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说写作的闲话

2021-11-03 18:24陈谦
上海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硅谷小说生活

陈谦

我在21世纪开始写作时,大家都在说,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小说家生不逢时。小说难为。

我未必在乎“小说家”这样的名分。我所看重的,是写作强迫式地将我一次次带入重新出发的境地,接触新知新见,令人获得持续成长。所以我并不特别在意自己是个赶了文学晚集的后来者。

这些年,我在远离中文核心语境的海外,以缓慢的速度写作。转眼间,写到了移动互联网时代。人类的阅读方式、信息的传播方式都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阅读电子化、碎片化、快餐化,成为当下人们重要的生活方式,文学小说的空间确实变得越来越小,小说作为故事载体的传统功能,被各种新媒介的介入不断削弱。故事成了互联网时代最容易获得的东西。小说式微成为难以回避的现实。

我个人甚至认为,作为这个时代的小说家,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小说最终会成为小众的、精英阶层的阅读。如果小说有存在的理由,它应该要能提供超越故事的内容。

如何处理作为小说基本载体的故事,仍是小说写作重要的技术问题。随着受众的变化,小说的手艺问题,其侧重面也与过去不同。我读过一些当代英文小说,它们所讲的故事的核,如果用传统小说作法来表达,真可说是陈辞滥调,不值一读,但当作者找到了好的角度和新颖的呈现方式,就能有效地将一颗老旧的种子激活,大大增强小说的可读性。从纯技术的角度讲,现代小说家应该有求新求异的意识,将写作的重心落在寻找其他的文艺形式难以替代的表现方法上。

在这点上,爱丽丝·门罗是一个典范。她将短篇小说写出了长篇小说的气质,而且从接受美学的立场,让读者参与到小说创作中来,从而吸引并引导读者,一路同行至小说完成。她在自己漫长的写作生涯里,坚持探索,一直进步,到晚年大放异彩。

更重要的是,在好的技法之上,小说要对人类生存困境进行思考和追问。小说家不需要,也不可能为生活的难题提供答案,但应该能提出有质量的问题。好的小说,能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他人,理解生活,进而在面临生活的选择时,行为有所依据。如果人们不能从小说中找到榜样,却能体察到警醒,对其中的每一个角色都能有所理解,并对他们如何能够获得更好的生活结局有所思考,小说家的作业就及格了,并值得留存和传播。

以我对生活的理解,人世间各种事件的发生,不管何等缤纷离奇,其实都是由人的内在欲望所驱动,并在个人欲望间撕扯,又与外部世界的资源博弈。我对追问由欲望而导致事件的因果关系,有着强烈的好奇,这使得我倾心在小说里对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探索。我希望通过小说寻找的,是“故事为什么会发生”,而不只是“怎样发生”、“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我要找的不是How、What,而是Why。

我常为这样的一种写作意象深深吸引:写作中的自己独自穿行在一条幽暗的人性长廊里,不停地随机推开长廊两侧的门,探寻那些小屋里的究竟。在空洞悠长的击门声里,那条长廊无以穷尽——这便是现实。我相信,走通这条长廊是实践我的小说理念的正途——通过它,我们才有可能看出人世间的万千故事为什么会发生,体察人心那斑谰而诡秘的异想。

迄今为止,我出版过《爱在无爱的硅谷》和《无穷镜》这两部长篇小说。非常巧的是,它们都是硅谷题材的作品。这不是刻意而为,细想又相当有趣。

起念写《爱在无爱的硅谷》,是在1998年初夏的一次短途旅行中。那时正在学习小说写作,刚在网上通过连载创作的形式,完成了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中篇小说《何以言爱》,得到了朋友和读者们很多的鼓励,精神上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心理上也觉得对小说写作有了点信心,竟很快便开始考虑下一部要写什么。

我乘坐的车子从湾区的17号公路拐进山道,目的地是海滨。17号高速公路进山的一段路面不宽,来往的车速又很快。我靠在后座上,匆匆间,映进眼底的满是苍郁的青绿,间或有阳光从林木中照射过来,让人心生恍惚。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远居东海岸的好友抒。

