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雅锦帛(之二)

2021-11-13 02:00
雨花 2021年4期
关键词:和善葡萄园陶器

二锦:“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与“延年益寿长葆子孙”

我来给你们讲讲浪荡子沙伽牟韦的故事,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是沙迦牟韦的好朋友帕特罗耶,他的故事很精彩,前后我都了解,虽然后来被精绝城的人口口相传,传得五花八门的,但只有我说的才是最可靠的,当然,信不信由你们了。

在精绝城,能听到的离奇事很多。精绝城外的那条从东到西、长达万里的大道上,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们在精绝城歇歇脚,带来了很多新鲜事。何况精绝城很小,人们闲极无聊,就喜欢聚在餐馆、旅店和一些作坊边东拉西扯。

好了,我接着说沙迦牟韦的故事。他爸爸詹左,是精绝城有名的制陶工匠,制陶手艺远近闻名,他烧造的陶器在各路客商那里都很受欢迎。那些从遥远的山间盆地里骑着马、牵着骆驼前往长安和洛阳的粟特商人,那些从东边汉地前往康居和大食的远行客,都喜欢在精绝城里购买詹左的陶器,比如罐子、盆子和陶碗什么的,带在路上用。他们说,詹左烧造的陶器花纹非常美丽,不仅有各种花卉,还有一些奇怪的动物。带着他烧造的陶器走在路上还能辟邪。

这种传说有利于詹左声名远播。他凭借自己的手艺积累了一点财富,给儿子沙迦牟韦娶了媳妇。那是一个大脸盘姑娘,叫黎帕娜,小时候出过天花,差点死了,不过运气不错,活下来了。沙迦牟韦不喜欢黎帕娜,但她是父亲请媒人介绍的,他不喜欢也没有办法,只好和她结婚了。再说了,在精绝城这么一个小地方,能选择的人也很少。然后,他继续在陶器作坊里面干活。

詹左长着一张黑红的脸膛,鬓角很浓。他每天都在自己的陶器作坊里忙活,沙迦牟韦就给他搬运陶器坯子,运到烧窑里去烧制。父子俩每天都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的。詹左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制陶手艺,可沙迦牟韦对此并不感兴趣,一有时间,他就溜出去闲逛了。从小他就很顽劣,养兔子、遛狗、抓鸟、捞鱼,他都在行。他还会在集会的时候表演吐火,最近迷上了踩高跷,就像是他的双腿突然长长了似的,在精绝城里走来走去,很是招摇。

沙迦牟韦就到我的葡萄园里来玩。远远地,看着他踩着高跷过来了,就像是一个巨型长腿蚂蚱那样的怪物。我的葡萄园在尼雅河边,葡萄的长势很好,他下了高跷,脸上流露出很羡慕的表情。他说:“我也想有一座这样的葡萄园。我不想做陶器,那个活儿太累人了。”

我说:“什么活儿不累人呢?你踩高跷不累呀?”

他笑了笑。他说:“我踩高跷,是想站得比别人高,看得比别人远。问题是我逃不脱我自己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老婆。她每天盯我盯得很紧,我跑到你这里来,回去她都要仔细问。”

“你是不是嫌她脸上的麻子太多了?可是,她也给你生了一个女儿啊。”

说到了女儿,沙迦牟韦的眼睛黯然了。“我那个女儿,生下来好像脑子就不好使,很笨。我这一生算是完了。”他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想远走高飞的。”

“你想去哪里?”

他愣了一下,说:“长安和洛阳啊,反正越远越好。难道你不想去?”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有这座葡萄园,就哪里也去不了了。”

沙迦牟韦的故事就这样从我的葡萄园开始了。话说沙迦牟韦和黎帕娜结婚之后,他那间房子,和精绝国的安归迦王有亲戚关系的贵族左多的宅子背靠背。左多的宅子比较大,有十几间房子,连着一座花园。左多和沙迦牟韦差不多大,新娶的老婆叫善爱,很漂亮,她父亲苏达罗是精绝国大佛寺的守门人,瞎了一只眼,家境并不宽裕,把善爱嫁给精绝国的贵族左多,对于苏达罗来说,算是结了一门好亲事。那段时间,我去大佛寺礼佛,看到独眼苏达罗神气活现的。

