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尽沧桑感

2021-11-03 18:24韦泱
上海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邮局杂文刊物

韦泱

引子

我第一次在书中见到“唐弢”两字时,还不识这个“弢”字,翻查字典后,才知道读“tao”(音韬)。取这样的冷僻字放在名字里,这人就不一般了。随着阅历的渐次深入,觉得唐弢真的不一般。他一生省吃俭用,购藏书籍,潜心写作。巴金先生生前倡议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有人担心藏品难以征集,巴老颇有信心地说:有唐弢的藏书,文学馆就有了半边江山。唐弢曾有诗云:“我自书生甘白袷,人生不尽沧桑感。”如此书生般作家,文坛还会有几何?

邮局里的进步“文青”

唐弢(1913年3月——1992年1月)原名唐端毅,字越臣,生于浙江镇海县古唐村一个农户家。父母目不识丁,但父亲坚持借债让他读书,又让他跟同村的人到上海,十三岁考入华童公学,勉强读到初中二年级,因父亲患病,他不得不辍学,早早挑起养家重担。正巧得悉上海邮局招人,他应考录取为投递组拣信生。由于国际公约规定,各国邮政业务不受政局变化影响,上海邮局职员一直保持相对稳定的状态,且待遇也较优厚。所以每次邮局招考职员,也是百里挑一,唐弢能考取,说明他少年聪颖。十六岁的他,在上海开始了人生新的篇章。

二十年前,我去北京公干,顺便看望上海邮局地下党离休干部陆象贤先生。在京郊一个高档小区内,他与子女同住。陆老是上海嘉定人,见到上海来的小老乡,非常高兴,以一副嘉定南翔口音畅怀聊天。谈得最多的,却是他昔年同事唐弢先生。他说唐弢很用功,是看着他进邮局成长起来的。他做信件分拣工作,一般作业时间是在傍晚至第二天凌晨一点左右,这个工作特别适合他,完工后去宿舍睡一觉,第二天白天,他整天就去四川路桥邮局附近的图书馆,如东方图书馆、申报量才流通图书馆、市商会图书馆,去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邮务工会图书馆。可见他年少志坚,求知欲之强。

不久,唐弢就升为甲等邮务员,调到投递组的洋文翻译台工作,就是根据来邮,把信封上各家洋行的英文译成中文,交付投递员。工作中,他虚心向洋文拣信的老员工学习,这样,就与地下党的陆象贤更接近了。陆比唐大五岁,知道唐爱好文学,就更是趣味相投,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同事、好哥俩。员工中的文学爱好者很钦慕,称唐弢为“老师”,称陆象贤为“师叔”。陆象贤说:“因为我经常向员工们讲讲‘二战时苏德战争等国际形势,又被大家戏称为‘路透社”。那时,陆把上海邮工在第三次武装起义的故事,以及在大革命时期,积极营救为纪念“五卅惨案”示威而被捕的邮工抗争经历,一一讲给唐弢听,引导他参加地下党组织的一些进步活动。

抗战中,在上海职业界救亡协会邮政分会里,地下党办了一份进步刊物《驿火》,报头是一排绿色大雁,唐弢受命以笔名“马前卒”写了一首《献诗》,作为发刊辞,以鼓舞邮工们,最后两句写道:“在激荡的风雨中宵/驿站上的火把又亮起来了!”之后,又办起了《雁声》,仍请唐弢写稿,他以“步兵”的笔名,撰写了《还是前线》一文,刊出后被美国汉学家爱德华收入专集,作为上海“孤岛文学”的一种史料。后来《驿火》和《雁声》合并为《前锋》,又改名为《大众》,唐弢是主要作者,他的诗文很受邮局员工喜爱。此时,他在邮局内已小有名气,是积极要求上进的有为青年,也是名副其实的“文青”了。

