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挚友杨雪兰女士

2021-10-25 01:23李民铎
钢琴艺术 2021年8期
关键词:底特律音乐会

文/ 李民铎

2020年12月28日清晨,我得到杨雪兰在纽约去世的消息,真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通话,是她在2020年圣诞节中午打来的,她说癌症的部位转移到了肝,我问她“这很不好吗?”她说“不好”,但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因为她身患癌症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后来虽有反复,但一直在积极治疗中。电话里,我与她说了不少事儿,她始终没吭声,这与她平常的习惯很不同。我问她:“我的中文你听懂了吗?”她说:“当然懂!”我笑得厉害,说:“差点忘了,你是京片子(尽管她的中文并不好,但曾经有人夸赞她说她是‘京片子’口音)。”她还是不吭声,我感到气氛有些奇怪。过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有极重要的约会要先走了。她突然问我:“你现在可以弹些东西给我听吗?”我实在是赶不上这个极重要的约会了,就说:“下次再弹。”匆匆挂断了电话……

在路上,我还一边走一边想:“三十年的交往,她从来没有说过让我在电话中弹琴给她听,今天怎么了?”

三天后,当她的大儿子大卫告诉我她去世的噩耗,我只觉得天地在转,站立着,但怎么也站不稳,努力地瞪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清……“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大卫在电话中说:“是真的,我最亲爱的妈妈走了。”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最残忍的消息是真的,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半年以前,我一直劝她回沪来住。我告诉她,上海医疗水平很高,她半信半疑。我提醒她,她还欠着我一个生日礼物。前年我过80岁生日的时候,她没送礼,但说了好多次一定还我,并问我们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与夫人慧慧商量后告诉她:“2021年5月25日,我们一起过生日,我、慧慧和你,一起出去旅行,你请!”商量再三,我们终于达成一致,2021年的5月25日,一起过生日,一起到斯里兰卡!

5月25日,Shirley(杨雪兰的英文名)的生日!可是Shirley,你在哪儿?你在哪儿?这真被印度伟大的诗人泰戈尔说中了:“你追求的你没有得到,你得到的却不是你追求的。”想到这一切,我的心肺撕裂……

1990年左右,我们住在底特律附近,第一次认识了Shirley,她开始跟我学琴。不久后,她了解了我的背景,认定我是了不起的钢琴家和钢琴老师,并非常钦佩我的教学。她少年和青年时代跟过许多好的美国钢琴老师,但她认为都没我教得好。有一件事特别使我印象深刻,教她不久后,我发现她用力的方法不太对,特别是两个大指,完全不能抬起,而只是靠手臂把大指压下去。我把问题指出,并示范给她看,她非常惊讶,说在美国跟过不少老师,有的还挺有名气,却没有人指出这个问题。她年轻时,在卫斯理女子学院读书,重点修的一门课是钢琴,她的钢琴其实是有底子的。逐渐,她跟我学琴的热情越来越高涨,弹了巴赫、肖邦、德彪西、勃拉姆斯的不少乐曲。当时她的中文很差,只能简单地交流,譬如她请吃饭,我们说:“谢谢!”她会说:“怠慢!怠慢!”但是,比较正式一些的事情都不会说,也听不懂,更不要提阅读了。很快,她提出了不但学琴,还向我学习中文。正好,我也请她教我英文,因为我的英文底子很差。她的中文学得很快,因为耳朵好,记性好,我记得教过她唐诗:“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使我惊讶的是她并不认字,但能用很古怪的口音背出来,一字不差。她不但背这首,还能背其他好几首。她常常让我弹琴给她听,因为她心中一直有一个把中国音乐和中国音乐家推向世界的愿望,所以逐渐地她产生了让我在底特律的交响音乐厅开一场盛大音乐会的想法。但我完全不想弹,因为我当时的处境太困难了,没地方练琴,房子是租的,稍练多一点儿,楼上的邻居就用棍子拼命敲我的天花板,实在没有办法!

开车也是大事儿,从家开到工作的韦恩州立大学和音乐厅很远。冬天路上很滑,而底特律冬天又很长,工业城市,道路情况复杂,更糟糕的是我的车常会在高速公路上突然熄火,其中艰辛,唯有长叹。

记得疫情中,我们还在电话中回忆过往。当时我刚学会开车就要上高速,半途中还要经常停下来,伺候那辆“老爷车”!在这最困难的时候,我们的亲人杨大为、蔡婷婷和他们的朋友们仍尽最大的力量帮助我们,那种使人心中温暖的亲情、友情,我永远也无法忘怀!在这困难时刻,Shirley也再三鼓励我,不断对我说:“Strike the iron while it’s hot(趁热打铁)。”

那年在底特律的首演,我已几年没摸过像样的三角琴了。为了练三角琴,也避开家中楼上邻居与我们日益尖锐的矛盾,我决定到韦恩州立大学的大礼堂去练。音乐会定在1月20日,那天是马丁·路德·金的纪念日,也是底特律最冷的日子。寒假的学校大礼堂暖气全关了。没办法,我买了个一尺半长、一尺宽的电炉,带上很大一捆电线插上插座,把电炉拉到近钢琴处,才略微有了一点儿暖意,勉强可以练习。

