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1950年(外一篇)

2021-11-03 02:17何华
上海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白先勇曹禺巴金

何华

《老舍全集》第19卷收有日记、年谱等。打开第一篇就是他1937年4月10日的日记:“……晚饭请杜宇,杨枫,孟超,式民吃‘朝天馆,大饼卷肥肠,葱白咸菜段长三寸,饮即墨苦头老酒,侉子气十足。”当时老舍在青岛,大饼、肥肠、葱白什么的,一看就知道吃的是鲁菜,他还自嘲“侉子气十足”。文字十分生动,活色生香。老舍善饮,“即墨苦头老酒”是山东即墨(现在是青岛所辖的一个区)产的一种黄酒,带有苦头,老舍爱喝。台静农先生那时也在青岛,和老舍一起喝过这种酒。台先生写过《我与老舍与酒》一文,回忆他和老舍在青岛的交往,写道:“从此,我们便厮熟了,常常同几个朋友吃馆子,喝着老酒,黄色,像绍兴的竹叶青,又有一种泛紫黑色的,味苦而微甜。据说同老酒一样的原料,故叫作苦老酒,味道是很好的,不在绍兴酒之下。直到现在,我想到老舍兄时,便会想到苦老酒。”

老舍1949年之前的日记只存下五天(1937年4月10日—14日),时间流转,一大片空缺,一下子就跳到1950年的日记。先说一下,1949年7月,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京怀仁堂举行,周恩来在会上讲话时说:“现在就缺我们的老朋友老舍先生一个人了。”老舍当时在美国,听到周恩来邀请他回国的消息后,于1949年10月由纽约到了旧金山,等船返国。11月4日抵达香港,12月12日回到北京。1950年1月4日,全国文联在北京饭店举行新年联欢茶会,欢迎老舍归来,联欢会由茅盾主持。老舍当天的日记写道:“午后二时文联新年会,并欢迎我,唱太平歌词。”老舍在联欢会上还清唱了他刚写的太平歌词《过新年》。

1940年代末回中国之前,老舍一度想邀约婚外恋人赵清阁“私奔”南洋,计划最终落空,他还是被周恩来感召,回到祖国。老舍1950年1月3日的日记有一句“接家自碚发电”,显然是夫人胡絜青从重庆北碚给老舍打来的电报,但老舍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提。

1950年3月,夫人胡絜青携子女从重庆北碚回到北京。4月,老舍一家定居东城乃兹府丰盛胡同10号(现在的老舍纪念馆)。但奇怪的是,在当年三月的日记里,不见老舍提到胡絜青回北京一家团聚之事,可想而知两人关系僵硬,他本想离婚,但在新中国的政治形势下,老舍离婚的念头也就慢慢打消了,4月13日的日记,提了一句:“移回家来,给郭老等函,通知迁移。”看来,老舍回国后一直住在旅馆,4月13日才无奈搬回丰盛胡同10号的新家,他给郭沫若等人写信,告诉大家联络新地址。

1950年,老舍五十一岁,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按理说,五十一岁对一个作家来说正值盛年,但我们读了他这一年的日记,就知道他太忙了,忙于各种应酬:吃饭、开会、演讲、听戏、接客访友、迎来送往。这一年里,他和郭沫若、曹禺、叶圣陶、周扬、田汉、臧克家、吴组缃、郑振铎等吃饭,总之,饭局应酬非常多。7月14日,周恩来还宴请了老舍。老舍初回国,得到各路人马的礼遇。不过,和老舍相聚次数最多的是他的小学同学、语言学家罗常培(莘田)。“饭后到莘田处闲谈,有顾小姐唱昆曲”、“晚同(查)阜西到莘田宅”、“晚到莘田家吃羊肚汤”、“午莘田约吃砂锅居”、“午在莘田处吃饼”、“晚请莘田看《辕门斩子》”……8月17日日记,老舍记:“阴历七月初四,莘田生日,送去白石翁画两张。”可见两人交情之深,拿齐白石的画当作生日礼物,而且一送就是两张,豪气。罗莘田1958年底去世,老舍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悼念罗常培先生》,记录了他俩长达五十年的友谊。

曹禺(万家宝)的名字,在老舍1950年的日记里出现的频率也很高。曹禺和老舍1946年3月应美国国务院文化合作计划之请,两人同船抵达美国讲学访问。1947年1月曹禺应熊佛西校长之聘,回国到上海实验戏剧学校任教。老舍则继续留在美国从事小说创作。据曹禺回忆,周恩来除了公开在大会上希望老舍回来,私下还托曹禺写信请老舍回来。他俩的关系当然非比寻常。1950年日记的第一天,曹禺就被老舍写了进去:“元旦,午前到铁狮子胡同访曹禺,同赴后海北河沿24号——朱启平约饭。”接下来的几个月,曹禺频频出现在日記里:“午家宝请饭”、“约家宝吃饭”、“午后家宝来,同饭”……“约饭”、“请饭”、“同饭”,是老舍在1950年爱用的词汇。

