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社会信用体系支撑金融科技发展的经验借鉴

石光

摘要：瑞典的社会信用体系由税务部门主导建立，信用信息公司广泛整合各方数据，向公众提供信用评估和查询服务，并专门设立国家追债局负责管理债务清偿，具有事前完整覆盖、事中广泛应用、事后严厉惩罚的特点，较好地平衡了信息公开和隐私保护的关系。瑞典的经验表明，由国家主导建立信用体系有利于提升信用体系的可靠性，数据整合有利于提高效率，要在充分保护的前提下，逐步提高信用体系使用的便利性。

关键词：社会信用体系  金融科技  瑞典

瑞典是北欧重要的金融科技中心，集中了北欧地区金融科技领域约2/3的投资和50%的独角兽企业2。瑞典金融科技发展的优势，既缘于其强大的创新能力和良好的市场环境，也缘于其完善的金融基础设施和制度环境。特别是健全的社会信用体系有力地支撑了瑞典金融科技的发展，起到了拓展应用空间、解决信任难题、降低金融风险、减少运行成本的作用，值得我国借鉴。

瑞典社会信用体系的管理体制

瑞典社会高度重视信用。根据《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瑞典是全球社会诚信度最高的国家之一，近70%的被调查者认为“大部分人都是可信的”。根据欧盟统计局的数据，瑞典公民对政府、司法系统和警察的信任度居欧盟国家前列。瑞典高信任社会环境的形成有多方面原因，包括诚信的文化传统、高福利国家的性质、人口素质总体较高等。完善的社会信用体系对个人和企业形成了强有力的制度约束，守信收益大，失信成本高。

（一）社会信用体系由税务部门主导

瑞典的社会信用体系主要由税务部门统筹构建。从机构职能设置来看，瑞典税务局除了征税以外，还负责处理与居民生活密切相关的大量民政事务，能够准确掌握居民情况。例如，瑞典税务局负责人口管理，其对出生人口进行登记，并发放人口号码;申请结婚的双方首先要向税务局申请“婚姻障碍调查”，以证明具有结婚资格;瑞典人如果搬家，必须在一周内将新地址告知税务局。此外，税务局与金融机构、警察局和社会保障机构等部门都建立了资源共享的信息系統。

瑞典居民普遍认为税务局是值得信赖和尊重的。瑞典居民税负水平高3， 但由于政府提供了透明、高效的服务，将高税收转化为高福利，居民普遍对税务局较为认同。根据市场机构TNS Sifo的调查，税务局的声誉在瑞典的29个主要公共机构中排名第五4。调查显示，瑞典公民的纳税意愿高，始终自愿依法纳税的居民占90%，纳税执行度不高且容易摇摆的占9%，逃税的仅占1%。

（二）信用信息公司广泛整合各方数据

获得政府执照的信用信息公司5广泛整合各方数据，形成高质量信用数据系统，并向公众提供广泛的信用评估和查询服务。目前，瑞典主要有UC6和Soliditet两大信用信息公司。以UC为例，其整合了来源于政府和金融机构的20多类数据，前者包括税务、人口登记、海关、法院、土地调查、统计、企业注册、环保、交通、城市政府等，后者包括证券交易所、银行、保险公司等。UC的信息更新方式为：大部分信息实行每日更新（每周五次），包括姓名、住址、房产、房贷、土地使用、公司注册、公司年报、公司审计报告、关联公司、酒类特许经营牌照、税收、债务、破产清算、重组、客户投诉、信用卡违约等信息;质量认证、海关、运营车辆牌照等信息实行每月或隔月更新;收入信息实行每季度更新;法律诉讼、环保罚款等信息实时更新。UC通过动态更新和广泛覆盖的数据，确保信用评价的准确性。

（三）设立国家追债局，有力地维护债权债务关系

对于债务违约等信用问题，能否执行对此类行为的处罚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失信执行机构，信用系统就难以发挥作用。瑞典政府设有国家追债局7，专门负责管理债务清偿。国家追债局是法院判决的执行者，凡是合法的、没有争议的债务，该机构有权强制要求偿还，具体措施包括：寄送还款提醒单;直接划走账户资金;如果有住房等资产，则变卖房产偿还债务;如果个人有工资性收入，则每月只保留最低生活费用（2019年的标准为每人每月4923瑞典克朗，约合人民币6700元），其他收入被直接用于偿债。上述措施有力地维护了债权债务关系。