其时的抒,在经历过婚变和之后的两次曲折恋情后,终于安定下来,成了一位幸福的太太、一位新生儿的母亲,过上了那种凡尘人世里众人称许的“幸福生活”。我想她是高兴的,而我也由衷地为她高兴。我赞许过她追过的梦,也痛过她碎的痛的梦,并从其中了解到,所谓“浪漫而有灵性”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不存在,而是大多数的人,其实要不起那样的生活──其悲剧性在于,大多数的我们不能明白这一点,包括那些为了苦苦追求它而碰得头破血流的人们。

抒告诉过我,其实所有的困境,都来自个人的内心。她的前夫是那么浪漫温情的人——他念过保证他能谋到一份体面职业的工程科学方面的高学位,但当他意识到写诗、作曲、弹琴、旅行才是他心灵真正的呼唤时,他选择了不去过那种千千万万人日复一日过着的庸常生活:碌碌谋食、朝九晚五。他做一份能保证基本衣食的半工——这是值得尊重和难以挑剔的,因为他自食其力。余下来的时间,他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功利性,却让自己心灵满足而愉悦。可是抒却觉得自己的生活面临着困境:她是一个那样勤奋的女人,每天工作回家,她喜欢听那男人的琴声,喜欢读他的诗,可是这意味着,她必需一直扛着未来家庭的重担:她希望能够买一栋喜欢的房子、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她不想选择,又必须选择。她知道那是个非常好的男人,他从来不勉强她去做她不愿意的事情,可为了她向往的“家庭”,她却必须勉强他。抒最后是自己出走的,她提着箱子离家的时候,是一个傍晚,她不知道自己朝暗夜里跨出去会找到什么,却清楚地知道,她身后那份曾经以为是自己喜爱的生活,是她要不起的……

抒是一颗种子,由着她的心路和我对生活粗浅却是真诚的思考,便有了苏菊那样一朵花儿的开开败败。

而让那样的一朵菊花落生在硅谷,则是我的选择。

硅谷是我来美国后住得最久的地方。它见证了我的成长、成熟。跟其他硅谷人一样,我经历了它的谷底、复苏、高峰、泡沫,眼下又目睹它新一轮的荣景。这是我在美國最熟悉、也最有感情的地方。

动笔写书的时候,硅谷正处于它的白金时代,每天出六十多个百万富翁的神话,正广为流传,举世皆知。那绝对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时代,而成功的标准,就是量化的财富积累。人们关注的,是创业成功、公司上市、股票飞红暴涨。在网络泡沫横飞的时候,这并不是神话,你周围到处是可见可感的奇迹,一个人想要不迷失,非常难。那时,你随便走到硅谷一处,就会听到人们都在传递股票的消息、公司成功上市的消息。而拿到钱了,便变换成物质:名车、华屋,却很少听到、见到有人会停下来,跟你谈一谈,一些比发财、“成功”更有生命灵性的话题,比如文化,比如个人内心真正的激情所在、梦想所向。可是,我还是相信会有一些人,比如苏菊,即使是在那让人头晕目眩、催人迷失的时代潮流中,也会忍不住停下来的,因为一个对生活愿意思考、有所追求的人,必然懂得:人生肯定有一种比物质更高的境界,它是值得你追求的,哪怕是尝试着追求。

而小说里的两个男主角:利飞和王夏,则是摆在苏菊人生道路上的两种必然。

利飞的完美、王夏的率性都是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的一段段见识、理解、思考的拼接。他们的存在,挑战着苏菊们的价值观、承受力和追求理想的恒心和毅力。不幸的是,苏菊似乎没有很顺利地闯过他们的关卡,所以在小说的结尾,也还没有达到她心中的彼岸。可是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的真相,而一个有过追求的人,虽败犹荣。

跟利飞相比,王夏这样一位在美国自我流放的前国内著名画家,是我花了更多笔墨的一个人物。准备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经朋友介绍,跟当时在纽约做自由画家的陈丹青兄通过信,向他了解旅美画家的生活。当我提到中国画家在美国的不同现状时,丹青兄说了这样的话:“(中国)画家来到美国,都很失落,只是失落的姿态各异”(大意)。这对我很有启发,从这个出发点,王夏一下就站住了。他以他貌似不羁的姿态,实则是一个失落者的心态,跟苏菊的人生轨道交汇、重合,然后分离,都是人生的必然。

