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冢

2021-10-15 19:14黄扬
百花园 2021年11期
关键词:长官棺材家书

黄扬

那晚的村庄裹挟在寒风里,每一扇门窗都被飞起的尘沙敲响。他将耳朵竖起,从那种声音中听出不同的声音。他起床拉开门,和风雪一起扑进来的,还有他两年未归的儿子。门随即被儿子关上,他刚碰到煤油灯的手被儿子拉住,儿子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爹,不要点灯,我待会儿就得走。”

他也用同样低的声音问:“啥?我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又要走?”儿子在他身前跪下,额頭擂响了地面。外头微弱的光,被窗子切割得更加细而薄,如一层白霜贴在他们的身体上。他说:“儿啊,你这是——?”他急忙去扶起儿子。他的心被什么压得瘪瘪的——儿子必定是遇上啥不好的事了,要不,怎会给他下跪磕头?

“爹,明儿,您给我建一座坟。如此,别人就会以为我死了,我日后做的事情,才不会牵累您和其他亲人。”

“儿啊,儿啊,可……可不能乱说。”他的脸惊得比雪白,眼瞪得要把两条眉毛顶到后脑勺去。他也跪下对儿子说:“儿啊,我就你这一条根哦,你可不能出事。从今夜起你就在家,哪儿都别去了,行不?”儿子不说话,他的额头在地上擂得比儿子还要响。可最终,儿子还是踢踏着漫天的冰霜走了。

他睁着眼躺在床上,拿出儿子临走前交给他的东西,将其贴在胸口,直到天空慢慢睁开黑色的眼皮,露出白光。他出门,将脚一次次踩进深雪里,又一次次拔出来。风变细拉长,挤进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又淌进心窝子,有一种岩浆沿着那些沟壑流动的灼痛。返回途中,他与棺材铺的人合力拉拽着选好的棺材,在白茫茫的雪上刻了几道深深的沟槽。他抬起蒙眬的眼望天,一遍遍暗自祷告:“老天爷,我儿好着呢,无病无灾的,这棺材当不得数,当不得数啊!”

棺材还未进屋前的院子,几个村民已围拢过来。有人问:“这副棺是咋回事?”他“唉”了一声,用手罩住自己的眼,从鼻孔和喉咙里发出一长串的呜呜咽咽。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昨天,有人给送来这个。”他曾读过私塾,字是认得的。

信上说,他的儿子在外给药店当伙计,药店起火,儿子的命便被火吞没了。送信的人他不认识,且放下信就走了。

儿子的尸体无法回乡,唯有把儿子的衣物放入棺材。除了他没人知道,儿子的衣物里还包裹着儿子交给他的东西——那东西,儿子说,万万不能让人看见。日月在他的眺望中不急不缓地升沉了上千次。一个戴绿色帽子、穿黑褂子的人,带着几个拿长枪、穿军装的人来到他的家里。戴绿帽子的人问他:“你儿子丁峰,这阵子没回来过?”

“哎哟,长官,我儿子要能回来,我不就见鬼了吗?”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儿子几年前真死了?”戴绿帽子的人又问。

“长官,我儿子要没死就好了。”他的眼睛在手背上游走了一番。

“老兄,我们是几十年的邻居了,小峰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要真没死,我也跟着高兴不是?”戴绿帽子的人笑着说。

“是是是。长官今儿怎么想到小峰子了?”他疑惑地问。

“没什么。不久前,我看到一个被通缉的共军分子颇像咱们的小峰子。但愿不是吧,要真是,你得劝他走正道啊!”那群人走后,他的心田里落了一阵春雨,绿油油的希望在龟裂的土壤里萌发了。

当天夜里,他被天空中轰隆隆的吼叫声惊醒。他将目光伸向窗外,那一只只巨大而可怖的铁鸟正把一颗颗炸弹下到村庄里,火光与浓烟在大地上疯长。他的内心不知在向什么恳求着:“拿掉我的脚,拿掉我的手,别要我命,我要等我儿。”他将自己浸泡在井下。

待那些铁鸟停止乱叫,他出井,不顾他那被烈火吞噬着的房屋,奔向儿子的坟头。坟上的土,一寸寸被他的掌心抚过,笑和泪同时在他的脸上显现与奔流。他说:“孩子们啊,这坟里的宝,是你们爹娘的盼头儿,我得好好守着。”

第二日,他便在儿子的衣冠冢旁起了一间茅草屋,打算日日守护。他一日日数过流淌的光阴,数到他命里最后的那天,也没能把儿子数回来。战争都成了苍茫的历史,儿子也该回家了啊!

眼里最后的一丝光消散之前,他告诉村里的领导,儿子的棺材里有儿子当年交给他的一件重要的宝贝:“那是我儿当年带回来的几封家书。我儿告诉我,那是他的几名战友在一次执行生死任务前给家里写的。但由于害怕敌人从他们的尸体上发现那些家书,便没写上地址。他们之所以还是写了家书,是期盼他们的其他战友能看到。后来,只有我儿侥幸活了下来。他知晓战友们的家都在哪里,准备养好了伤,就帮战友们去送家书。

“然而,我儿又接了重要任务,他东奔西走,怕把家书弄丢,那晚才把家书送回家,让我好好保管,说日后,他要一封封送到战友们的亲人手中。可不知咋的,这么多年过去,我儿至今未归。”人们把他儿子的衣冠冢挖开,那些家书已在时光里泛黄、破损,字迹模糊。

[责任编辑 徐小红]

猜你喜欢
长官棺材家书
是棺材,也是艺术品
春节家书
一封家书
“官财”的故事
家书( 连载一)
货比货
人小鬼大狄仁杰
脑筋转个弯
Passage Six
唯一的关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