巴金1950年6月到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一届二次会议,老舍6月9日的日记:“午巴金来,请饭。”第二天即10日,他给巴金写了一函:“巴金兄:明天中午在全聚德请您吃烤鸭,有梅博士及王瑶卿老人等,务请赏光!祝安!”严格说,这应该是一张便条,不是邮寄,是派人送给巴金的。11号的日记:“午‘文联宴梅(兰芳),周信芳,巴金,(张)天翼,(徐)调孚等。”从日记可知,是北京文联请客,老舍代表文联写信给巴金的,所以信的落款除了“弟舍”,还有亚平、李伯钊、赵树理三人的签名。老舍和王亚平、李伯钊、赵树理四人都是北京文联的领导,其中李伯钊是杨尚昆的夫人。11日日记里不见王瑶卿的名字,估计他那天没去,王被京剧界称为“通天教主”,四大名旦都曾在他门下受业。巴金晚年写了《怀念老舍同志》一文,追忆道:“老舍同志在世的时候,我每次到北京开会,总要去看他,谈了一会,他照例说:‘我们出去吃个小馆吧。 ”

1950年石挥执导并主演了电影《我这一辈子》,原著是老舍1937年创作的小说,老舍看了改编的电影,日记里说石挥“演得好”。7月2日的日记记载:“晚家宝(曹禺)请饭,有石挥。”另有一条日记:“晚文联请石挥吃饭。”石挥1957年被打成“右派”,自杀。

1月15日日记还提到溥雪斋,他是旧王孙溥儒的堂哥。日记云:“晚在溥雪斋宅吃饭,买扇面一。”两天后即17日,溥雪斋回访,“未值”,老舍那天出门了,未遇上。我最早知道溥雪斋,不是因为他是书画家,而是古琴家。古琴CD“老八张”里面就有他弹的曲子。看照片,他个头很矮,估计不到一米六,但气度非凡,贵气十足。溥雪斋之死,令人扼腕。1966年,他家三张宝贝古琴及大量古玩字画被抄走。他带着爱女离家,再也未回。后人推测最大可能是两人跳湖自尽。“旗人最忌怕抄家,雪斋像老舍一样,投身碧水。”

老舍在1950年,听戏看演出占了大量的时间,日记提到的有:看尚和玉的《梁山泊》、看叶盛章、看谭富英、看筱翠花(于连泉)、看李少春《野猪林》《连环套》、看越劇《祥林嫂》、看韩世昌、看吴素秋、看盖叫天《十字坡》、看梅兰芳《醉酒》《金山寺》……这些都是第一流的名角,老舍一向喜好戏曲和曲艺,他一定听得非常过瘾,有时在日记里还评论几句:“晚看《打金砖》,李少春不纯,袁世海不如侯喜瑞更老练。”说李少春不纯,大概意思是唱腔不够传统,唱得不挂味。李少春扮相俊朗,但唱腔和师傅余叔岩就没法比了。

老舍还喜欢鼓曲,听白云鹏、听小彩舞(骆玉笙)。白云鹏的白派京韵大鼓,红楼段子最有名,听一回,令人作十日思。白云鹏1874年出生,1950年已经七十六岁高龄,难得演出,两年后(1952年)即去世了。老舍爱写鼓儿词,是曲艺行家,能听到白云鹏,他一定高兴。正是因为老舍喜欢曲艺,《说说唱唱》月刊1950年1月创刊,请老舍做编委。这一年,各种会议占据了老舍大量时间,他在适应自己的新角色。

新中国成立之初,“戏改”是文艺界的重要任务。当时有关领导提出对传统剧目要“禁演一批、修改一批、肯定一批”,组织了一大批知名的文艺工作者投入到戏剧改革工作中去,老舍也是“戏改”的参与者。1950年5月6日日记:“终日在戏剧局开会,讨论禁戏五十五种如何处置。”5月12日日记:“午后戏改会议。”5月18日日记:“午后‘文联讨论戏改。”10月29日日记:“上午‘戏改局开会。”11月14日日记:“午后‘戏改会议。”11月27日至12月4日,老舍出席全国戏曲工作会议,在会上发表了题为《新文艺工作者对戏曲改进的一些意见》的讲话。这几天的日记天天都是参加戏改会议或者晚上看戏。老舍还写了《略谈戏改问题》发表在12月1日的《文艺报》上。对于“戏改”,也有不同声音,因很多传统老戏被禁、被删、被改,程砚秋就大胆抗议:戏改局,戏改局,改来改去,差不多成了戏宰局。好在,有周恩来极力保护,程砚秋才没出事。

不过就在这忙忙碌碌的1950年,老舍在七八月间,还是创作了话剧《龙须沟》。除此之外,这一年他也写了几篇大鼓词、相声、随笔之类。老舍1950年的日记,再也没有上面提到的1937年4月10日日记的精彩笔触、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丰润情趣。所幸的是,他在给朋友的信里,偶尔还保留了那份趣味,1950年9月15日给胡风的信里有:“现在来京正好,小白梨正漂亮,螃蟹也肥,喝两杯怪好!”