左多这个人喜欢穿丝帛衣服,他穿得起。他还喜欢喝葡萄酒,喝醉了就打善爱。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些,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有因有果,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然后联系起来一看,啊,原来是这样的,我的脑子就开窍了,恍然大悟了,就都明白了。

有一天沙迦牟韦从陶器作坊里溜出来,和我在葡萄园里聊天。忽然,我们都看到在尼雅河边,匆匆走过来一个姑娘,穿着鲜艳的裙子,她走到河边的一棵桑树下,开始哭泣了,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很伤心。

沙迦牟韦说:“哎呦,那个女子,是不是要投河自尽?我去看看。”他吐掉嘴里的一片儿葡萄皮,向那个女子走过去。

站在葡萄藤下,我远远地看着沙迦牟韦走过去,他坐在那个女人身边不远处,和她说话。起初她不理会他,过了一阵子,两个人似乎开始说话了。之后,沙迦牟韦挪了挪屁股,和她挨得更近了。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看到,两个人站起来,沿着河边桑树下的那条小路,走远了。

我当时看到的就是这些。过了几天,沙迦牟韦又到我的葡萄园来了。他的表情很神秘,他说,“帕特罗耶,你得帮我一个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那当然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干什么我都不会告诉别人。”

沙迦牟韦说:“那天,坐在河边哭泣的那个女人,是左多的老婆,她就是善爱。左多喜欢喝酒打老婆,天天打她,把她打得受不了了,就跑到河边桑树下哭,想上吊自杀。我劝慰了半天,她才好起来。不过,事情发展得很快,我和她简直是,就是那种,怎么说呢,就是心里的火苗子一下子就蹿起来了,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可她是左多的老婆,这我知道,我自己也有一个麻脸老婆黎帕娜,她也知道。现在的难处就是,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她马上就要来你的葡萄园,和我幽会了!”

我一听,这家伙太会勾搭女人了,发展得这么快:“我就知道你的巧言令色肯定能让任何女人上你的当,何况还是一个被丈夫暴揍的女人。问题是,你要想好了,有些事情,一旦你跨出了一步,再回头就没有可能了。”

沙迦牟韦愣了一下,他的表情很果决:“她只能到这里来和我相会,帕特罗耶,我的好兄弟,你最好避一避,在外面给我们放哨,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我们,好不好?”

我一听,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内心的火焰是浇不灭的,除非死亡的阴影把它覆盖。记住,这事可能会带来鲜血和死亡。”这时,远远地,我看见善爱正从河边的树荫下走过来,款款挪步,很是轻盈,也有点紧张。

善爱是精绝城有名的美女,因为长得太美丽,老是有人打她的主意,她一出门,就有精绝城的坏少年围着她打唿哨。苏达罗就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门,我们都好几年没见过她了,一直到去年,她嫁给了左多,在婚礼上我们才看到了她的面容。不过,那也是惊鸿一瞥,当时,在婚礼的酒席上,花花公子左多一下子掀开她脸上的盖头,我们都惊呆了,善爱长得实在是太美了!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眉毛,细细的腰身小巧的嘴巴,左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粉嫩的酒窝。哎呦,我们正在惊呼的时候,她一下子又把盖头重新盖好,我们就又看不到她的脸了。

那天,我真的躲开了。我把空间留给了他们。我看葡萄园的地方是一间草棚子,能遮挡阳光和目光,厚实细密的葡萄藤遮蔽着一切,从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好久,我回到草棚子里,发现他们俩都不见了,只是我铺在地上的席子很凌乱,有些奇怪的气味,说明他们是真的在这里热烈地幽会了。一支离弦的箭射出去了,还能再回头吗?一盆泼出去的水倒在地上,还能回收吗?我摘下一串葡萄,吃了一颗非常青涩的生葡萄,苦涩的味道在我的嘴里弥漫。我想,接下来,沙迦牟韦和善爱该怎么办呢?

