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月亮升得高高的

2021-11-03 02:17棉棉
上海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公寓上海

棉棉

北外滩,东大名路,银色公寓。

浦江两岸的灯火射到公寓内,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上海特有的人工奇幻。

公寓的阳台对着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雾遮住了它们的顶部,这个夜晚过于安静了。

被银纸包裹起来的室内放着青年艺术家赵要的灯箱作品。

公寓内没有灯,只有灯箱。江面上有时也会开过一两艘放着广告灯箱的小船。

我刚住到北外滩的时候,东大名路888号小区后门的岸边还很空旷。最初我们三个朋友分别住在三套公寓里。后来我和我的法国朋友法兰克想把朋友的公寓改成画廊,当时在想能用什么最简单的方法把公寓的装修改一下,法兰克提议可以把公寓的某些部分用锡纸包起来,这样就不会显得地板过于“塑料”了,所以其实我们并不是为了模仿安迪·沃霍尔的银色工厂。当然很快我们发现开画廊太难了。只是,锡纸一直未被拆除,银色公寓的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小说和剧本里。我曾写过一堆电影故事大纲。有那么一些年,我在上海看什么都觉得是电影,上海提供了那样一种多重现实高度并置的氛围。我还设想过一个夜晚的故事,在那个晚上大家都在拍电影。

一些年轻人坐在银色公寓里,他们正在讨论爱情……

她害怕如果他们太亲密,也害怕爱会受到限制。

爱情在大多数时候是有限的。

我们不需要男朋友和女朋友。

我们必须保持天使的身份。爱也可以是一朵漂亮的云,那么远,那么近?

爱是否是有限的,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们无法回答,因为我们还太年轻,无法回答。

我的想法是,爱永远是相同的爱;爱就像一只小鸟,并不在乎你的戏剧。

1913年9月29日,上海,郑正秋坐在新舞厅剧场的前排左角,电影《难夫难妻》就要开场了,慕名而来的观众如潮水般涌动。这部电影是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他们以前从未见过面,尽管他们有自己的个人愿望,却被迫为家庭利益而结婚。这部电影是中国的第一部故事片。

据记载电影是在1896年被引入中国的。在路易斯·卢米埃发明了摄影技术的一年以后,他的摄影师就将摄影机带到了上海。电影于上海首次有记录的放映是在1896年8月11日,中国是最早接触电影的国家之一。中国的第一部电影纪录片是1905年的京剧《定军山》。中国的第一部故事片是1913年的这部《难夫难妻》,由郑正秋编剧,并与张石川共同导演。《难夫难妻》的拍摄手法非常简单,导演就是让演员们对着镜头做戏,一路连续不断地表演直到两百尺一盒的胶片拍完。所有的演员都由文明戏的演员担任。由于当时有男女不能同台的规矩,片中的女主角也由男演员充任。

在《广告狂人》最后一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朋友们一起去了上海图书馆旧期刊室,我们对月份牌那样的怀旧不感兴趣,我们想要翻到更真实更有温度的图片和广告语……

那以后我想出了一个旧上海广告狂人的电影故事。1930年代上海主要的广告品类有报纸广告、招牌广告、招贴广告、橱窗广告、月刊广告、烟标广告、灯饰广告、路牌广告、墙体广告、车船广告和传统广告、礼品广告等。其中报纸广告的发展尤为迅速。中国广告业最早的行业组织是1919年在上海成立的中国广告协会。该协会由上海地区的中外企业、事业单位和机构人员组成。1934年前后,我国出现了最早从事广播广告业务的专业广告公司。

当时,上海不仅是中国的广告中心,也是与巴黎并列的世界广告文化中心。我们故事的男主角于1920年代开始进入上海的广告业,依靠自己的个人奋斗,娶了富家女,得到岳父的支持,并于1930年代开了自己的广告公司,他的奋斗史和爱情史与上海广告业的发展史息息相关。我们的故事里有两个夜晚,一个是前半夜,在1920年代的上海;一个是后半夜,在1930年代的上海。故事里有两个广告业的年会。到了1930年代的时候,他被太太赶了出来住在酒店里,他的太太要跟他离婚。我们的女主人公是男主人公的好朋友,她是开赌场的,赌场里还有一家西餐厅,她喜欢听戏,有着几位唱戏的闺蜜,其中有一位在当时很有名……我想混合当年的报纸、杂志、电影里的故事、图片、场景,比如《晨报副刊》上连载的《离婚之后》《一江春水向东流》中的那场家庭宴会、张爱玲的小说《封锁》中的电车上短暂的恋情……我感兴趣的始终是各种时空并列的那种清晰的幻觉,而不是真的去说一个长长的故事。

就像大部分的电影创意那样,这个故事我没机会写出来,也不太记得更多的细节了。昨天查资料时看到当时设想最后部分结束在维纳斯舞厅,那是一个当时舞女们下班去跳舞的地方,一般都是在午夜2点以后才有人,星期六要到早上4点以后才热闹。