小说完成后,我将书稿打印出来,装订好,看上去真是厚厚的一本。我捧着这一沓厚厚的书稿飞到上海,由旅居美国的上海作家薛海翔大哥领着,去往上海文艺出版社拜见时任社总编的郏宗培老师。郏老师一边跟我们闲聊,一边翻着我的书稿,很快,便拍板说:“这本书我有兴趣,让薛剑看看。”——薛剑便成了我的责编,我们也因此成了多年的朋友。如今,郏宗培老师已经作古,而当年刚从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薛剑姑娘,也早已转换人生跑道,成了时尚杂志界的创意中坚。只有我还在慢慢地写作,真是令人感叹。

二十年過去了。在这期间,硅谷和苏菊一起沉浮,经历了梦碎后的哀鸿遍野,又在漫长的挣扎后终于迎来了热火朝天的移动互联网和手机时代的新纪元,更有AI及VR种种点缀出高科技领域迷人的玫瑰色。

令人安慰的是,《爱在无爱的硅谷》如今又获得了新的生命。去年底被硅谷著名的华艺演艺中心改编成话剧公演,佳评如潮。年轻的一代硅谷人仍然对它所探讨的问题有着浓厚兴趣。而中国的读者也随着时代的进程,与二十多年前的硅谷生活无缝对接上了。作为一个写作者,看到自己近二十年前的作品,仍能鲜活地继续存在,深感欣慰。

如今飞驰在硅谷大地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上,我仍不时会想到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亲爱的苏菊和王夏们。我相信他们都已渡过各自生命中的险滩,抵达了心中的彼岸。我同时也很清楚,他们曾经历过的对生命本质的思考,在寻爱和追梦的路途上所体验的困惑、迷失,痛苦和拷问并没有过时,再度将其呈现是有价值的。它应该能给仍在人生长旅中那段无法回避的行程中跋涉的后来者带来启发,并使人获得安慰。

重读《爱在无爱的硅谷》,我不时为自己有过的年轻的思考感到惊异,也会为当年稚拙的写作技巧脸热,但让我自豪的是自己表达的真诚。它所呈现的生命中爱的痛楚和欢欣,因了那份真,至今仍能让我感动。

我在2006年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无穷镜》。在开始动笔之前,我从精神的归属到写作的兴趣,都已从身边的硅谷出走多年。

在《爱在无爱的硅谷》里,当意识到无法为自己所钟爱的女主角苏菊提供生活的答案时,我随手为她画出一条“出走”的快捷通道。由着这条思路出行,我也像一尾被甩上岸的鱼回游到水中。

可惜好景不长。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仍深陷于万丈红尘,身不由己地被硅谷这艘巨轮携卷着日夜兼程,奔向未知的远方。在一路的颠簸中,我所供职的公司竟由哈佛MBA 背景的CEO引领,从上市公司到私有化,又经过一番包装打扮,变戏法般地重新在纳斯达克上市,最后又为另一家更大的高科技公司并购。也就是说,公司里的原班人马在短短几年内,几乎将硅谷公司“成功”的主要路径都扫了一遍。虽然我和我的同事们由此或多或少地获得了一些经济上的好处,但我仍没能体会到深层的快乐,甚至对“成功”的定义更加疑惑。我顺着惯性,由硅谷这辆仿佛永不止歇的过山车载着起起伏伏,愈发晕得难受。直到有一天终于落到谷底,从停车坪上离开。

我转过身去,背对硅谷,继续着寂寞而缓慢的书写。这些年来,我完成了一系列题材各异的中短篇小说,它们与我的心境与目光完全一致,远远地离开了身边的硅谷。虽然在这期间,我也目睹了硅谷无论是核心产业还是企业文化,都发生着颠覆性的巨变,移动互联网、社交网络、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新兴科技,取代传统的半导体行业成为新的核心产业,完成了硅谷的更新换代;乔布斯重整山河又英年早逝;苹果咸鱼翻身一路长红,成就传奇篇章;谷歌、“脸书”等新秀辈出,浪逐浪高,谱写出新一轮激越的“成功”乐章……我还是认定它万变不离其宗——崇尚的仍是以新技术为筹码,疯狂追逐物化利益的豪赌。我被这种负面的情绪主导着,直到遇到刚从中国回归硅谷的羚。