陆象贤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如此同好,真是难得啊。后来,陆象贤根据地下党江苏省委书记刘宁一的指示,成立了一个秘密的出版机构“北社”,用于出版《新民主主义论》《第三国际纲领》等进步读物。陆把这些新出版书籍悄悄送给唐弢,可见对他的信任。有一次,一本《论国共合作》送去時,唐弢对陆说,他为皖南事变写了一首七律,题目叫《感事》,最后两句是:“痛哭江南闻战伐,粼粼一水戮群氓。”陆默默听他诵读后说:“我们想到一块儿了。”为了发挥杂文在孤岛反日、反汉奸的作用,陆象贤决定主编一套“杂文丛书”,得到唐弢、柯灵、周木斋的赞同,丛书有唐弢《短长书》、柯灵《市楼独唱》、周木斋《消长集》、列车《浪淘沙》等。陆象贤用的笔名常常是列车、黄河,有人对唐弢说,去告诉陆兄,当心列车开进黄河里,陆听后哈哈大笑。唐弢还把陆的杂文拿给柯灵主编的《文汇报·世纪风》发表,又介绍其到树民中学、华光戏剧学校业余兼课教书。

孤岛时期,日伪闯进邮局,加紧检查信件,无端扣压查封。进步文化人士需要有个妥善的方法邮寄,或安全收到邮件。为此,在地下党指示下,唐弢利用工作之便,把相关信函交到邮局担任封发的专人手里,关照在最后封袋时直接装入,避开了日伪的耳目,安全寄往内地。这样,解除了郑振铎、楼适夷、李健吾、傅雷、黄佐临等人邮寄的后顾之忧。郑振铎编写的《玄觉堂丛书》一大函,化整为零寄往内地及港澳,以及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也都是通过这种方法安全寄出。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接收大员更是严加盘查。应一些进步团体的要求,唐弢在邮局建立一个专门信箱,凡重要邮件,都寄到这个信箱,然后再以“存局候领”的方式,由唐弢通知他们悄悄领走。这些出版物包括陕北延安出版的毛泽东《论持久战》,苏北革命根据地出版的《江淮文化》,以及香港出版的《群众》杂志,“北方文丛”等几十种。

在投递组工作了十多年,唐弢工作出色,调到邮政公众服务组,专职从事对外联络与公关工作,这发挥了他的秀才作用。唐弢就在《文汇报》《大公报》上,先后开辟了“邮政问答”、“邮政常识”等专栏,撰写“星期论文”,夹带宣传要和平、反内战的道理。这样,唐弢很快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他的行动只能处处小心,晚上不再回到自己的家里,就东住一夜西住一夜,以防不测。他曾一度转到联华银行任秘书,并帮助举办联华商业夜校、“联华杯”足球赛、音乐会之类工作。有次住在西宝兴路,隔壁是家酱油厂,堆着几十口大缸,他想,万一遇到追捕,躲到缸里倒是蛮安全的。他还从阳台顺着水落管爬下去,试过几次效果不错,心里才踏实些。当年,唐弢向党组织提出加入共产党要求,组织上告诉他:“服从革命需要,在党内党外都一样。”陆象贤记得,在他离开上海去新四军根据地前,曾对唐弢说过:“你放心,党会对你负责,必要时会通知你走。”此后,地下党冯雪峰派萧岱常与唐弢、靳以、魏金枝等联系、开会,分析形势,落实工作。

解放战争迅猛推进,南京解放后,上海形势愈趋紧张。一部分敌人躲进四川路邮政大楼准备负隅顽抗。唐弢通过《大公报》记者高汾,告诉代理市长赵祖康,赵祖康传达军管会指示,包围大楼,对残余敌军进行劝降。住在楼内的唐弢和邮局员工立刻向守军宣传、谈判。此时敌军发现自己的长官早已溜之大吉,哪有心思抵抗,就派出代表、举起白旗投降。如此,在内外夹击下,百年邮政大楼不费一枪一弹,完好无损地回到人民手中。

第一部杂文专著《推背集》

唐弢是著名杂文家,他的写作成就,主要体现在杂文上。1936年3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杂文专著《推背集》。鲁迅先生曾两次在信中谈及此书如何出版,并帮他联系出版界朋友。最后,在鲁迅、陈望道的帮助下,得以顺利出版。

在邮局工作的业余时间,唐弢最喜欢阅读的是《申报》黎烈文主编的《自由谈》副刊,他最早投稿的也是这个副刊,写的多是杂文。所以,在《推背集》的“前记”中,他第一句话就是:“这里是我的七十几篇杂文。我开始想写文章,是一九三三年的春天,那时候我挣扎在生活的重担下,常常想找一个排遣的方法,孤身寄寓,可与闲谈的人少,所以就翻翻《申报》,也看看里面的《自由谈》。这样就有了投稿的念头。”