我的老朋友Simon Edery是制片人和雕塑艺术家,年轻时曾担任《教父2》的执行制片。他曾经制作了环球影业在中国的首部合拍片《庭院里的女人》,还于本世纪初在上海拍了美剧《平地》。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为了各种有关电影的事情找他,他总是很有耐心,而且总是能给出我在当时能理解的、清晰可行的答案。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我有时甚至觉得是不是专业的制片人都是这么放松的,他说不是的,其实拍片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担心,吃不下睡不着。我问他担心什么,他说担心所有的事情。

在最近的一次聊天中,Simon说很多人没有明白想拍电影的激情是为了电影还是为了名声,他们都很迷惘。

1948年的上海,那一年以写实风格反映战后生活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创下中国电影最卖座的记录,仅上海就超过了八十二万人次。但在这一年,一部小制作的电影《小城之春》也在进行中。当时,住在上海天平路的费穆导演,每天自己开车载着剧组人员去外景地,大多数情况下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西装,口袋里总是鼓鼓囊囊地放着各种香烟,他从不会搞错每位演职人员抽的牌子。

这部电影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大多都是新人,费穆导演每天给大家泡茶,让大家彼此熟悉和放松。導演对演员的观察细致入微,他总能及时抓住演员的特点并运用到拍摄中……据说费穆拍戏时重拍的比例很小,一般都会把演员说明白了才会开拍,一拍就是一条长镜头,一直拍到最后不停下来。有一天,费穆跟妹妹的扮演者张红梅说:今天你要唱歌!张红梅问:唱什么?他说:你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但是必须同期录音,因为这是生活,不是表演。后来,张红梅唱的是《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费穆导演以一个优雅的移动长镜头,完成了三个三角关系的场面调度,这一著名的长镜头成为经典永留历史。

最初的时候,女主角的扮演者韦明担心自己不够女性化,导演跟她说:你能演的!他提示韦明可以学习京剧里的花旦走步子。他告诉韦明她只需要始终想着六个字:发乎情止乎礼。

像是喝醉,像是做梦,这时候月亮升得高高的,略微有点风——这是1948年版的《小城之春》的一句旁白,女主人公那优美的徘徊贯穿整部影片,慢板的腔调、优雅的动作、含蓄的神态,带有梅兰芳戏曲写意的微妙。女主人公如梦如幻的旁白,时而表达她的内心,时而带着全知的视角向我们诉说故事……

《小城之春》实在不愧为世界最重要的电影之一。1948年也是“作者电影”刚刚萌芽的时候。我发现很多年轻的电影工作者并不知道什么是“作者电影”。简单地说,“作者电影”是以导演为中心的,而不是以制片人为中心的。“作者电影”具有深度的文学性,注重人的精神状态和精神活动,通常打破传统的时空观念,并且带有强烈的导演的个人印记。近年来的华语电影中,作家韩东的电影《在码头》是一部一流的“作者电影”。影片讲述四位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诗人,因为等待“女诗人”夏海燕而错过火车滞留码头小镇,随之卷入一场和流氓地痞的苦斗,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奇异的夜晚。摄影机成为导演手中的一支笔,大量的既荒诞又写实的小人物群像戏,我们看到所有的演员都在导演的哲学状态中——这是我所理解的“作者电影”,而这一点是很难被执行出来的。尤其是这么多人的群戏,一个作家能不能做导演也体现在这点上。

在我所有的欲望里,拍电影和爱情,是两件我终于完全不想了的事情。因为,自己人生的电影还没看够吗?偶尔还是会有朋友告诉我“看了你的电影并且喜欢”,我还是會再一次说明“那些不是我的电影”。我问Simon到底怎样才算是一个专业的制片人,Simon说:这个行业对于职业分工没有非常强硬清晰的规定,这也是电影的美妙之处,这有好也有不好。制片人有时是一个很有面子的职位。同时制片人也分很多种制片人……有时候,一个真正的制片人需要找到故事,找到导演,找到钱,找到演员,然后让大家一起工作,大家得明白“必须一起才能完成”。电影的美妙之处在于大家必须一起合作,每个人都得知道这点。在做与电影有关的工作时,人们真的应该明白的是,他们应该对自己很真实、很公平,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他们必须明白,他们对拍电影和看电影有很大的激情,激情是第一重要的,钱是第二重要的。即便是有名望的电影工作者,如果他们对这个项目没有激情,那也会失败的。所以最重要的是激情。还有,你不能雇有名的但并不理解你要拍的故事的人。有名非常好,但是必须要理解这个你要拍的故事。你看那些大导演用的大牌演员,当他们谈论拍片体验时,他们很少会说电影本身,他们说的更多的是有关这部电影的哲学,以及有关生活的哲学。如果他们不理解这部电影所要表达的哲学,他们有名也没用。你不可能直接去跟一名大牌演员说你能演这个角色吗。他们当然不能,因为他们首先需要了解这部电影的哲学,否则就不会好。很多人会觉得我可以用汤姆·克鲁斯的话我的电影就会好。不,不是这样的,也不是必需的。如果电影工作者自己本身没搞明白有关这部电影的哲学和有关这部电影所包含的名声的话,那么就会有问题。

黑暗中,那些像烟灰一样的睫毛渐渐透出光亮。

冬天黎明前的上海,有时候,居然完全就是黑白色的。

姐姐开着车,演员坐在她身旁,手里拿着摄像机。

远处,几个面容模糊的青年边走边举着一块巨大无比的广告牌。

广告牌上写着:Andy Lover。

姐姐车上的唱机放着Muma钢琴版的Feifei Run。

假如他真的存在

我想去试着祈求

给我一个保证

让我一直在你身边

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并有亲吻你的力量

用我不悠扬的歌声

温暖你

和整个旅程

Feifei run…

Feifei run…

(——木马Feifei Run)

当你知道她有别的情人时,是什么感觉?