我和羚的第一次独处,是在一家离惠普当年创业起家的车库不过几个街区之遥的咖啡馆里。我们带着新识的些许拘谨开始闲聊。其时,羚刚辞掉了在中国外企里的高管工作,陪孩子回美国上高中,正在享受悠闲的时光。我们以理工女生的思路和节奏,谈着各自过去的职业生涯、一路的困惑和对未来的设想。羚告诉我,她正在由过去的同事鼓动着,打算重出江湖,在硅谷找钱创办软件公司。这让我有些意外。她看上去如此优雅闲适,轻言慢语,与我见过的那些满心思要创业、想成功的女强人完全不搭界。“我是那种喜欢活成烟花的人,可以短暂,但要绚烂。别人可能只要燃成一炷香就好了,我不是那样的。这跟钱没有很大的关系”——羚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将她的答案直接端到我的面前。我清楚地记得她说这话的表情,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微笑中带着些许的羞涩——我想那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用了“绚烂的烟花”那样夸张的表述。

羚的成功观将我推向另一个维度,让我生出重新认识硅谷人的兴趣。

我开始再度梳理对硅谷的认识。这是一个全新的思维旅程,它让我意识到,确实有不少硅谷人是对创业和创新抱着宗教般的献身精神的,并相信自己的努力能够让人类的生活变得更好。如果没有这点心劲儿,而是像我过去想像的那样,仅凭着对利益无度的疯狂追逐,硅谷不可能一路走到今天。而新兴技术革命给人类更多便利的同时所引发的新的社会关系的变化、人文伦理的冲突,也让我深觉有趣。

我拿下自己的太阳镜,再度与硅谷直面相向。时隔十五年,我将写作的视点再次聚焦到硅谷大地,写下了这部《无穷镜》。

书中的女主角珊映则是我对硅谷全新认识的表达。跟《爱在无爱的硅谷》中的苏菊不同的是,她不再从硅谷出逃,而是深深地投入。她曾经被在硅谷获得了成功的丈夫康丰带离了,仍选择回来。为了活成暗夜里绚丽烟花的梦想,她在失去了许多人生里重要的东西之后,也不曾放弃对自我实现的追求。珊映生命的关键词与苏菊在“硅谷”的“成功”有大幅重叠。同时,珊映又站到了更高的台阶上。她的世界已不会因为私人情感而轻易崩塌。而在对“创新能给人们生活带来美好改变”的信念上,珊映更有苏菊不曾有过的执著追求。她不再逃离,而是坚持,并且让我看到,其实坚守比出走更难,更需要勇气。

在与珊映同行的写作过程中,我还看到了新兴技术的嬗变给人类带来的冲击和改变。现代技术的不断创新和突破,让高科技人获得成就感的同时,人类的安全感也在更深地塌陷,引发社会心理和伦理领域的新挑战;同时,创业成功可能带来的名利双收,令人难以抑制地陷入幻觉般的沉迷,而一旦现实的石粒飞来,镜中之花的幻像顿时显出难言的虚弱,不堪一击。这其间的各种张力,无不令我着迷。

书中那些一路陪伴过珊映的人们,则是我这些年来在生活中拾到的宝石的缩影。我将这些宝石小心地串起,挂到映着他们各种容颜的镜上。正是他们各自的棱角所折射出的斑斓色调,让硅谷的光谱更加丰美迷人。他们同时也承载着我对生活的思考和理解,是生活的美好回馈。我爱他们每一个人。

书出版后,我几乎在每一次的读书活动中都会听到读者们热烈地讨论是做“烟花”还是做“一炷香”的话题。我没有答案,而且这完全是个人选择,各有代价。我高兴的是,自己能够提出让读者觉得有思考价值的问题。我知道这果然是值得努力的方向。

