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声处等待

2021-10-09 23:40照骏园
书城 2021年10期
关键词:凯奇乐手乐谱

照骏园

二○一八年十月,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小剧场,九位乐手正在表演激浪派成员、美国作曲家菲利普·科纳(Philip Corner)的作品Fluxus Reality。包括菲利普·科纳在内的九位表演者基本处于静止的状态,偶尔发出了一两下的声音,锣从手指滑落,琴弓轻快地点过琴弦,吉他的一个拨音……一切都十分地克制,表演者没有什么表情,留出了大片的空白。当然近五十分钟这样的表演对于观众是难耐的,于是身体挪动在座位上发出的吱嘎声,低声的窃语,孩童天真的疑惑声,填入到表演的现场中。我把那次为期两天的音乐会定名为“疯狂的音乐”,这个名字缘于“《时代精神在哪里?》编辑部”二○一六年为菲利普·科纳做的唱片出版,同时我们也通过两天的表演重新定义了“疯狂”—不是狂欢式的、张扬的疯狂,而是一种冷静的、无表情的、非表演性的疯狂。演出前排练时,菲利普·科纳把Fluxus Reality的乐谱随手散落在地上。那是一厚沓空白的A4大小的白纸,每张纸上有一个被戳破的洞。他解释说,我们就演奏这些吧,黑色的洞是我们发出的声音,白色的纸是我们在演奏之间的等待。长久的等待,演奏一两个短促单一的音,留白的时间几乎占据整个表演,并且乐手们被要求尽可能地长时间地表演,在整个表演的过程中保持平静的状态,尽量少的运动,表情自然,相互之间不需要有任何呼应。作为表演者,我很享受表演这个作品的过程。我想,足够长的表演时间是这个作品非常重要的一个要素,因为只有通过反复的长时间的空白才能显现出那瞬间演奏的意义,哪怕这个意义只是一闪而过。

经历了Fluxus Reality的听众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约翰·凯奇(John Cage)的4'33"。的确,Fluxus Reality中留出了足够长时间的空白,有时候在两个发声之间甚至超过了四分三十三秒。4'33"的不演奏和静默是被精心谋划和严格约束的。当大卫·图铎(David Tudor)坐到鋼琴凳上,打开琴盖,表演就开始了,哪怕他整个过程没有弹一个音。4'33"有严格规范的乐谱,分为三个乐章,每个乐章有明确的时间规定,三个乐章上标注的都是“Tacet”,即休止。“休止”在乐谱中的意思是什么?演奏的准备状态?不演奏但是等待?也许我们可以理解为,演奏状态中的不演奏。Fluxus Reality中的留白也有这样的意思:等待,在演奏状态中。4'33"表演时引起的骚动和哄笑是在约翰·凯奇的预想之中的吧?哄笑之后显现了启示。但是,菲利普·科纳是不考虑“听众的反应”这个因素的。当我在演出后一些日子,把Fluxus Reality的录音发给他听,并且问他是否合适出版时,菲利普·科纳回复我,作为出版不是很理想,他没想到录音中周围环境的杂音那么多。他觉得这个作品如果需要出版的话,应该在录音棚中没有干扰地完成,当然对于现场表演的情况,他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Fluxus Reality演出现场

说到约翰·凯奇,很多过往的评论中,总要提到他和禅宗的关系,包括他如何受到铃木大拙的影响等。我想,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二战之后的那批年轻知识分子急需一种与他们的文化截然不同的养料,而铃木大拙作为禅宗的传播者,吸引了很多知识精英,也受到了他们的推崇。约翰·凯奇对禅宗十分着迷,他拜访铃木大拙,造访日本。我们可以从他的很多作品看到禅宗思想和东方文化的影响,比如,他受《易经》启发的作品,我个人十分喜爱的作品《龙安寺》以及他的石头绘画,也许还有4'33",我不确定。但是不管怎样,我并不觉得4'33"是一个充满禅意的作品。受到禅宗影响的作品并不一定有禅意。以禅画为例,皆推牧溪为宗。牧溪和尚的画很多以纸之本色为背景,上作蔬果,花鸟,大片留白提供了一个令人遐想的空间。是谓禅意乎?中国绘画中有“计白当黑”之说,但是西洋传统绘画中背景是不会留着画布的本色不画的。试问像伦勃朗绘画中那样迷人的深色背景又何尝不是一种禅意?杰克森·波洛克(Jackson Pollock)那样不同油彩交织的满幅绘画(Allover Painting)难道没有禅意吗?当然,对“禅意”的理解会因人而异,这也是禅的奥妙所在。4'33"是一个意图十分明确清晰的作品,清晰到没有任何玄机。它基本没有提供一种变化的可能性,所以无论谁去演奏,只要遵照乐谱,结果不会有明显的差别,尽管约翰·凯奇明确表示,他最喜欢的是大卫·图铎演奏的版本。是的,没错,像4'33"这样的作品,就其存在和出现的意义在它的首演中已经完成。这就像一个有力的宣言,在公开发布的第一次已经传递出了它的力量和立场。有意思的是,4'33"在音乐学院体系中并没有被特别重视,但是在艺术家和艺术理论研究者们那里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和回应。它的意义在于打开了人们对于音乐这个概念的重新认识,就像杜尚的小便器让人们可以去思考,到底什么是艺术。上面所指出的“4'33"没有禅意”丝毫不影响我认为,4'33"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艺术作品之一。约翰·凯奇在回顾其一生的作品时,也认为4'33"是他最好的作品。作品是否有禅意并不是评价作品优劣的标准。作品是否有禅意也许根本不是艺术家自己需要考虑的。有则有之,无则又如何?如果有人在描述自己作品时,说其作品具有禅意,是挺可笑的,同样可笑的是一个标榜自己是“前卫艺术家”的人。禅意缘起于禅机,越想获得,却越够不到。