奇怪的是,自那一天之后,他们不再到我的葡萄园里来幽会了,沙迦牟韦也不在我的葡萄园里出现了。我有些纳闷。我很期盼他出现,踩在高跷上,突然就从半空中,在葡萄藤之上漂移过来了。可我看过去的目光总是空茫的,连一只鸟都没有飞过我的视线。

过了一些日子,沙迦牟韦骑着一头灰驴,来到了我的葡萄园。他的这头驴很乖,双眼皮,长得很美丽。“你终于出现了,我很关心你最近都跑到哪里去了。”

他跳下驴背,让那头可爱的母驴自己去吃草:“我在恋爱啊。帕特罗耶,我来找你,是想问你借点钱,我要带着善爱远走高飞了。”他嘴里嚼着我的葡萄,眼神很欢快。

我问:“你们现在关系怎么样了?怎么不来我的葡萄园里了呢?”

他笑了:“告诉你吧,我家和左多家不是背靠背的邻居吗?只要左多不在家,她就会在晾衣杆上晾晒她自己的衣服,等我老婆出去闲逛了,我就会踩着高跷隔着墙和她说话。老是这么隔着墙说话,还要偷偷摸摸的,我很不甘心,就对她说:‘干脆,我从我家的储藏室下面挖一条地道,一直通到你家床底下怎么样?’她一听,吓坏了,以为我真的要这么干,好几天不出现了,都快把我急死了。她也不敢出门,不然,左多会起疑心的。”

我问:“左多还打善爱吗?左多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老打她干甚呢?”

“打老婆嘛,对左多这种男人来说,就是为了体现善爱是他的私人所属。他打得非常凶,有时候我听见善爱就像是被狗咬了一样撕心裂肺地大叫。左多这个人就是一个疯子,他喝了酒还在院子里追打善爱,善爱就到处跑,我很焦虑,很着急,可我老婆黎帕娜似乎有所察觉,每当善爱的哭声传过来,她就盯着我的脸看,要看出我内心的活动。我就装得像是大佛寺那尊佛一样。可我内心痛苦极了。”

“我觉得你从地下挖一条通道,这个想法很好。起码可以挖到她家的羊圈里,你在那里和她相会。”我现在赞许他的那个奇思妙想了。

他很得意:“不用挖了,就在昨天,我们隔着墙说了几句话。她的表情很急切,她同意和我一起私奔,远走高飞。”

我说:“我佛慈悲啊,为啥要私奔?你和黎帕娜分开,和她结婚不就得了?”

“不行的,她丈夫左多不会同意离婚,而且还会杀了我。他是个贵族,很讲颜面。我把他老婆抢走了这件事就只有你知道,今天我来看看你,你借点钱给我,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我取出来一个陶罐,那是我父亲给我存的钱。圆圆的,一大堆呢,硬币两面分别是汉字和佉卢文。“我就这些钱了,都给你。你说说,这个善爱有那么好吗?你是真心喜欢她?我可打小就知道你,喜欢什么都是一阵子风,过去了就啥也没有了。”

“很喜欢呀,一开始我可能没有想要怎么样。但后来的相处,她让我燃烧了。她美丽、火热,就像火焰融化糖块那样把我融化。这个女人改变了我,让我有了责任心。本来我对我老婆都没有责任心的,你是知道的。她确实很好,我们两个人很相爱。我们要在一起,必须要逃离精绝城,远走高飞。”

我也很想逃离精绝城这座小城市。在这座城市,一抬头,看见的只有遥远的天边,黑色的山峦,此外就是戈壁和沙漠。幸亏还有尼雅河,这条河使得我们的生活有了水。幸亏还有桑树林和葡萄园,还有那条来来往往的万里大道。我把钱“哗啦啦”装进一个布袋子。那些钱可能够他花的了。他是不是要去长安或者洛阳呢?“你们要私奔到哪里去?我还是觉得你和她只是苟且,不会长久。”

他深沉而严肃地看了我一眼:“不是的。我们现在如果一天不在一起,就特别想念对方。这种感觉现在越来越强烈了。每一次左多打她,就像是打在我身上一样。我们都受不了这样的煎熬。”

“嗯,这是真爱。你们是真爱了,可你老婆黎帕娜怎么办?”