到目前为止,我小说的主角基本都是女性,这并非刻意而为,却使得这些文本不时被贴上“女性主义”的标签。

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标签,也回避加入与标签有关的讨论。我在写作中基本没有性别意识。不会想我是个女作者,专门要写女性或男性这样的问题,之所以目光总是落到女性身上,主要是因为对她们比较了解。我感兴趣的是我那些心爱的女主角们的内心世界,以及她们如何自处,如何与他人相处,又如何与他人一起共同面对外部世界。我只写让我感动,并令我觉得有探讨价值的东西。我在前面说了,文学作品的真正价值,是体现在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关注。这个困境不仅是性别、环境和政治的,更多的是人类生物性基因和文化性基因所导致的;还有人类在自然和超自然力量面前的乏力感。我对男性特有的困境也很有兴趣了解,他们作为自然人或社会人,被人类基因操控的无力感,也非常有意思,我希望自己将来有能力创作出一些生动的男性形象。

出于对开放性结尾的小说的偏爱,我的小说大多以去往彼岸的形式结束。望着一个个女主角的背影,人们又很容易地给她们贴上“娜拉的出走”的标签。

我的女主角们都是活跃在20世纪后的现代女性。她们的出走,不是为了逃离父亲或者丈夫的迫害,只是为了寻求做一个更加真实的自我,追求自我实现而“出走”的。她们不曾受到来自男性的直接压制。作为独立的现代女性,她们出走后也不会面临生活上“怎么办”的问题,但她们内心的寂寞却可能比娜拉更强烈。

我通常是感动于某个故事、某个人物,然后在小说里努力追究这样的故事为什么会发生,她/他又是怎样会成为这样的人。这是我写作的核心兴趣所在,与我的小说观有直接关联。

我不会在下笔之前就赋予我的女主人公某种理想,计划要用她和她的生活来图解或传达某种抽象的理念。但是,作家个人的价值观肯定会对表达有影响。比如在生活里听到那么多的故事,遇到那么多的人,你选择写什么,放弃什么,这本身已经对希望传递何种信息做了决定。你被什么打动,关心的是什么,也有倾向性。我总是对俗话说的那种“自强不息”,也就是追求自我实现、有独立意识的女性更有兴趣。她会希望在这个人世间的旅程中,找到自己的真爱,并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这里的“真爱”不是指狭义的爱情,而是倾听内心的呼唤,发现内心真正的激情所在,并实现与之相关的梦想。这对任何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多数的人在年少时都会有梦想,会想过自己希望成为怎样的人,又准备如何度过这一生。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生活中承担的责任越来越多,遇到的挫折也越来越多,放弃就成了自然的选择,无可厚非。但作为写作者,我对那种“百折不挠”的人更为在意。我有兴趣发现并表达:如果坚持,生活里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可能的出路又是什么?

与生活中的人们的刻板印象不同的是,“强者”也完全可能是一个外在条件较弱的人。

中篇小说《望断南飞雁》的写作,可以说是我最接近“女性主义”的一次尝试。很偶然的机会,我那段时间读到了好几部国内都市女性题材的小说,发现那些小说里的女主角一天到晚不是追打小三,就是怀疑丈夫有小三,闹得鸡飞狗跳,一哭二闹三上吊,有的还真死了,让人读得一愣一愣的。我想起了在美国认识的一个女友。那女友突然别过在大学里任终身教授的先生和一双小儿女,为寻找大家都觉得是白日梦般的所谓理想,离家出走。我感觉有责任告诉人们,女人完全可以有不同的活法。我打开电腦,开始写《望断南飞雁》。

女主角南雁带着“成为艺术设计师”的梦想,从中国来到美国。像她的同时代的中国留学生一样,南雁经历了连根拔起移植他乡的艰难,生儿育女,生活和工作都安定之后,她仍不肯忘记自己有过的梦想,最后抛夫别子,远去旧金山寻梦。不少读者看过小说后不胜唏嘘。特别是为人母者,大多认为南雁不可理解。

南雁确实是超出常人经验之外的女子——资质平平,甚至有点迟钝,一直非常隐忍,但对自己的梦想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我如果不曾在生活中遇到过这样的女子,难以想出这样的人设。在我们常人的概念里,如果资质优异的女人事事争先,样样强人一头,做出南雁这样的选择不会令人奇怪。而在《望断南飞雁》里,南雁的文学性在她的资质和韧性间拉出了张力,构成了我更心仪的文学形象。