菲利普·科纳(Philip Corner)

约翰·凯奇(John Cage)

和约翰·凯奇一样,菲利普·科纳也深受东方文化影响。一九六○年他被派往韩国服兵役,在两年兵役期间,他开始学习书法,之后将书法融入图形乐谱的创作中。他于一九六一年写的《现代的时间,古老的声音》是一篇重要的论述东西方音乐文化碰撞的文论,时隔半个世纪读来,依然能够获得很多启发。他之后的作品,如Gong、Metal Meditations都是从东方音乐文化深处演化出来的音乐,是完全无视西方音乐创作传统的。和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最初接受禅宗洗礼的美国音乐家不同,六十年代一些音乐家们接收到更宽广的东方音乐的信息,其中以印度音乐,印尼甘美兰音乐最为显著,不少音乐家直接到当地学习音乐。这些经验直接影响了近五十年的西方音乐景观,同时这样的影响也反作用到东方的音乐家身上。

把Fluxus Reality的乐谱转换成传统五线谱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这只是技术上的处理。这样的设想下,留白转换成了休止符,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乐谱和传统乐谱的势位上的颠倒。传统乐谱上休止符的意义在于演奏之间的短暂休息,就像是喘口气,而带有音符的那部分是被重视,起主导作用的。现在休止变成了一个占据乐谱上大篇幅的部分,并且还是一个可变的参数。它甚至决定了演奏那部分的所处的位置。休止变成了主导。Fluxus Reality的美妙之处便在于此。乐手们自己安排留白的时间,可以尽可能地久一点。作为听众,自然不知道何时乐手们会发出声音,但是那瞬间短促的演奏犹如一声棒喝,把陷入混沌的沉默又拉回到一种清澈里。尽管乐手们大部分时间保持着一种几乎静止的状态,但是作品整体没有一种压迫感,相反显现出了一种灵动。

Fluxus Reality的乐谱,被戳了洞的A4白纸(2张)

近些年,我着迷于鸣虫的鸣叫,并在其中获得很多启发。二○一九年,我在个人唱片《师虫》中表达了我对这些自然界神奇生物们的敬意。我在撰文中曾提到,就一只鸣虫而言,它的叫声相对是单一的,或长或短,或急或緩,或明或暗,或强或弱,无外乎这些。但是如果我们用足够长的时间去倾听它,就会发现最难以捉摸的是它鸣叫之间的停顿。这些鸣叫之间的停顿的神奇在于它是一个难以被预期的变量。或许约翰·凯奇也会为之着迷。

当菲利普·科纳在排练时把Fluxus Reality的乐谱随手散落在地上,看着那些被戳了洞的A4白纸,我眼前忽然浮现出卢西奥·丰塔纳(Lucio Fontana)的画,那些被戳了洞或是被刀划破的画布。为什么划破的画布会被人赞不绝口?难道只是之前没有人做过?或者是之前没有人有这个勇气把它展示到世人面前?除了卢西奥·丰塔纳的勇气和智慧值得赞赏之外,划破的画布是否在视觉上也给观者提供了一种启示?是否这样的一种破坏为绘画这样以追求“完美”的艺术媒介打开一条可以想象的缝隙?有人评论说,卢西奥·丰塔纳划破画布为观者创造了一个可以想象的空间。视觉语言和听觉语言之间虽然有很大差异,但是人的感官是相联通的,是谓“联觉”。Fluxus Reality所呈现的这种无声中不确定的等待也提供了这样一种美妙的空间,让人可以无尽遐想,于是禅机便也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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