那时,年少的唐弢独自在上海打工,寂寞可想而知。父亲因病早殁,留下了四百元债务,父债子还,义不容辞。加上母亲心急如焚,右眼也病瞎了。亲人疏远,债主威逼,家里的每次来信,都让他感到有“一万支箭一齐射向我这颗年青的心”。他无法摆脱孤寂,寄寓在远房亲戚开设的三阳南货店阁楼里,看着窗外,雨水滴滴,千愁万绪袭上心头,在不停的雨声中,想着家里的往事,他不由自主地提起笔,写下了《故乡的雨》,署名“唐弢”,投寄《申报》,过了没几天,文章居然在《自由谈》登出来了。这是他用“唐弢”为名第一次正式发表的文章。他没有讲过自己这个笔名的含义。《说文》释字:“弢,弓衣也”,意为弓的外包装。而弢即韬,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意思。他也以“晦庵”作笔名和书斋名。这些,他都不明说,正是他不喜张扬的性格。

《故乡的雨》选入《推背集·乡音》一辑中的第一篇。开头写道:“住在上海的人们,平日既感不到雨的需要,一旦下雨,天气是那么阴沉。……少时留居家乡,当春雨像鹅毛一般落着的时候,登楼一望,远处的山色被一片烟雨笼住,疏零的村落若有若无,雨中的原野新鲜而又幽静,使人不易忘怀!”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写到眼前的现实:“这几年投荒到都市,每值雨天,听着那滞涩枯燥的调子,再回想到故乡的雨天,真觉得连雨声也变了。人事的变迁,更何待说呢!”文章可谓短小精悍,它其实是一篇散文,是一篇状物抒情的上乘散文哪!

《推背集》共分五辑,《老话》六十一篇,《说实话》七篇,《物喻》六篇,《乡音》十篇,《读书记》一篇,总计应该八十五篇。其实这应该是一部杂文和散文的合集,《乡音》一辑,均是散文。此书甫出,文学评论家孔罗荪就写了《读〈推背集〉》一文,刊在《北平新报》副刊上,文中说:“它不但为某些人物画了像,某些事件作了记录,而且也为某一个时代画了一个轮廓,指出了里面的鬼祟、丑恶、腐败,黑暗和光明。”《立报》副刊发表了周楞枷(苗埒)的评论:“如若说小品文是投枪而不是小摆设,则这个集子就是充分发挥了投枪的作用。”

在谈到自己初期的写作时,唐弢回顾说:“人们一提起我的笔墨生涯,总是谈及杂文。其实,我最初写的并非杂文,而是散文,带有抒情色彩、以叙事为主的回忆性散文。”他的散文,还有《海》《怀乡病》等,用了不同笔名发表,傅雷读后,到处打听作者是谁,后来联系上了,傅雷或写信或电话,对唐弢散文赞不绝口,两人成为真正的“文字之交”。

《推背集》之后,唐弢陆续出版了《海天集》《投影集》《短长书》《劳薪集》《识小录》等杂文集,及至新中国建立,他依然执著于杂文的创作,先后出版《上海新语》《可爱的时代》等,在读者中赢得了杂文家称誉。对此,他曾在《我与杂文》中写道:“在动乱不安、悲怆欲绝的日子里,我没有闲却一直和我患难与共的杂文的笔,涤荡蛆沫,扫除蝇矢,这些虽不过历史插曲中的渣滓,却也是生活的一时一地的记录。”

与鲁迅先生的交往

说到杂文,不能不说的是,唐弢与鲁迅先生的交往。有人称他是“鲁门弟子”,他回答说:“自己从来没有听过鲁迅先生讲课,没有资格充当他的学生,虽然曾经向他请教,他也的确指导过我。”如此看来,应该称唐弢为鲁迅的“私淑弟子”较为合适。

