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呼啸而过
并不影响山东的月亮安静而羞涩地
照着黄河流过的梁邹平原。
夜宿黛溪山庄,有人鼾声如雷
有人辗转反侧,想起了
梁漱溟——此时
这个倔强、高寿、目光犀利的老头
乡村建设运动的发起人和实践者
写下《人心与人性》的
思想家,用下嘴唇咬住上嘴唇的
世纪鸿儒,就在黛溪山庄的不远处
冷冷地望着灯火辉煌的人间
怀揣一颗与雅量对质的心——
遗憾的是,这一夜
有人鼾声如雷,有人
辗转反侧,却不见一个身影向他
走近,哪怕以月下散步的名义。
故事的开始,是汉代的孝子卖身葬父
眼里噙满泪水,结局却是
天上皇帝的女儿为之日夜织缣
偿债赎身,恩爱还家。
槐树们有千株万株
只有博兴县湾头村的这一株
允许对号入座。出租车司机怀着复杂的心情
说起董永——两个版本的
主角,其实长着同一张
面孔在一棵树下私定终身
两千年了,博兴县的布衣居然比帝王
还要有名气:这当然是真的。
有心栽花,无意插柳
历史的吊诡有时就隐匿在生活中。
帝师杜受田,我们以前对他了解不多
今后也不需要知道得更多。
不置田亩,不增宅产,死于赈灾任上
也不是他的本意(鞠躬尽瘁
早在三国时期就被使用过了)
车子经过滨州城北,在杜受田故居
稍作停留——时风沙四起
没有刮走仿古建筑上的
青色,但几乎可以把人吹倒——
帝师杜受田,我们以前对他了解不多
今后也不需要知道得更多。
旅游手册上的风景与真相无关
相国第,宰相府,翰林居
大户人家的寂寞也曾鲜为人知。
“十七年情怀付与逝水。”
咸丰皇帝扶棺恸哭,如此哀悼
自己的老师,而我们
也允许这样追忆:当情怀付与逝水
晴耕雨读,世界无非一个村庄。
几位诗人站在黄河一侧热烈地讨论着
河流和人的关系: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画外音是,到了黄河
就该死心了——摄影师插话说
诗人可以例外,现在请大家做出
指点江山的样子。没有一位诗人表示拒绝
镜头面前,他们一脸严肃地
望着远处,等待闪光灯亮起
黄河横陈眼前,看不出流淌的样子
而刚好飞过头顶的鸟类
也不是著名的丹顶鹤
载歌载舞。“人不能两次踏进
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的观点
几位诗人似乎并不苟同
但摄影师认为,没有永恒的
道具,也没有永恒的理解
献给道具:黄河一侧,黄河的另一侧
几位诗人的无异表现已经说明。
江湖从来不乏奇迹……大清咸丰五年
黄河再夺大清河,经利津入海
并以宁海为顶点,在北起徒骇河
南至支脉沟口的扇状三角洲地区
来回摆动,形成造陆高峰
到1938年,历时84年,实际行水57年
造陆1400平方公里
平均每年造陆24.6平方公里。
从1947年到1982年
黄河以渔洼为顶点,在北起挑河
南到宋春荣沟的三角洲地区
行河造陆,历时36年
造陆1410平方公里,平均每年
造陆39.2平方公里(1939年到1946年
黄河卡在郑州花园口,无计
1983年以后,资料暂缺)
据此可知,黄河摄人魂魄的惊讶
也许在壶口,但致命的爱
给了入海之地:几乎是最年轻的城市
东营;几乎是无垠的湿地
黄河三角洲;几乎是鸟类的机场
人间天上……情况就是这样
江湖从来不乏奇迹,黄河尤其如此。
东营人不喜欢和来这里的游客谈论历史。
东营的诗人则以黄河口的名义
虚拟了一个诗人部落
与外界抗衡——能够逼退大海的河流
已经不多了——他们认为
并非东营拥有黄河,而是
黄河接纳了东营(谁俯瞰过黄河入海
谁就不会对此提出异议)
东营人不喜欢和来这里的游客
谈论记忆,年轻的土地
更像一个孩子对成长充满了
无法抵挡的好奇——
于是我们去看港口(已经跑到渤海里面)
去看牧场(澳洲奶牛心情不错)
去看湿地公园的芦荻
沿着风的方向带走我们的抒情
去看金湖银河的施工现场
被不断提高级别的尘土
吹得纷纷扬扬:河水还在流淌
大海依旧不动声色
黄河入海口处,东营人
不喜欢谈论历史,但不影响他们创造历史。
羊角沟曾是地图上的学名,当地人叫它羊口。
渔港小镇能不能大兴土木?
老人们说,见过羊口连樯三里的
繁盛,就不会这样疑问了。
但滨海新城的重心显然不在这里
但庞大的碱厂和广袤的盐厂
已经东移。潍坊的少女
像潍坊的风筝一样越过潍坊的人工沙滩
奔向有惊无险的蔚蓝
身后的盐碱地上,一城四园
正在兑现几年前的诺言
尽管市区马路还散发着公路的气息——
爱过的事物都有理由,恰如
米沃什所说:风景缺少的只是赞美。
年轻的市长饶有兴致地建议采风团
去超然台看一看——大家来到的这个地方
曾是苏轼自求外放的治所
他先赴杭州,后知密州
(只为与弟弟离得更近一些)
中秋节喝醉了,想起在济南工作的
亲人,感慨在所难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有才的人都这样,何况兼怀的是
另一个有才的人(兄葺废台
弟命名之)。年轻的市长饶有兴致地
介绍道,苏轼之后,至元
至明,至清,至民国
超然台曾经有过16次重修的
记录,解放后的拆除与复建
权且相互抵消,苏轼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又云:“凡物皆有可观。”
超然台以苏轼的名义欢迎
诸位同行——登而四望才算不虚此行
至于能否欢饮达旦,悉由君心。
白垩纪晚期,恐龙的噩梦终于降临。
它们在地球上生活了一亿六千万年
然后集体消失,没有遗书
没有史记,没有过渡
只留下化石和悬而未解的谜团——
从巨人的遗骸,到恐怖的蜥蜴
再到恐龙的中国式命名
人类的想象力在人类没有见过的动物面前
遇到了挑战:这陆地生态系统的
支配者,最神秘的物种
允许拥有最戏剧化的结局。
恐龙时代以后,恐龙成为一门学问
对恐龙的挖掘和研究成为另一门
学问,在诸城的地盘上
在竣工不久的恐龙地质公园里
被一再推陈出新。我们几乎不敢相信
科学家的告诫(看见了吗
鸟类,恐龙的后裔!)
但别无选择——恢复恐龙的记忆
与恐龙无关,也不是文学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