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耙犁

2021-10-15 10:38蒋冬梅
百花园 2021年11期
关键词:棉裤寡妇

蒋冬梅

芦苇大捆大捆地冻进冰湖,把自己矗成一束束流金的光。天南海北打冰碱的人,乌泱泱聚到大布苏湖的冰面上。离他们脚下三尺的湖底,软软地沉着白银一样的冰碱。聚人的地方聚利、聚情,也聚仇。

天一落黑,林寡妇店里就烫好了小烧酒。来的人,奔着酒,也奔着林寡妇。

韩四打完碱,连窝棚也没回,拉着同伴儿就走:“上林寡妇那儿,整点儿荤的去!”人都传韩四给林寡妇打了一对半两沉的金耳坠子,把他那点儿家底儿都掏干净了。

韩四他们刚走到店外,就听见屋子里有人贱声贱气像唱二人转似的说话:“哎呀,今天这身打扮,俊!”韩四疾步钻进去,看见一个矮矬子在那儿嬉笑,脸都快贴上林寡妇的胸了。韩四认得那几个人,正是白天在冰上抢碱、被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的那伙胡子。

来这大布苏打冰碱的,有本分人,也有花子、胡子,他们在冰面上抢碱,下了冰抢女人。林寡妇瞅见韩四的眼发直,怕他上来脾气,连忙从炉子上拿了壶酒,拉着他坐上了北炕,韩四的火才压住了一半。林寡妇长了一张瘦长脸,骨架子有点儿大,但是年轻,有“爱人肉”,会琢磨人心思。

南炕四个人,北炕四个人。矮矬子他们围坐在南炕上,胡乱地拽过几壶酒灌上了。白天的气堵在心口,矮矬子坐不宁帖,故意当着韩四的面调弄林寡妇。他拿一双眼黏糊糊地瞅着林寡妇说:“这菜太素,整点儿荤的来!”林寡妇心一沉,寻思他们是瞅着窗根底下装肉的大缸了,那些肉还得留着等年底涨价呢。可她脸上还是堆着笑:“百里看不着人家的荒地方,十天半拉月能杀一头猪,我恨不得画块肉填锅里呢。”

矮矬子扒开老棉袄,露出齐胸的棉裤腰,大手伸裤裆里摸索。这边林寡妇心一沉,那边韩四血也往上涌。可是矮矬子摸了一会儿,摸出几块大洋来,往桌上一摔:“凭钱,你卖谁不是卖?!”那一桌子人都跟着吵嚷着:“卖给俺们,给你个大价钱!”这话是老爷们儿上暗窑子嫖姑娘时常说的话。

生意人不能驳了钱的面子,林寡妇马上挤出笑来陪了杯酒。她这边嘴里灌着酒,还笑着拿眼斜睨着矮矬子,眼神像苞米面撒进滚水里似的翻腾着。矮矬子被她惹得上了劲儿,把棉袄一脱,光个大膀子,直喊着热得烧心。

林寡妇那边酒盅刚一撂下,韩四这边几个人早摇摇晃晃站起来了,瞪着大红眼珠子,呼呼喘着粗气。林寡妇才回过神来,赶紧过来伸手扶韩四。韩四下死劲儿甩膀子抖开她的手,光着大脚片子就下了地,身子对着林寡妇却瞅着矮矬子说:“他给你啥价,我出双倍,今天你这道荤,我吃定了!”

那边矮矬子也不示弱:“我出三倍!这道荤,我也吃定了!”韩四扯过手边一只酒碗,啪的一声砸在地上。这一声响像是发令枪,南北炕上的人号一嗓子都下了炕,扯巴一块儿去了,桌椅碗盏碎烂一地,个个都弄得一身一脸的血。

林寡妇返身钻进厨房,拎了两把菜刀冲出来,往那小炕桌上死命一砍,两眼瞪得像鱼泡似的说:“你们把我剁了吧!”她这一号,倒把两下人都震住了。厨房里改刀的、烧火的、喂牲口的呼啦进来好几个跑腿子男人,这下谁也不敢炸刺儿了。

第二天头晌,林寡妇正在菜墩子上切菜的时候,大伙儿抬着个下身像血葫芦似的人进了酒馆。众人嚷嚷着:“找个手轻的,赶快把棉裤剪开。”林寡妇一看那人血淋淋的样子,抬手就要往外撵,等她看清那人是韓四,就重重地叹了口气:“是矮矬子捅的吧?”这话说得就像她早料到了似的。她拿过剪子麻利地剪开棉裤,可刚碰到大腿上的伤口她就有些怯手了,骂了句:“王八蛋,下死手捅!”她对韩四说:“扛不住你就叫两声,不砢碜!”

八百里的荒原,没地方找郎中。打碱的人天天有斗殴受伤的,能找个热乎地儿,喝上口热米汤就不错,活不活得下去全凭命。等安顿下了韩四,大伙儿又往外涌,出了人命也不能耽误打冰碱。林寡妇小声嘟囔了句:“人撂这儿行,钱谁出?”一听掏钱的事,没人吱声了。屋子里静得只听见老爷们儿粗重的喘息声,那边韩四眼圈一红,在炕上说:“等我好了,打碱还你。”后半句没说清楚,就被哭腔埋住了。林寡妇寻思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几声。

等人走光了,光听见灶坑里的劈柴噼噼啪啪地吵闹,风像要把屋子拔起来似的,从四面八方抽打着酒馆。林寡妇和韩四各怀心事,两人都不先说话,静得连人咽口唾沫都能听得见。男人落炕连自家女人也会嫌弃,韩四的心可伤透了。他心焦地躺在炕上,像躺在丹炉里似的。

傍晚,林寡妇忙着去厨房准备晚上的酒菜,等过了饭点她才想起韩四来,出来一看,韩四不在炕上了,泥地上拖着长长的一条灰印子。她突然觉得胃里像扎了一把柴火似的——韩四这是搁地上爬出去的啊!

林寡妇一屁股坐炕沿上了,心里慌慌的,炉子上烧的水都扑盖了,她也没听见。隔了一会儿,她把那两只足有半两沉的金耳坠子拽了下来,掂在手里沉沉的,像压在心上似的。打一冬冰碱,拉上满满一小车,也不一定敢往金店门前站一脚呢。她怔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走到屋外,拽起墙角的冰耙犁丁零当啷地拖出了院门。

傍黑,人们看见林寡妇肩上扛着一截草绳子,死命地拖着冰耙犁回来了。她身后蹚出一道长长的雪沟,冰耙犁上躺着挂了一身霜的韩四。

[责任编辑 吴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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