早年,唐弢在《申报》副刊《自由谈》上读到鲁迅先生的杂文,就很喜欢,买来鲁迅的《二心集》,看多了,自己也跃跃欲试,1933年开始向《自由谈》投稿。半年后的1934年1月,《自由谈》编辑黎烈文在三马路(今汉口路)“古益轩菜馆”,请作者们吃饭,其中有鲁迅、郁达夫、林语堂、胡风等,也请了唐弢,这是他与鲁迅第一次见面。一番互通姓名后,鲁迅笑着对他说:“唐先生做文章,我替你挨骂!”当年杂文的风格像鲁迅的,除了唐弢,还有一个徐懋庸。因鲁迅用过“唐俟”的笔名,所以唐弢的不少文章被误认为是鲁迅的,似乎“嗅到了一点异端气,大排哈儿阵,表面上是围剿我的,骨子里却暗暗地指着鲁迅先生”(唐弢语)。这也让唐弢暴得大名,以后的投稿命中率也大大提高了。那晚与鲁迅的初次见面,“先生的亲切笑容,简短有力的语气,时时在我的耳边浮动,不易于忘却”。

以鲁迅为旗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后,唐弢认为是党领导的革命文艺组织,要求加入“左联”,鲁迅耐心地劝他,不要急于加入,留在盟外可以多做一点工作。在“两个口号”之争中,鲁迅主张“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由巴金、黎烈文商量起草了《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尹庚找到唐弢,请他签了名。之前主张“国防文学”一派,有个“中国文艺家协会”成立会,唐弢也去参加并签名了,签名者都算是发起人。鲁迅虽没参加,但他不反对别人参加。可见鲁迅对待唐弢是理解和友好的。

鲁迅一生,总计给唐弢写过九封信。第一次是在1934年7月,唐弢有次路过内山书店,见有不少日文版马克思主义的书,想学日语便于阅读,就写信给鲁迅,鲁迅逐条回答来信所问:“社会科学书,我是不看中国译本的。但日文的学习书,过几天可以往内山书店去问来,再通知,这几天因为伤风发热,躺在家里。除德国外,肯绍介别国作品的,恐怕要算日本了。倘要研究苏俄文学,总要懂俄文才好。自修的方法,很容易随便放下,不如进夜校之类的稳当。”回信的那几天,鲁迅因午睡受凉,头痛发烧,到日本医生须滕诊所去看了病,还给一个青年看了四篇稿子,三篇转给《申报》,一篇转给《中华日报》,都附了给副刊编辑的推荐信。如此劳累,他自己得到的报酬是“肋痛颇烈”。鲁迅信上說的事,他都一一照办,信中提到的学习书目,身体稍愈后,他就去内山书店取来,书目上有鲁迅请内山先生推荐的书,都加了红色箭头,共有九种,鲁迅又在四种上加了圈,即《汉译日本口语文法教科书》《改订日本语教科书》《中日对译速修日语读本》《现代日语》(上卷),其他五种,鲁迅认为可以“缓买”或“不买”。鲁迅没有具体说明为什么,但唐弢心里明白呀,这是鲁迅体谅年轻人的经济实际,一下子买不起这么多书哪!

1936年8月,鲁迅在身体极度虚弱的状况下,给唐弢复了最后一信:“我的号,可用周豫才,邮局当亦知道,不过比鲁迅稍不触目而已,至于别种笔名,恐书店不详知,易于将信失落,似不妥。”为使鲁迅的邮件安全寄达,唐弢从邮局方面提出建议,而鲁迅的回信,也显示出鲁迅面对日益恶劣的局势,所显示的不屈性格。每一次鲁迅的来信,都给唐弢指明了努力方向。可见鲁迅对青年文学作者的关爱。

这年10月19日下午,唐弢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他鲁迅先生逝世了,他连说不可能,这是谣言吧。待下班回到家中,接到了正式通知,他才如梦初醒:鲁迅真的不在了!顾不得吃晚饭,他赶快赶去,见到鲁迅弟子胡风,陪他到两楼的一个小房间,见到鲁迅遗体安祥地躺着,永远地躺着,他“沉默无言,泪下如雨”。挥笔写下长联:“痛不哭,苦不哭,屈辱不哭,今年诚何年,四个月前流过两行泪痕,又谁料,这番重为先生湿;言可传,行可传,牙眼可传,斯老真大老,三十载来打开一条血路,待吩咐,此责端赖后死肩。”随后,加入了为鲁迅送葬的队伍。