人们常说,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其实这要看你怎么看。就像如何看待成功。男人看似主导现实世界里的大部分资源,看上去风光得很,但如果你真正了解那一個个“成功”的案例,有机会接触到他们作为个体的人,你会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的脆弱、无力,在面对社会俗定价值观的期待时所要作出的妥协,甚至是牺牲,让作为女性的我甚至会觉得,如果可以选择,我不见得会选择成为他们。这里有个立场的问题,要看你站在哪级台阶上看整个画面。芸芸众生,说到底都是可怜人,各有各的可怜而已。而在我个人的生活中,我跟男性的关系基本是友好的,我的男性师友给过我很多无私的帮助,我没有吃过太大的苦头,这大概是我没有表现所谓性别冲突的强烈冲动的原因之一。而且我认为,性别意识淡薄一点不是坏事,反倒是一种心理强大的表现。就像在美国,不要总将自己是少数民族、弱势群体这样的包袱扛着一样。负重行走的人,肯定不如轻装上阵的人走得远。人要做的,应该是面对现实,从自身条件出发,勤勉上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才是强者——男女都一样。

我曾经问过文学专家一个令我困惑的问题——女性主义的定义是什么。女性作者写的作品是女性写作,还是描写女性生活的作品是女性写作?在西方,如果你一Feminism,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女权主义”。它牵涉到压迫和反压迫的对抗,在这个问题上,中美的表述不一样。

另一个与我的写作活动关联较多的是“新移民文学”。它是当今学界对中国主流文学文化圈之外的中文写作的重要赋名之一。这个“新”,是相对于之前台港流行的留学生文学概念而言。所指的“新移民”,主要是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后出国留学,后居留在国外的群体。这样的定义比较清晰地界定了言说边界,对学术研究是有意义的。

与被划入女性主义写作一样,由于地缘和身份的关系,我又很自然地被划为“新移民作家”。

我在美国完成学业,生活定居之后开始写作。当我必须应对其他族裔的人们对我写作主题的好奇时,我会告诉他们,我的小说主题主要是关于中国新移民的生活的。在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度,这个回答既宽泛又具体,大家都心有灵犀。

我视野里的那些中国新移民们,通常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较高的智商,很懂得努力上进。在美国这样一个鼓励个人奋斗和自我实现的国度,这样的人很容易就能闯过生活的第一关,在较短的时间里就能经济独立并拥有自我空间,随即迎来“人吃饱以后该做什么”这类问题。我对这些背负着故国历史来到新大陆发展的人们有很大的兴趣。他们离家时,在行囊里装了什么?这些行囊给他们在新大陆的生活带来的影响又是什么?这些都是令我想要发现和探讨的。

我对自由对人的影响也有强烈的好奇。人们通常以为没有选择很痛苦,其实选择太多,人很容易迷失。生活的复杂性就在这里,这便是自由的代价。当你拥有选择的自由时,不见得就没有烦恼。这便是我的小说里女主人公们常常会面临的挑战——选择的“痛苦”。比如《爱在无爱的硅谷》里的苏菊、《无穷镜》里的珊映,都是在这样的选择中前行的女子。而人生的乐趣,很大程度来自寻找最佳可能性的旅程。所谓快乐的痛苦,何尝不是书写的主题,又何尝不是现实的境遇?

在某种意义上讲,我深刻的青春记忆是在美国获得的。它包括了文化冲突和三观校正的激烈过程。美国经验带给我颠覆性的改变,在个人成长的里程里留下深刻的印记。写作生活的缘起,跟我需要梳理这一系列相关经验有直接关系。

由于代际的差别,我并没拥有“50后”以上的新移民作家那种深厚的“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家国情怀,也没有如他们那般的对宏大叙事的偏好。我特别在意个体的心灵之旅,更看重的是大海里一滴水的感受。北岛诗云:“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深合我意。

美国对我的最大影响,是让我认识到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行于世的重要。为认识世界,包括更好地认识自我而写作,是我特别看重的。若在自我发现的旅程上发出的声音,融进了新移民作家们的合声,当属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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