瑞典社会信用体系的主要特点

瑞典社会信用体系之所以能够充分发挥作用，关键在于其具有事前完整覆盖、事中广泛应用、事后严厉惩罚的特点。

（一）完整覆盖、动态更新

瑞典社会信用体系覆盖全部居民和登记在册企业。瑞典政府在人口号码申请和企业注册环节完成信用信息的初次登记，以人口号码或企业注册号作为统一标准广泛记录和关联各类信息。以居民信用为例，瑞典通过人口号码整合电话、家庭住址、房产价值、收入、缴税、欠款罚款、贷款记录等个人信息。人口号码与我国的居民身份证号码类似，是瑞典识别个人身份的唯一信息。

信用信息更新动态高效。居民和企业相关的信用信息经常发生变化，如果不能及时更新，会影响信用系统的及时性和准确性。瑞典社会信用体系建立了高效的信息更新机制，如果个人信息需要变更（如居住地址改变），只需在主管部门的单一窗口进行一次更新8，就会同步在其他使用该信息的地方自动更新，不必在多处重复录入。

（二）应用广泛、失信惩罚重

信用机制被广泛应用于瑞典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除借贷、投资等金融活动外，当事人在房屋租赁、找工作、签订商业合同等各种场景都可查询对方的信用状况。信用信息公司设立分级查询体系，根据信息查询的详尽程度设置不同的收费标准，但从总体上看使用门槛较低、应用广泛。

瑞典的信用惩戒机制健全，通过严格惩罚、约束失信行为，使信用体系发挥作用。政府统一管理各类失信行为，出现逃债、逃税、欠缴账单、财务造假的企业和个人都会被列入黑名单，并通过信用信息公司定期向全社会公布，以加快失信记录在全社会的传播。即使在账款付清之后，个人的不良信息记录仍将被继续保留3年，企业法人的不良信息记录将被保留5年。失信个人、企业将在各方面受到限制和处罚。

瑞典是高福利国家，信用信息与社会福利挂钩。如果居民失信，既要面对国家追债局强有力的债务执行措施，又要面临无法享受社会福利、难以就业等长期影响。对失信企业来说，失信的后果是没有客户，无法贷款，商业活动寸步难行。高税收是瑞典高福利的基础，瑞典的个人纳税记录不算隐私，任何人都有权查询。偷税者一旦信息被公开，就很难在社会上立足，要承担巨大的道德和舆论压力。在这一系列严密的制度设计下，守信收益大，失信成本高，长此以往，自然会推动全社会形成诚实守信的良好环境。

（三）较好地平衡了信息公开和隐私保护的关系

瑞典社会信用信息公开程度很高。很多被其他国家视为隐私的信息在瑞典都是公开的。除电话、住址、婚姻状况等信息可以查询外，收入、纳税记录信息也都可以公开查询。信息公开是瑞典根深蒂固的传统。1766年，瑞典就通过了《信息自由法规》，2003年又修订相关法律，允许网站有公开公民个人信息的权利。瑞典允许自由查询国家机构记录的任何个人或企业的信用信息，但被查询者有知情权，即会被告知自己的信用状况被查了。根据瑞典的相关法律，只有在提出合理理由证明个人信息受到非常严重的威胁时，才能申请个人信息保密。目前仅约1万人被认为面临某种威胁，其个人档案不被公开，占瑞典人口的千分之一。因此，瑞典绝大多数个人和企业的信息都是高度透明的。

瑞典具有高度信任的社会环境，这是个人信息能够高度透明又不会引发严重社会问题的前提。瑞典人很少主动查询别人的信息用于不当用途，信息公开没有带来过度的隐私侵犯和安全隐患问题。相反，很多人认为，信息公开能为日常生活提供便利。根据UC等信用信息公司提供的信息安全统计数据，瑞典每年恶意盗用其他人的人口号码用于申请贷款、办理信用卡等非法活动的比重很低。

完善的社会信用体系对金融科技发展形成有力支撑

近年来，北欧地区约2/3的金融科技投资发生在瑞典。斯德哥尔摩是瑞典金融科技中心，拥有100余家具有不同规模和专业的银行以及近400家金融科技公司9，形成了高度活跃的生态系统，很多创业公司已成长为独角兽企业，如Klarna、Swish、iZettle等。斯德哥尔摩的独角兽企业密度10仅次于美国硅谷，居全球第二。社会信用体系有力地促进了瑞典金融科技的发展，其作用主要体现在四方面。