鲁迅逝世后,除了挽联,唐弢又写下《记念鲁迅先生》,回顾了与鲁迅间的友情:“和先生在一起,我没有一点局促的心情,便是在后来多次的交谈里,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正相反,同他不但可以请教学术上的问题,也不妨谈谈私事,我觉得,长者的教导和侪辈的热情,是汇集于他的一身的。”此文刊登在当年11月《作家》杂志第二卷第2期上。

之后,唐弢参与了《鲁迅全集》(1938年版)的校勘工作,发现还有不少鲁迅的文章没有编入全集,就把更多时间花在寻找集外遗文上,先后编辑出版了《鲁迅全集补遗》及续编,于1946年和1952年出版,共集得鲁迅佚文一百六十二篇,总字数达七八十万之多,可谓功德无量。

唐弢先后撰写了许多学习鲁迅、研究鲁迅的文章,结集的有《向鲁迅学习》《鲁迅在文学战线上》《鲁迅——文化新军的旗手》《鲁迅的美学思想》等,不愧为鲁迅研究领域里的专家。他在1959年调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后,主要精力放在现代文学和鲁迅研究上。他有两大心愿,一是编写一部完整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此于1979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为此,他足足准备了大半生,搜罗的现代文学史料及相关书籍,可称包罗齐全,是我国新文学版本收藏最为丰富的个人,堪称现代文学藏书第一人。比如巴金的《家》,他有1934年开明书店的初版本,还要搜求不同出版社的不同版本。他的夫人沈絜云说:“唐弢一辈子爱书,当时家住西宝兴路,两块木板是他的写字台,唯一的家具是一只旧木柜子,里面放着他喜欢的《海上述林》《珂勒惠支版画选集》等。”在唐弢晚年病重住院时,沈絜云对前来探视的姜德明先生说:“病得那么重,他还盼望着能回家看看他的书。”可见书在唐弢心中的分量。他从1945年在《万象》发表关于书的随笔,这种书话体形式的写作,他虽不是第一个,但却是以此命名栏目和出版书名为《书话》的第一人。二是撰写一部较为完整的《鲁迅传》,为此,他也做了热身,先前在上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为少儿出版了两部《鲁迅先生的故事》。在唐弢心目中,他要写的《鲁迅传》“希望不是写一部中国现代史,中间嵌入一个鲁迅,而是写鲁迅的一生,通过鲁迅的道路反映出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可是,终因事务冗杂,创作超负,晚年心力交瘁,无法完成自己的宿愿,留下一部残稿及一大堆史料。十卷本《唐弢文集》中的《鲁迅研究卷》(上下册),《鲁迅传——一个伟大的悲剧的灵魂》只登了残稿,是前面的十一个章节,才写到辛亥革命时期鲁迅在日学医。一代学者,壮志末酬啊!

在新上海创办《文艺新地》

上海解放后,唐弢的工作有了多次变化,先后担任上海邮政工会常务委员兼文教科长,华东文化部文物处副处长、复旦大学、戏剧学院教授、上海文化局副局长等,他总是服从组织安排,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工作。1950年7月,他出席了上海市第一届文代会,被选为编辑出版部部长。根据文联主席夏衍等建议,由市文联(包括作协前身的文协,当初没有分开)主办一份文艺刊物,具体名称叫《文艺新地》,由冯雪峰、唐弢任主编。这样,唐弢把主要精力放在编刊物上了。

当年的编辑傅艾以老师,后成为我的忘年交,我常常趋府打扰他,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跟我聊天。尽管他二十多年蒙受冤屈,历经磨难,依然对文学编辑事业一往情深。可惜的是,他已去世多年,令人怀念。他与我谈及《文艺新地》的创办等许多往事轶闻,为我的写作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文坛史料。