他忽然感到了焦虑:“我现在担心她怎么办,我那个傻女儿怎么办。况且,左多知道之后,也会杀了我。所以我和善爱必须离开这里。”

我说:“既然这样,你就走吧。把这把刀带上。”

他看着我,接过我的那把刀,抓住了我的手:“帕特罗耶,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我可能还真是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再见了,我的好兄弟,借你的钱,我肯定会还给你,不管我在哪里,我肯定会还给你。”之后,他去追赶他的驴,然后骑上去,在葡萄藤下消失了踪影。

那是沙迦牟韦在我的视线里消失的记忆。第二天,轰动整个精绝城的事情,就是沙迦牟韦和善爱的消失。一开始,还没有人把他们的消失联系在一起。但大家在晚上关闭的城门附近发现了沙迦牟韦丢弃的高跷,左多家的围墙附近出现了一个地洞,那是沙迦牟韦挖的,善爱就是从这个洞里钻出来,逃脱了左多的魔掌。看来,沙迦牟韦还真的挖洞了。

到了晚上,全城的人都在家里说着这件事。可没有人看到他们往哪个方向走掉了。他们往东、往西、往北的可能性都有,就是不可能去山上。大山里有凶狠的苏毗人,他要是带着善爱去山里,会被苏毗人用斧头掀掉天灵盖,把他的脑袋做成喝水的碗。

这个季节,我的鲜葡萄都卖完了,还有些葡萄摘下来后在晾房里晾着,那是要做成葡萄干的。第二天,我在昆格耶的烤羊肉馆子里吃烤肉串。老板昆格耶亲自为我服务,拿来了大串的红柳木串烤羊肉串,告诉了我们一个惊人的消息:“帕特罗耶,你肯定知道沙迦牟韦和左多的老婆善爱跑到哪里去了,对不对?”

旁边吃烤肉的家伙们,都齐刷刷看着我。他们知道我打小就和沙迦牟韦混在一起。我说:“是左多的老婆跑了,你应该去问他。”

昆格耶说:“你们都是从小混在一起,长大了也是勾肩搭背的浪荡子啊,所以我问你呢。”

我耸了耸肩膀,说:“我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去大汉了?去康居了?都有可能。去楼兰了?去龟兹了?也是可能的。总之,他们俩是跑掉了。”

实际上,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想起几个月前,沙迦牟韦和我在葡萄园看到远处尼雅河边,善爱在那里啜泣的场景。从此,沙迦牟韦就和这个叫善爱的女人开始了一段情缘,我内心里为他们高兴,为他们的勇敢,为他们的决绝和不俗。而精绝城大部分人都是庸俗的家伙。

很多人看到左多赤裸着上身,手里拿着一把刀在街上挥舞。他喝醉了。后来,他跑到詹左的陶器作坊里,和自己的奴仆一起,把詹左的陶器作坊砸得稀里哗啦的。

詹左坐在一棵胡杨树墩上扶着脑袋唉声叹气,对儿子闯下的大祸愤恨不已。詹左很生气,他既生儿子沙迦牟韦的气,也生左多的气,但他没法说话,任由左多拿他的陶器作坊撒气。

精绝国很小,也就几千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遍城。很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我也在这些人里面,心情特别复杂。我们听着詹左的陶器作坊里面稀里哗啦响,左多嗷嗷叫着,就像是一头撒野的公牛那样冲撞,把陶器坊砸得稀巴烂。左多后来冲出来,向着詹左冲去,被我们拉住了。“你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沙迦牟韦算账!”有人大喊。

事情还没有完。左多砸烂了詹左的陶器作坊刚过了一天,善爱的父亲苏达罗也来找詹左的麻烦了。苏达罗本来就瞎了一只眼,为了另外一只眼好使,防风沙,他戴了一只青铜眼罩,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独眼怪物。他来找詹左,要詹左把他的女儿善爱交出来,是詹左的儿子沙迦牟韦把她拐走了。

这下詹左不干了,他和苏达罗两个人年纪相仿,身材也相当,就像是两头野牦牛那样,一下子冲撞在一起:“你胡说!是你的女儿把我的儿子拐走的!我还要找你算账呢。”

“当然是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浪荡子沙迦牟韦把我的宝贝女儿给拐走了!我要你赔钱!赔钱!”

“你应该去找左多要钱才对,他给你的聘礼还少吗?他打你女儿,把她打跑了,你应该去找他要赔偿啊,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两个老壮汉撞在一起,众人拼命拉才拉开。这还没到热闹的极点呢。忽然间,传来了消息:“不好啦!沙迦牟韦的老婆黎帕娜在一棵桑树上上吊啦!詹左、苏达罗、帕特罗耶,你们还不赶紧去看看!帕特罗耶,你是沙迦牟韦最好的朋友,朋友妻寻短见,好朋友必须管!”

