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 仇

赫恩曼尼

弟弟生下来就比哥哥小“半只”，尽管两个人的年龄只差半岁。

两人并不是亲兄弟，但和亲兄弟一样，他们住在一起，所以俩人从小就知道对方在瓜分家人对自己的爱。

吃饭的时候，他们会紧盯着大人的筷子，看那双竹筷究竟给谁夹了更多的肉，又为谁留了更多的菜。分玩具的时候，他们会故意挑起事端，等待大人的裁决，并从大人的语气当中，揣测自己受宠的程度。睡觉的时候，他们会根据大人的神色，在讲故事的间隙，急切地表达撒尿的欲望，看哪一个得到了更快速的回应。当一切都没有答案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动用自己的拳头，然后冷眼看着对方跌倒后的哭泣，等待那个终极审判的到来，内心忐忑难安。

这些时刻，并不是弟弟的主场。他从小孱弱、害羞，内敛得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看人的眼神永远紧张而可怜。正因为不善言谈，他常常被伶牙俐齿的哥哥夺去了发言权，只能站在角落里，攥着拳头，头上流着汗。

那时候弟弟的确不招人喜欢。不仅木讷，而且经常因为走神会错了意，误解了大人的意思，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争抢着帮大人洗碗，最后却把碗碟摔个粉碎。趁父母不在的时候，他把棉衣浸在水里，用刷子刷了个遍，结果却废掉了一件父母珍爱的棉衣。他的讨好来得笨拙，让人在气愤之余有些心疼。

因为他的懦弱和呆傻，邻居们看到他，只会满脸同情地拍拍他的头，轻轻摇头。他看着自己的哥哥开朗地笑着，讲那些骗人的谎话，在阳光底下露出健康的胳膊……哥哥连牙齿都比他整齐，他的愤怒随着年岁的增长拼命累积。

有时候，弟弟也会反抗，但那比起哥哥的善谈和优秀来说，简直微不足道。他会悄悄地在哥哥碗里放上一块石子，趁他上厕所的时候偷走他最爱的木头枪，或者在节日的家庭聚会上，更专注地表演自己会背的古诗，故意在哥哥表演的时候做鬼脸扰乱他的节奏。但这些换来的，不是期待中的反击，而是无视。

石子被吞进了哥哥的肚子里，哥哥不仅忘记了那把枪，还根本没发现他煞费苦心做的鬼脸。他在家人给哥哥的掌声中，感到这个世界最为恶狠狠的回击，莫过于忽视你的存在。一拳打在棉花上，虽然用尽力气，最终还是无声。

面对一个比他强壮、比他白皙、比他眉眼英俊、比他讨人欢喜且牙齿整齐、口舌伶俐的哥哥，除了必须做他的玩伴儿，和他度过并不快乐的时间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办法。

就在兄弟俩上学的那一年，他发现自己如此擅长那些功课。无论是对数字还是文字，他都比哥哥要敏感。他更安静地坐在书桌前，钻研那些符号和密码，就像解开了多年的心结，他找到了一种宣泄的途径。

于是，他发狠一般，几乎是咬着牙在课本之间，在属于他的角斗场上，挥拳和争斗。他找到了复仇的方法，于是他几乎和当年哥哥冷眼看着他跌倒在地，开玩笑一般将不会游泳的他推进河流之中一样，冷眼看着哥哥在其中迷失和沉沦。

哥哥呢，挥舞着棍棒，从一所学校打到另一所学校，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成为当地中学的头头儿。即便是扎着辫子，他的眉眼也一样英俊，丝毫没有女人的味道。而他身上的肌肉依然在阳光底下发着光。他依旧讨人喜欢，只是这时更多是女人的喜欢。

复仇计划很简单。以他的定力和实力，足以达成。他在考场上挥舞着笔，哥哥在街头挥舞着棍子；他在路灯下温习功课，哥哥在路灯下亲吻着外校追过来的女孩；他带回家一张又一张优异的成绩单，哥哥则带回满脸的伤痕和断掉的鼻梁。

一天中午，穿过学校走廊的时候，他看见哥哥被气急败坏的教务主任一个巴掌打到了墙角，而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他用余光看见了他眼神里的桀骜不驯，也看见了少有的恐惧。他几乎要狂喜起来，紧压着步子，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像一个陌生人。

夜里，他梦见教务主任变成了自己，一个巴掌将哥哥扇到墙角。醒来之后，他回忆起，这原本就是他自己小时候被哥哥制服的情景。他神经质地哭了。

他的复仇成功了一大半。他心里有数。从此，家庭聚会上，人们对哥哥的劣迹闭口不言，而谈论起他的优秀和懂事。他听着那些从来不属于自己的褒奖，诚惶诚恐，内心却在大笑，以至于担心自己真的会笑出声。

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在大学成绩依然全优，拿奖学金拿到手软。只是他依然瘦弱，发育不良，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依然觉得周围的人都怀有同情地看着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摇头。

他的哥哥在把一个人的腿打断之后，收了手，被送到了一家厨师学校学烹饪，不到二十岁就到一家名头很响的饭店做厨师，后来在市中心开了一家自己的饭店。哥哥的头发剪短了，鼻子痊愈了，脸上的伤疤也不见了。只是他仍然会在顾客无理取闹的时候，恨不得用盤子砸烂对方的脸。

弟弟大学毕了业，和哥哥原本稀疏的联系就更少了。他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除了复仇还能做什么。

哥哥的饭店开了业，他也不再记起小时候那个陪他一起玩儿，被他打了也不还手的弟弟。

弟弟后来去了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每天被夹在领导、设计师和排版员中间不得喘息，每个月拿着微薄的工资买更多的书来读。弟弟每日都在字句之间斟酌，为了一两句营销的话绞尽脑汁，却在月底的时候为了当月的房租急得嘴上起了泡。

哥哥的饭店开得有声有色，不仅收入高昂，还登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他用挣来的钱买了一幢装潢精美的房子，还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

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上，哥哥再一次成了话题的焦点。

谋划多年的复仇，失败了。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