艾以老师说,《文艺新地》经半年筹备,于1951年2月正式创刊,刊头由陈毅市长题写,他让编辑部从多幅字中挑选一幅,可见题字事小,陈毅也是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刊物特邀美编张乐平先生将陈毅的题字醒目地设计在封面左上,右下是一幅钢笔素描画,工农大众举着五星红旗昂首阔步地前进。这是上海文联创办的第一种文艺刊物,封面设计简洁而富有时代特色。第1期作者有夏衍、陈白尘、刘思慕、柯蓝、巴金、许杰、靳以、郭绍虞、方令孺、菡子、师陀、魏金枝、徐开垒等,阵容非常强大,内容也大多是抗美援朝的。在装帧设计上,扉页是赵延年创作的套色版画《中朝一家》,插图中有丰子恺反映抗美援朝内容的漫画《协力》等。

冯雪峰时任上海市文联副主席、兼属下的文协主席(作家协会前身),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是主持在上海的鲁迅著作编辑社工作。不久,冯雪峰调往北京,从第4期起,刊物由巴金與唐弢任主编,日常工作仍由唐弢主持。编辑部的三位编辑是傅艾以、李金波、陈家骅,可见当年《文艺新地》编辑部人员的精干高效。刊物出到第10期,在一则“本刊启事”中写到:“本刊为整顿内部,并使编辑部工作同志得以参加土改、治淮及下厂起见,暂行停刊。”所幸暂停一年后,1953年1月,《文艺月报》接续,称为“发刊”,仍由巴金任主编,唐弢和雪苇(后黄源)任副主编,刊物仍由唐弢主持日常工作。原来三位编辑中,除李金波调往上海师院任教外,傅艾以、陈家骅仍为该刊编辑,基本是原班人马。《文艺月报》第1期上的《稿约》文字,与之前《文艺新地》第1期的《稿约》内容,其语句如出一辙。艾以说,这都是唐弢的手笔。可见《文艺月报》与《文艺新地》的前后因缘关系。由于编辑到外省组稿,别人一看《文艺月报》介绍信,常误为《文艺报》,编辑不得不说《文艺报》在北京,这是上海的《文艺月报》。对方又说是报纸吧,弄得编辑很尴尬。回报编辑部,多次向唐弢提出,我们的文学刊物,要改名,要有“上海”两字。改名当然要征得主编巴金及编委同意。从1959年10月起,《文艺月报》正式改名为《上海文学》。可是,唐弢已奉命在9月底,离开上海赴京履新。《上海文学》的刊名一直延续至今,如果要溯源的话,刊史可能要从《文艺新地》算起了,唐弢算是这家刊物的首创主编之一哪!我手抚十册《文艺新地》旧刊,觉得无比亲切和珍贵。

说起办刊,唐弢可是行家里手。鲜为人知的是,他早在1940年就创办过第一份刊物《丽芒湖上》,为“文艺界丛刊”第一辑,这是他编辑生涯的开始。当年,唐弢供职的邮局信箱间有一位文学青年,手头有些小钱,想办一份刊物,就委托唐弢编辑,他高兴地答应了。他抓紧向作家们约稿,辟有“鲁迅逝世四周年”专辑,有周建人(理直)《鲁迅任绍兴师范校长的一年》,许广平《鲁迅先生在北平的反帝斗争》,文载道(金性尧)《鲁迅先生的旧诗》,以及王任叔(巴人)论文《地主性格》,师陀(芦焚)小说《傲骨》,张骏祥(袁骏)五幕剧《小城故事》,姚克《归国杂记》,列车(陆象贤)《诗的朗诵》,还有楼适夷、风子(唐弢)等杂文,以王统照(韦佩)翻译的拜伦诗《丽芒湖上》作刊名。唐弢在《编后记》中写道:“经过不少的艰难和挫折,才把这创刊号送到读者面前。在苦难的环境中,使编者得保持一点办事的勇气的,是许多前辈和同侪的友谊的鼓励。这一期,不但在上海的作家为我们动笔,许多朋友还从遥远的各处寄了稿来,令人感奋无限。”由于印费低廉,印刷粗糙,刊物没啥影响,只出第1期,创刊就成了终刊。唐弢花很大心力办的刊物,却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到晚年他还耿耿于怀哪!抗战胜利后,唐弢回到邮局工作。在社会上除了写稿,还与柯灵主编《周报》,这是一份具有进步倾向的刊物,由刘哲民、钱介圭出资,作者都是当时党员作家或进步作家,如郑振铎、李平心、徐伯昕、黎澍、傅雷等。他用韬、晦、风、潜等笔名,撰写杂文和短评。在当时,市民百姓最关心两桩事,一是抗战八年欺压老百姓的汉奸如何处理;二是市面上还流通的伪钞“储备券”如何处理。为此,刊物决定从这两处入手,组织稿件,加强宣传。惩治汉奸的稿子约请郑振铎、李平心等写,处理伪钞的稿子约了银行系统的魏友棐、张一凡等撰写。由于《周报》配合了地下党的各项斗争,也成了国民党顽固分子的“眼中钉”,处处受到刁难,威胁说《周报》不就是“周公馆”(当时上海人对中共驻沪办事处的代称)的刊物嘛!最终,《周报》出至第49、50期合刊后,因“议论国事有罪”,被国民党当局查禁。在这最后一期上,唐弢代表两位主编,写下《告别读者》,激昂地说道:“牺牲是历史的使命,《周报》毫不自惜地走向十字架。如果国民党政府不趁此改弦易辙,与民更始,则即使封尽全国的刊物,撤去所有的镜子,难道盖得住‘坏政府本身的丑恶吗?”