（一）拓展应用空间

完善的社会信用体系拓展了金融科技的潜在应用空间。支付方式和消费信贷是瑞典金融科技创新最活跃的领域。此外，金融科技在P2P、众筹、保险、个人理财等领域也有较多应用。瑞典是全球移动支付普及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Swish是瑞典流行的移动支付软件，与我国的微信支付类似，只要知道对方的手机号码就可以支付。Swish于2012年12月推出，截至2018年9月已有650万用户，覆盖了瑞典六成以上人口。在小于30岁的成年人中，有90%使用Swish。与移动支付给我国传统金融机构带来的冲击不同，Swish是由瑞典的六大商业银行主动发起设立、基于现有的支付清算体系运营的移動支付工具，其并未给传统的金融机构带来颠覆性冲击。社会信用体系起到了身份识别、防范欺诈等作用，是支撑Swish高速发展的重要原因。

由于移动支付的广泛应用，瑞典已成为全球去现金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2010—2016年，瑞典的现金支付频次比重从40%降至15%。这一形势又进一步推动瑞典央行积极开展数字货币的可行性研究和技术研发。

（二）解决信任难题

社会信用体系有助于解决网络环境中最为缺乏的信任问题。一些在低信用社会难以实现的商业模式在瑞典是可行的。例如，Klarna是瑞典支付领域的另一家独角兽企业，瑞典近一半的网络购物交易通过Klarna完成支付。消费者在购物时，由Klarna直接垫资向商家付款，在账单到期后，消费者再向Klarna还款，这在本质上是给消费者提供了一笔贷款，与信用卡相似。2017年6月，Klarna正式获得银行牌照。

在功能上，Klarna与我国的支付宝相似，但二者模式不同。支付宝可为消费者购物提供支付服务，但需要消费者先行付款给支付宝，在交易确认后再转款给商家。支付宝作为第三方为交易提供担保服务，解决了买卖双方不信任问题，但支付宝本身并不承担垫资风险。Klarna要承担买家拒付的风险，这种模式在瑞典之所以可行，主要原因是瑞典的社会信用体系完善，相互信任程度高，消费者违约率低。

目前Klarna的业务已扩展至欧美多个国家，覆盖7000万客户和30万商家，二者合计数量远远超过瑞典的人口数量（1000万）。但在一些社会信用水平较低的国家，Klarna模式确实也存在较高的坏账率。

（三）降低金融风险

覆盖完整、应用广泛的社会信用体系能有效防范或降低金融风险。瑞典全社会对其金融系统高度信任，过去数十年，其金融市场一直保持相对稳定，即使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期间，瑞典金融系统所受到的冲击也十分有限，并很快得以恢复。瑞典超过99%的企业是中小企业，这为众筹、P2P等金融创新提供了很大市场，目前瑞典已发展了多家规模较大的众筹和P2P平台，如FundedByMe、Lendify等。

近年来，瑞典也有一些P2P平台倒闭，但有力的社会信用体系在P2P平台债务清偿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风险处置比较有序，没有衍生出群体性事件，更未出现股东或管理者“跑路”现象。例如，瑞典的TrustBuddy于2009年成立，是世界第一家在公开市场交易的P2P平台，早期主要提供短期贷款，2014年以后开展长期个人信贷和中小企业贷款。2015年，该平台董事会发现管理层存在挪用客户资金、投资管理不当等行为11，并向监管部门报告，随后该平台宣布破产，冻结账户，管理层成员被停职。2016年，董事会理清资产负债，将不良资产出售给资产管理公司，用于偿还债权人和投资者。

（四）减少运行成本

社会信用体系能够减少金融运行和政策支持成本。瑞典金融科技的领先地位主要依靠市场驱动，政府对金融科技的直接支持政策很少。瑞典金融监管局负责授权和监管所有机构，根据其提供的信息，瑞典政府并没有专门的金融科技发展支持政策，也没有制定金融科技规划，更没有直接的资金支持。良好的金融基础设施、高效的创新生态系统、完善的市场环境，对金融科技起到了重要作用。其中，社会信用体系的作用尤为突出，信用信息公司提供的居民和企业信用评估结果，是广泛可得、客观可信的资料，有助于在各种商业活动中全面、及时、深入地了解相关主体的信用状况，降低信息搜寻成本和商业运行成本。从总体上看，信用体系增强了社会信任，减少了交易违约率和资产坏账率，降低了交易成本，提高了金融系统的运行效率。