哎呦,他们接连冲着我喊着,把我弄得很尴尬,我不得不去看看。

在桑园里面,一些女人围着从桑树上解救下来的黎帕娜。她躺在一块毡子上已经缓过来了,呜呜地哭。我看到桑树上有一条白色的长布巾,那是黎帕娜用来上吊的。她是真在这里上吊了。可我纳闷,河边人很少,她是怎么被人发现在上吊的呢?

不管众人如何反应,沙迦牟韦和善爱私奔之后,一去不返,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总之,是远走高飞,杳无音讯。就这么过了整整十年,眼看着精绝国的人死了一批,又生出来一批。老国王去世了,马希利当了国王也有好几年了。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人来人往,生生死死,循环往复。

就在这年的年底,我,帕特罗耶,和一个女子结婚了。她是从乌孙跑过来的没有父母的女人,我们生了一个女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精绝城的老鼠越来越多,个头很大,几乎都成了精,看到人了还能站起来冲你做鬼脸。我的葡萄园葡萄树下面的洞里都是老鼠。尼雅河的河水似乎在减少,水量不像往年那么大了。我在城里有个店铺,粟特商人运来的老鼠夹子,在我这里卖得很好。

我知道我马上要说到沙迦牟韦回来的故事了。这个人虽然很顽皮,但他欠我的钱,他一定会还给我的。怎么还?当然是当面还给我了。

有一天,在精绝城门口,忽然一阵骚动,引发了众人的围观。大家眼看着一辆四轮马车在一个缠头的马车夫的驾驶下,“哒哒哒哒”进城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看架势,不像是大汉的信使,也不像是康居的商人,更不像是专事偷袭的苏毗人。那马车进城之后,跑到了詹左的陶器作坊门口停好。缠头的车夫把缠头解开,露出了脸。

众人一看,认识这个人的人大叫起来,他竟然是沙迦牟韦。接着,车门打开,帘子掀开,从车里又下来一个人,众人眼前一亮:这是个风韵非凡的漂亮女人,原来是善爱!接着,一个男孩蹦跳着下车了。他们俩还带回来一个八岁的儿子。

此时,詹左还活着,指挥着几个伙计在陶器坊烧造陶器。他的陶器作坊虽然被左多砸了一次,可很快就恢复经营了。法官当年还判左多赔偿了詹左的全部损失。再说了,詹左这样的能工巧匠,只要他不死,他就会一直干下去,精绝国王室用的都是他制作的陶器。看到儿子沙迦牟韦时隔十年突然回来了,詹左惊呆了。

“凯度多,快叫爷爷。”沙迦牟韦笑眯眯地呼唤着小男孩。

詹左激动万分:“沙迦牟韦,是你吗?这个是我的孙子?善爱,你还好吧?”他上前拥抱了沙迦牟韦,又摸了摸走过来的漂亮男孩凯度多的头顶。善爱也很大方,她上前施礼。

我们闻讯都赶过来了。精绝城十年之间,人口还是几千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遍城。可沙迦牟韦回到精绝国,是坏事还是好事呢?

沙迦牟韦见到我,很高兴:“帕特罗耶,你胖多了。结婚成家了?”

“当然结婚了,不然,我只能去×墙洞了。我还有了一个女儿,开了一家店铺。我卖葡萄干和农具,还有捕鼠夹。喂,沙迦牟韦你这个二愣子混蛋,这么多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又怎么想到回来呢?”我很激动,和他拥抱了,用力锤打他的后背。

等到寒暄完了,和所有认识的人都打了招呼,在詹左的陶器作坊中铺了毡子的餐室坐下来,沙迦牟韦讲了讲他和善爱的经历。

原来,十年前他们一路私奔到了龟兹。在那里,他们去当地政府登记为夫妻,接着,就开始为生计忙碌了。一开始他在一家佛寺里帮工。善爱在一家制毯作坊工作,后来寺庙着火了,沙迦牟韦失业了。那时善爱已经怀孕了,沙迦牟韦不再是一个浪荡子,他为了善爱和儿子凯度多,做过许多工作,包括在街上摆摊,跟着一些艺人,游走在火焰山峡边的村镇里表演吐火,还给死人挖过墓坑。他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很不宽裕。这样人在异乡,他和善爱就越来越想念家乡。终于,他们鼓起勇气给马希利国王写了一封信,信是委托一个懂得佉卢文和汉文的僧侣写的,写在一块木板上,然后用封泥封起来,托一个驼队的人带到了精绝国。

