仰的一个侧面体现。

中王国时期,以奥赛里斯信仰为主轴的阿拜多斯朝圣与奥赛里斯节日渐兴盛。或许是中王国的统治者为了加强其统治的正统性,支持了“寻找奥赛里斯的运动”,乌姆-卡布地区(Umm-el-Qab)的第一王朝时期的杰尔墓被认作“奥赛里斯之墓”,有一定地位与财富的信众在周围建造了大量的祠堂与石碑,以追随奥赛里斯神,来世信仰也随之逐渐发展完善并且系统化。《棺木铭文》之中开始出现了以奥赛里斯为首的众神审判庭用以审判死者的画面。在对死者进行洁净的经文中,也出现了对死者的“罪恶”进行的净化,以便其通过“审判”的场景。如第44节的描述:“天空之门因为你的女神而打开,你将升入天空并且看见哈托尔,你的抱怨将被移走,你的罪过将在清算的日子被重于平衡之物所抹掉,它将使你加入拉神随从的太阳船时变得巨大,他们洁净的灵魂如同拉神那样,如同孤星而显现。”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Coffin Texts, p.36.

阿斯曼认为,埃及人观念中对死者的判决可以被解释为一种净化的仪式。这一仪式最早的形式便是制作木乃伊程序的一环,因此洁净与保护尸身的想法密切相关,用以克服死亡带给死者的危机。这种罪与审判的背景正是中王国时期统治者构筑起来的“政治神学”。Jan Assmann,“Confession in Ancient Egypt,” Destro Adriana and Pesce Mauro, eds.,  Ritual and Ethics—Patterns of Repentance: Judaism, Christianity, Islam, Secon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Mediterraneum, Paris: Louvain 2004, pp.11-12.經历了古王国与第一中间期的秩序崩坏,埃及人对“秩序与混乱”做出了自己的思考,这种观念上出现的变化也影响到了中王国时期的统治者们。除了在政治与行政上做了一系列举措增强其权威之外,中王国的统治者们也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套统治理论,用以修复高度中央集权的古王国在崩溃后出现裂痕的王权观念。他们认为自己是拉神在人间所安置的王,要为人民伸张正义,使神明满足,维护秩序并且消灭恶行(isft)。Jan Assmann, The Mind of Egypt: History and Meaning in the Time of the Pharaohs, trans. by Andrew Jenkins,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96, pp.187-188.在这种理念的影响之下,审判罪恶与死者的源头似乎也可能在中王国时期的政治宣传中找到其依据。

新王国时期,随着来世观念的成熟,埃及人的“洁净”观念同社会道德规范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整合,使得“洁净”的观念更加完备和立体。《亡灵书》最早出现于第十七王朝(约公元前1663—1570年)的底比斯,在图特摩斯三世(Thutmose III,前1479—1425年)时期开始普遍使用。《亡灵书》中表达的埃及人的“洁净”观念,不仅体现在“洁净”的死者通过一扇扇大门进入来生;也体现了死者涤除罪恶,接受审判表明自己无辜这种较为抽象的理念中,二者是对古王国与中王国来生观念的继承与扩充,也都是基于埃及人对秩序与混乱的思考的结果。在最著名的第125节之中,死者进入众神的审判厅,针对审判中大概82项罪名,做出反向忏悔,证明自己是无罪的清白之身,否认其未曾在世俗伦理道德、社会行为与洁净自身方面犯过过错表明自己是洁净、无辜的,并没有破坏秩序,以期通过众神的审判。Allen, Thomas George, The Book of the Dead Going Forth by Da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4, p.97.夸克认为这是一种分离罪行的仪式(separation of misdeeds),使死者变得更加纯洁,消除过错与危险以获得进入冥界的资格。Joachim Friedrich Quack, “Conceptions of Purity in Egyptian Religion,” p.150.埃及人的“洁净”观念在这里囊括了世俗的行为守则,使得世俗生活中的道德与禁忌在《亡灵书》文本中被赋予了与来世信仰相关的内容,将世俗的内容转化纳入了神圣的世界当中。这也是新王国时期宗教信仰与社会更加融合,人与神关系更加深化的一种写照。

第十八王朝末期的“埃赫那吞改革”对于当时的埃及人而言是一个完全不能接受的历史事件,甚至可以用“心理创伤”来表述。埃赫那吞(Akhenaten,前1352—1336年)奉太阳神阿吞(Aten)为独尊,破坏阿蒙神庙以及禁止奥赛里斯信仰的做法,对埃及人的信仰体系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与伤害。维持秩序的国王,破坏了他亲自维持的埃及人的“秩序”,加上对奥赛里斯信仰的压制,是笃信来世的埃及人无法接受的。当传统宗教随着埃赫那吞死后不久重新恢复,埃及人也开始放弃了国王这个人与神之间的媒介,追求直接与神交流。达官贵人以及普罗大众选择了自己的甚至自家祖先在内的保护神,国王也选择了能为他巩固王权并且青春永驻的神明,宗教信仰与理念更深地融入进了世俗社会之中。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之下,来生观念中占有一席之地“洁净”,也开始结合了大量的世俗道德与禁忌,甚至不断随时间沉淀为晚期埃及的神庙与祭司群体的神圣准则。

结 语

埃及人的洁净仪式包括对生者如国王的清洁,也包括对死者的清洁。该仪式包含一系列的仪式道具如水罐、熏香、泡碱、供奉与浇祭,洁净仪式也通常与其他的仪式共同在神庙日常仪式以及节日庆典中进行。“洁净”不仅仅是对生者洁净身躯以恢复生命力,并且为国王洁净令其彰显王权的手段,也是为逝者祛除来世道路上的妨害与危险,使死者顺利完成转化获得神圣状态的必行之事,“洁净”更是一种对世俗与混乱的隔离,使得埃及人的神圣与秩序得以维持。埃及人对无论生者或死者进行的洁净仪式,实际上都体现了这种创造与再生的功能,这背后是循环时间的观念,体现了埃及人对自身世界进行认知,从而寻求其在宇宙中定位的愿景。而其背后的洁净观念,更是随着历史的发展以及来世信仰内容的不断发展与扩充而逐渐深化,从祛除妨碍到通过审判,背后是埃及人对秩序的理解和追求。而分隔神圣与世俗的“洁净”在新王国时期开始融入了更多的世俗规范,更体现出了“洁净”在埃及宗教之中的一种张力。

(责任编辑:郭丹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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