经验借鉴

社会信用体系是现代社会的基础性制度。要充分认识信用体系对金融科技的重要作用，借鉴瑞典的先进经验，完善我国社会信用体系，增强金融科技发展后劲。

（一）由国家主导的信用体系是社会信用体系的核心

瑞典社会信用体系由国家主导，政府在其建立和运行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近年来，随着网络购物、小额支付、物流、社交等方面互联网大数据的产生，基于互联网大数据的信用体系快速发展。与税收、贷款、抵押物等政府或金融机构的数据相比，互联网大数据能够起到一定的补充作用，但价值密度低，对信用判断的作用弱。此外，由国家主导的信用体系社会公信力高，而互联网企业过度的数据收集和使用可能加剧全社会对数据安全的担忧。

（二）数据整合是提高社会信用体系效率的关键

数据整合是信用体系充分发挥作用的关键。数据分散在不同的政府部门或金融机构，如果互不开放，就无法形成合力。瑞典的公共数据高度开放和共享，税务、人口、海关、统计、金融等部门之间的数据相互打通，通过人口号码能查询到居民信息，基本不存在数据孤岛。信用信息公司广泛整合各方数据，向全社会提供高度便捷的查询服务，有效降低了信息不对称，提高了社会信用体系的效率。

（三）在充分保护的前提下，使用的便利性对于信用体系支持金融科技发展至关重要

社会信用体系的使用是否便利，是影响其对金融科技支撑作用发挥的重要因素。瑞典社会信用体系的使用门槛较低，任何人都可以查询，这为金融科技企业识别和控制风险提供了有利条件。当然，数据开放要建立在充分保护的前提下，避免过度开放而侵犯隐私。瑞典由于具有高度信任的社会环境，较高的数据开放程度并未带来严重的隐私保护问题。

注：

1.本文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批准号为71704034）资助。

2.数据来源于斯德哥尔摩投资局于2019年发布的Stockholm FinTech Guide。

3.瑞典的地方所得税税率从约29%到近35%不等。在个人所得税方面，年收入低于43.89万瑞典克朗（约合人民币35万元）的个人不交税。年收入在43.89万至63.85万瑞典克朗（约合人民币51万元）的，个人所得税税率为20%。年收入高于63.85万瑞典克朗的，个人所得税税率为25%。

4.对比来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于2015年开展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美国国内税收署（Internal Revenue Service）是美国最不受欢迎的联邦机构之一。

5.提供信用查询服务的公司在瑞典被称为“信用信息公司”（credit information agency）。

6.UC（商业信用信息中心）成立于1997年，由瑞典的四大银行联合控股。成立之初，它为四大银行服务，对打算从四大银行贷款的个人或企业进行信用评估。目前它已发展成为瑞典最大的信用中介服务機构，也是全球第一个开通网上信用咨询服务的机构，每年有大量客户依靠其提供的信用信息决策。

7.国家追债局的英文为Swedish Enforcement Authority，有时也被译为“强制执行局”“债务追收署”等。

8.与我国不同，瑞典税务局是人口主管部门。居民申请人口号码需要到税务局办理。瑞典是高税收社会，每个人都要报税，税务局掌握了最详尽的信息，如工作、房产、收入、支出等，这也是实行这种管理方式的原因之一。

9.数据来源于斯德哥尔摩投资局。

10.独角兽企业密度=独角兽企业数量/人口数。

11.不当行为具体包括：公司未获得出借人许可，在违背出借人意愿的情况下挪用资金;出借人名义上拥有的资金和客户银行账户中实际存在的资金之间出现了4400万瑞典克朗（约合人民币3439万元）的差异;在平台发放的3亿瑞典克朗贷款中，约有3700万瑞典克朗并没有被真实地匹配给任何出借人;此外，公司在操作中会把一些旧的坏账卖给新的投资人。

作者：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唐洁珑  鹿宁宁  印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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