国王马希利很快给他们回信了,信是写在一面白色丝帛上的,由那个懂得佉卢文的僧侣给他们解说:马希利国王早就知道沙迦牟韦和善爱私奔的事情,虽然过去那么久了,还是大家日常的谈资。他很高兴他们愿意回来,说希望他们回家来过安稳的生活。马希利国王在信中还说,无论是游子还是浪荡子,无论是战士还是逃犯,最终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埋葬在自己的家乡。

就这样,他们一家回来了。晚上,詹左把他们安顿在陶器作坊后面的院子里。沙迦牟韦回到精绝王城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他们的麻烦就来了。早晨天刚亮,两个法院的卫兵手提短刀,把沙迦牟韦和善爱一起带走了,关在了法院的审讯室内。

原来,善爱的父亲苏达罗,她的前夫左多,还有沙迦牟韦的前妻黎帕娜,听说沙迦牟韦一家三口回到了精绝城,三个人咽不下当年憋着的一口气,觉得沙迦牟韦是个大坏蛋,必须要受到惩罚,他们一起去衙门告了状。

这三个人每个人的诉求不同。左多认为,沙迦牟韦犯了破坏家庭罪,应该罚兵役,去守卫远在安迪尔的流沙城堡,抵御山地人的侵袭。苏达罗的诉求是要他补偿两头牛、两匹马和十只羊,因为他养大女儿善爱不容易,且善爱私奔之后,左多来到他家里把他的一头牛、一匹马和五只羊牵走了,必须要赔偿给他。

黎帕娜要的是人和钱:“沙迦牟韦必须跟我回家去,远离那个骚婆娘善爱,她太善于勾引男人了。我还要沙迦牟韦给我赔偿金,青春损失费。这样的话,十年算起来,要一马车的布匹、毛毯和丝帛。”

精绝城的法官叫作凯没鸠罗,这人是一个大胖子,他是一个有名的不留情面的人,谁落到他手里,都会脱一层皮。何况这一次,左多还给他送了礼。左多是前国王安归迦王的王后的弟弟的老婆的侄子,是精绝国的贵族啊!虽然现在是马希利国王掌权,左多攀起亲戚也越来越远,可左多毕竟是贵族,他凯没鸠罗得罪不起啊。

凯没鸠罗盘算着,兴许,马希利国王是诱骗沙迦牟韦回来,然后让我判个重刑,以儆效尤?我要好好揣摩揣摩马希利国王的真正意图到底是什么。马希利国王有点让人看不透。他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一天,啃完了手边的羊腿骨,终于认定马希利国王一定是设圈套让他回来受惩罚的,再说了,左多还给我钱了。必须要严惩这个沙迦牟韦!开庭!

在法庭上,这几个人见面了。十年来的冤家见面,分外眼红。左多说,沙迦牟韦,你这个臭小子,我还要和你决斗呢,你敢不敢?拿着刀子,咱们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沙迦牟韦淡然一笑:

“何必呢,左多,你想想,你今年都多大年纪了?四十多了对不对?黄沙堆那边的坟墓里埋的人中间有多少活过五十岁的?很少吧?再说了,你不是后来又娶了一个女人,有了一个新家?”

左多气哼哼地不说话了。

善爱的父亲、独眼苏达罗现在换了一副红铜眼罩,看上去面相更加怪异了。他说:“你,沙迦牟韦,你必须给我赔偿,我女儿跑了,我都没有脸面活下来。必须赔偿!”

沙迦牟韦笑了笑:“好的好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毕竟是我的岳父,对不对?善爱,我应该给你爸爸赔偿对吧?”