接下来十多年,直到1966年沉湖自尽,老舍最好的创作就是1956年—1957年写下的《茶馆》。比起1949年之前他伟大的成就(《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猫城记》《离婚》《月牙儿》《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他最后十六年的创作就显得贫乏了。

陈映真,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2016年11月22日,北京下雪了。这一天的晚间时候,微信圈传来陈映真病逝北京的消息。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艾青的诗句——“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失去理想的年代,仍然有一个人,躺在医院的床上坚持着我们以为“不合时宜”的情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很巧,这天晚上白先勇老师打来电话,前几天我们因为几部电视剧和电影互通了电邮,估计白老师是想聊聊这些片子。接到电话,我开口就说陈映真过世了,白先勇在电话那头顿时变得“凝重”了。白老师对陈映真的去世感到悲痛。他说大约2006年初,他在台北的家(光复南路240巷)的巷口意外见到陈映真,两人都感到惊喜,相互拥抱,站着聊了一会。陈映真对白先勇说他就要去北京定居。这是他俩最后一次见面,说到这里,白老师非常感慨:“我还记得那天的场景,冬阳里,我们在巷口挥手再见!”这个画面仿佛有了古意,是“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白先勇和陈映真是台湾文学的双峰,他俩政治信仰、意识形态、生活方式,都不同。但他俩互相欣赏,互相支持,陈映真在白先勇主办的《现代文学》上发了好几篇小说,白先勇给陈映真主办的《人间》杂志写了《给阿青的一封信》。他俩谈到对方,各自都是从心底释放善意和尊敬。记得白老师不止一次和我提到他欣赏陈映真的小说,甚至床头边放着他的小说集。白先勇推崇陈映真,除了说明他心胸宽阔、没有瑜亮情结,也足见陈映真的小说超越政治,其作品的艺术性经得起考验。

陈映真是著名的左派作家、理想主义者。他本人也因聚读“左翼”及鲁迅书籍、宣扬共产主义坐了七年牢狱。陈映真的思想观、文学观,当然会反映在他的创作里,但幸运的是他没有用政治概念干扰小说艺术,这一点非常令人称道。我想,当他在写小说时,他是不受意识形态左右的,他立足“人性”去书写他的故事,也就有了永恒的价值。

三十多年前读大学时,选修台湾文学课,第一次接触陈映真的小说。他早期的《面摊》《我的弟弟康雄》《文书》《将军族》《一绿色之候鸟》,写乡镇小知识分子的虚无与忧郁,也写弱小人物的困境与绝望,性与死亡的象征时有浮现,很是迷人。他明显受到鲁迅的影响。他也写了很多文艺评论,甚至和对手笔战,阐发他的文学观,现在想想,他这部分文字不乏“天真”,左得可爱。陈映真不是“老灵魂”,他是永远的“青春之歌”。老灵魂一不小心,就成了老狐狸、老滑头,陈映真不屑这样做。他是台湾文学里最真诚的赤子。他的磊落、他的气度、他的坚持,赢得了他“论敌”的尊重。陈映真去世后,陈芳明在第一时间写文哀悼,他写道:“陈映真忠实于他的政治选择,我也忠实于自己的政治立场。诚实来说,陈映真的离去,我内心里有一种惆怅,更有一种寂寞感。今天晚上,我朝向陌生的北京,对这位可敬的论敌致上最高敬意。”可见陈映真的人格魅力。

陈映真后期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华盛顿大楼”系列小说,枉得其名,不足为道。但他在上世纪80年代写的《铃铛花》《山路》和《赵南栋》三部作品,却非常出色。此三部曲涉及国民党白色恐怖时期的政治受难者,悲悯之情跃然纸上,这才是他真正的代表作。我尤其喜欢《山路》,人世间的爱情千千万万,《山路》是最让我感动的一种。小说写了一位女性蔡千惠,为了洗刷哥哥出卖黄贞柏、李国坤等左翼青年的耻辱,抱着赎罪的意念和决心,她冒充李国坤的妻子,在李国坤遭枪决后进入李家服侍一家老小直到年迈。在这位像母亲一般的老大嫂的培养下,李国坤的弟弟李国木学有所成,后来把家搬到了台北,过上了中产阶级的舒服日子。老大嫂蔡千惠一日读报,看到一则政治犯特赦的新闻,当她在特赦名单里看到少女时代爱慕的黄贞柏时,受到刺激,从此一病不起,在医院昏迷三个月后去世。黄贞柏的出狱,触动了被资本主义驯化了的老大嫂,她反思着忏悔着:“就这几天,我突然对于国木一寸寸建立起来的房子、地毯、冷暖气、沙发、彩色电视、音响和汽车,感到刺心的羞耻。”躺在台北医院里的蔡千惠,让我联想到在北京医院里躺了十年的陈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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