非常嫉妒。

但如果我们之间的魔术一直都在,她就有能力可以让我不在乎的。她可以在我们的爱情里旅行,她也可以带着或者不带着我们的爱情去旅行。如果是必须会发生的,我希望她可以非常快乐地看到背叛我的那一刻所包含的真相,其实远比任何一个男人、任何一种爱情重要。

无论跟谁,无论去哪里,我都希望在爱情里她是一个特殊的游客。

你看那边?那像是一个分手的地方。

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感觉。像是那种分手,或者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猜,大部分的人,都会在分手前就已经背叛了。

我会选择在分手之后背叛。

你真好!

Simon教我说,如果你是去拍纪录片,你可以拍拍拍,拍很多,拍很久。但是虚构的故事并不是关于摄影机的,它是关于人的。如何理解角色的感觉、如何理解这个故事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摄影机会抓到所有这一切,摄影机不撒谎。如果你没有准备好,摄影机会看到你没有准备好;如果你不理解,摄影机会看到你不理解。所以你需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摄影机是你的最后一步。有时候在拍低成本的电影时,人们会说我们准备四个星期和拍两个星期。但是四个星期真的太短了,你需要十到十二个星期或者三个月来准备,然后你可以用两个星期来拍。不然你就不行了,因为你并没有充分理解你想要说什么。

这是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这里的每一面墙都被一张张绿莹莹的小照片给包了起来。

每张照片都是一些男女青年迷惘的脸穿梭在一棵棵小树之间。

有二十台左右的显示屏挂在空中。

显示屏里播放着这些男女在小河里缓慢地划着船,他们的小船穿过小树林,他们的脸上还是那雕塑般迷惘表情。

有二十个左右的上海女孩子坐在绿色的照片墙下打麻将。

这些小脸上海女孩们个个生机勃勃。

她们一律说着上海话,脸上呈现出一种对世俗生活迷人的思考。

谈话内容大多关于她们看过的电影,她们所热爱的小商店,她们参加过的各种“爬梯”,及如何修補“爬梯”太多对皮肤造成的伤害。

这里的女孩几乎从不讨论男人。偶尔说到男人的时候,也都是十分小心而克制的。

其实我并不会打麻将。我倒是喜欢Suzhou Cobblers店里的一双绣花拖鞋,鞋面上绣着麻将牌。这家2002年开在福州路上的店,为什么叫“苏州”,是因为它们采用的是苏州的苏绣,有一些制作也是在苏州完成的。Suzhou Cobblers的作品绣着很多记忆。它们最大的特点是不媚俗,也不做作。

Simon说比如像毕加索这样的艺术家,他几乎每次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很有创造力的人可能一生也只有五个创意。有一些电影工作者总是为同样的创意在拍电影,终其一生。因为他们一直希望可以更好。我说:“作者电影”会有很多内容是现场才发生的,并不是在剧本中的。Simon说:但是一百万人里可能只有一个人可以这样。他说很多人想成为戈达尔,但是他们大多都失败了。总是会有一些人改变规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戈达尔年轻时和现在拍的都是同一部电影。但是我们很多人并不是这样,我们会变。

……怎样进去(戏)和怎样出来(戏),这个都是对自己的片段的一个印象,

其实根本不能代表怎样进去和怎样出来。

进去(戏)和出来(戏)都是很自然的,

有的时候你想起来你是一个女性,有的时候你甚至忘记了你是一个女性,

这些都是很自然的。

所以你问一个演员怎样进戏怎样出戏的问题,她也只能用一个片面的印象来回答,

她不能完全知道怎样进去怎样出来,这样太复杂,太细致。

每一个问题,当它被讲出来的时候,只能代表一个影子,讲出来的就是一个影子。

你承认它是一个记忆,她承认它是一个记忆吗?

你可以反复问“到底是怎样进去的?”

演戏就是,自己给自己一个印象,自然地进戏,把影子放在自己身上,

进去和出来很简单,只是你要把怎样的影子放在身上。

但是很多演员的问题是,她(他)把影子当成了永远的自己。

其实mix很重要,你可以有很多影子。

你现在坐在这里聊天,等一下你可以戴着牛头出去逛街,一样可以很高兴,

其实人在每个时候都是不一样的,

当人决定只有两个影子的时候就是分裂的。

当你能够成为任何影子的时候,你的人格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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