音乐会的日子到了,票早已销售一空。感谢Shirley的组织能力,底城名流齐聚一堂,通用公司总裁、艺术馆馆长、侨委、妇女协会、中文学校负责人全都来了。音乐会前举办了餐会,从华盛顿请来了中餐名厨掌勺,菜色相当精美。但就当大家兴高采烈享受美食时,我一个人却遭受了最可怕的打击。底特律有辉煌的历史,但经受了20世纪60年代剧烈的种族矛盾之后,底特律市中心变得非常破败,犯罪率极高,很不安全。在市中心的交响音乐厅内部各方面矛盾复杂,资方、劳方、工会互相不合作,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麻烦。音乐会前一天,我和门房说好,让他提前两个半小时开门,我可以练会儿琴,暖和一下手,他满口答应。

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第二天我准时到了,不管我如何敲门、砸门,没人开门。我等了近两个小时,门房才来给我开门。这时,听众已经陆续进场,但我在外面零下二十几度的环境中冻了两个小时,又加上与门房争吵,整个人抖个不停。天啊!我怎么弹得好?这时餐会已经结束,Shirley来到音乐厅,她已忙得不可开交,但我请人带了条子,请她无论如何到后台来一次,我只写了几个字:“我无法弹了!”她看了条子,赶到后台。看到我还是抖个不停,立刻找人端来了一盆热水。我把双手泡进去,逐渐暖和了一点儿,但还是完全不能冷静,不断说:“我没法弹。”她镇定地劝我:“那么多美国人、中国人都来了,他们热情地期盼今晚的音乐会,你绝不能后退!绝不能后退!”说完她赶紧离开了。我想想,实在是无路可退,只能往前走了!最后,音乐会结束,真是没想到观众非常热情,结束时全场起立鼓掌,场面使人激动,我心中很高兴,内心感到安慰。大家都钦佩中华民族的文化,为了宣扬中华灿烂的文化在努力。又是Shirley在最关键的时刻帮助了我,让我没有倒下去,没有给大家丢脸。

Shirely做事总是有胆量、有魄力,因为她的父母对她的影响很大。杨雪兰的父亲杨光泩是著名的抗日英雄,“二战”期间,日本人占领了菲律宾,为了保护爱国华侨捐赠抗日的物资,他宁死不屈,坚决没有泄漏轮船在公海上的位置!她的继父顾维钧,更是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外交家之一,没有他在“巴黎和会”上的力争,山东就被割让给了日本;没有他的奋斗,中国不可能顺利成为联合国的常任理事国。杨雪兰告诉我,顾维钧在纽约去世后,第一个前来吊唁的是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她和母亲深深感到了祖国人民对他的爱。

我认识杨雪兰时,她已是通用汽车公司的副总裁之一,在那个年代,她是第一个被任命在这个职务上的中国人。她有很多的朋友,因为她待人以诚,对朋友,总是倾心相助,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一点儿嫌贫爱富的意思。我与她的情况有天壤之别,但在我们相处的几十年中,她从来平等相对。

有一次美国的电台采访我,采访很顺利。最后他们问:“听说杨雪兰(Shirley Young)是你的学生,是吗?”我说:“是,她很有才能,基本上是自学的。”Shirley知道后好像很不高兴,她说:“你怎么把责任推干净?!”我说:“我是真的感到你才能很高啊!”她说:“反了,反了!”说完,二人大笑。

她不断在进步,我给了勃拉姆斯的《b小调狂想曲》,故意把她的程度提上来一些。她又很不高兴,说我一点儿也不体谅学生,太难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这个曲子她弹得很好,到处表演。

Shirley走后,我在网上和DVD片又看到了许多老朋友的身影。马友友在追悼会上的讲话,使人非常感动。他是我最佩服的音乐家,他有杰出的艺术,他的大提琴演奏,毋庸置疑,在国际舞台上首屈一指!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真正高贵、真诚、纯洁的心。有一年,为了参加百人会的纪念活动,我们在旧金山同台演出。他的技术当真是无懈可击,但最突出的特点,他的琴艺永远不停留在同一层面,他不断追求,不断向新的高度走去。为了要写纪念Shirley的文章,我又重新看到为推动那场音乐会,马友友在广告上写的话:“Professor Li is someone who plays from the heart and speaks from the heart. He has all of the skills……But I think what is important to him is that every time he plays,he plays from the soul deep within himself,from the soul of the composer”。

他写的这些,对我是一种鼓励,一种鞭策。多少年不见,我甚至没有机会说一声“谢谢!”但我在心中永远感到,他始终用金子般的心,温暖着他所有的听众和朋友。

Shirley,你是去年12月27日走的,让我想起唐朝大诗人戴叔伦的那句“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家山万里,沧海云天,你怎么成了“万里未归人”啊!

情长纸短,我写的Shirley,只是生活在底特律那一段时间的事儿,她帮助了太多人,太多的艺术家,做了太多的好事儿!我清楚地知道,她在想念我们……我明白,我仿佛又听到她在用那很古怪的“京片子”缓缓念叨:“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下次再弹……”这也是我们几十年交往中最后的四个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猜你喜欢
底特律音乐会
夜里的音乐会
失败的音乐会
炫酷音乐会
从门外汉到歌剧通 底特律之庆
森林里的音乐会
新年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