之后,唐弢转到《文汇报》,任《笔会》副刊的创刊编辑,每周一至周六见报,在读者中影响甚大。这个副刊一直坚持办到1947年5月,全国内战爆发,蒋介石公开撕破和谈面具,又发布“戡乱”的命令,《文汇报》被再次查封。此后,唐弢继续以笔名,在《联合晚报》《文艺复兴》《时与文》等报刊发表杂文。直到上海解放,《文汇报》复刊,唐弢仍主编《笔会》副刊。

从业余写作到业余编稿,唐弢在上海解放前到解放初的一段时间,编制一直在邮政系统。后来在文联和文化局任职,直到1953年,他的人事关系调到上海市作家协会,任作协书记处书记,并正式被任命为《文艺月报》副主编。唐弢工作细心周全,尤其对年轻编辑爱护备至。汤茂林从《苏北文艺》调来,郭卓、茹志鹃从部队调来,唐弢都要与她们谈心,交流思想。解放初,文学界的负责同志都十分忙碌,唐弢通过各种办法,为编辑组稿打通道路。潘汉年是“左联”老作家,上海解放后是常务副市长,他答应写稿,可编辑无法联系上他,唐弢就通过潘的夫人董慧,获得了潘汉年的稿件。夏衍时任市委宣传部长,也是大忙人,唐弢跟艾以讲,只要抓住晓立(李子云),夏部长的稿子就抓到手了(李子云当年是夏的秘书)。艾以记忆犹新的是,1953年,两个“小人物”關于《红楼梦》的批评文章,曾先投给《文艺月报》,作为理论组长艾以和负责理论稿终审的唐弢,都认为可发。由于刊物每期要围绕中心任务转,也由于当时对这一选题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致使没有及时刊出。当此稿在山东《文史哲》刊出,毛泽东主席作出批示后,编辑部受到“老爷作风”、“不重视小人物”等巨大压力,是唐弢主动承担责任,多次作了检讨。茹志鹃后来回忆说:“我当时只是一个见习编辑,印象最深的就是《文艺月报》经常不断地要检查,每次检查时,唐弢同志总是极认真,也会有几分紧张,不过中心意思是明白的,就是编辑部出的一切差错,都应由他一人承担。”在那个特殊年代,作为一名非党员的刊物主要负责人,要管一本党领导下的文艺刊物,难度可想而知。在如此小心翼翼的努力中,1956年3月,唐弢被批准加入了党组织,报上对他入党作了报道。1958年,刊物为纪念“七一”党的生日,准备出一期“延安文学专辑”,派郭卓去西北组稿,唐弢给那里的作家柯仲平、柳青、杜鹏程等一一写约稿信,交郭卓带去,顺利完成组稿任务。当年与唐弢共过事的编辑、同仁,提到唐弢,无不钦佩,感叹不己!正如胡绳先生在一次唐弢学术讨论会上所说:“他的杂文、散文和其他文章,他对鲁迅的研究和对文学史的研究,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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