法庭上,善爱对自己的丈夫嫣然一笑:“不赔。他对我又不好,把我嫁给爱打人的左多,让我掉进火坑。法官大人!不赔!坚决不赔。”看得出,他们是真爱。

麻脸女人黎帕娜脸上的麻子在纱巾后面看不出来。她裹着一面黑色面纱。她看到这一幕更生气了,她在法庭上大闹,左手牵着她和沙迦牟韦生下的女儿阿苏罗伽。阿苏罗伽如今都十三岁了,却是一个智力发育不完全的姑娘。黎帕娜说:“沙迦牟韦,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你的女儿阿苏罗伽,她三岁时爸爸就不见了,她的爸爸一点责任感都没有!他和一个不是她妈妈的坏女人私奔了!一跑就是十年,孩子到现在都发育不全,我要抚养费!”

看到自己的傻女儿阿苏罗伽,沙迦牟韦有点动容,阿苏罗伽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他心里很难过,说:“好的,黎帕娜,我愿意给你补偿女儿的抚养费。”

法官凯没鸠罗摸着肚子,耐心地听了众人的陈述。他心里盘算着,必须判沙迦牟韦十年监禁!因为这是一桩影响恶劣的案子,必须重判,否则马希利国王会不高兴的。马希利国王之所以回信让他们回到精绝城,就是为了惩罚他们的行为,维护左多的面子。想到这里,凯没鸠罗一拍案子:

“各位听着,原告苏达罗、左多、黎帕娜起诉被告沙迦牟韦和善爱私奔一案,本法官听了你们对案情的陈述和要求,根据三个原告、两个被告的讲述和回答,我宣判:判处沙迦牟韦十年监禁,判处沙迦牟韦和善爱离婚,左多领善爱回家。判处沙迦牟韦赔偿善爱的父亲苏达罗农具一套,牛车一辆,补偿黎帕娜抚养费,一间屋子。”

大家都愣住了。法官宣判的结果等于是说,沙迦牟韦和善爱回到了故乡精绝城,迎接他们的不仅不是安稳的生活,反而让他惹了牢狱之灾。

善爱大声说:“法官,请判决我和沙迦牟韦一起坐牢!是我把他带走的!私奔是我的决定,再说了,我宁愿死,也不会跟左多走的。”

法官凯没鸠罗的嘴角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就你嘴硬,一切都是你惹的祸。先给我押下去,收监。”

善爱大哭起来。我们这些旁听的人,都看到了黎帕娜追悔莫及的表情,苏达罗的始料未及的尴尬,左多得意洋洋的讪笑,定格在沙迦牟韦和我们的眼睛里。

“不公正!”大家低声说着。

沙迦牟韦和善爱私奔事件被法院法官凯没鸠罗重判、沙迦牟韦被关进大牢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精绝城。大家奔走相告,纷纷议论着这件大事。本来这精绝城就不大,就像是一阵风一样,几千号人、几百个家庭都知道了。每家每户都在说这件事。扼腕叹息的、兴高采烈的、幸灾乐祸的、不知所措的都有。然后有些好事之徒找到我,他们问我:“帕特罗耶,你的朋友沙迦牟韦受到了惩罚,你怎么看?沙迦牟韦会死在大牢里吗?善爱会被左多再带走吗?”

我微笑着说:“不会的。事情可能会起变化。不信,你们走着瞧。”

一切就像是我预料到的那样,事情出现转机了。在且末巡察、刚刚回到精绝城的马希利国王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他立即下了一道十万火急的特赦令给法院,让法官凯没鸠罗宣布,当庭释放回归故土的浪子沙迦牟韦和善爱。国王马希利训斥了法官凯没鸠罗,说他长着石头脑袋,怎么能这么判案子呢?他们俩为了爱情私奔龟兹,给本国王写信,是本国王同意他们回来的,他们漂泊十年,现在回到了故乡,反而被你重判,并不合乎情理。马希利国王下令给苏达罗、黎帕娜等几个人的补偿,由王室库内支付。

法官凯没鸠罗满头大汗,他领会国王的意思完全领会错了。他很懊恼,这下自己的名声全完了。左多来问他要回礼金。

沙迦牟韦和善爱获得了自由,善爱破涕为笑。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我也特别高兴。而且,马希利国王以他本人的名义,为沙迦牟韦和善爱在精绝城内举行了一次公开的婚礼,这场婚礼非常热闹,全城的人在那一天都陷入到节日的狂欢里,人人都兴高采烈,男人们纷纷喝醉,女人们跳舞把自己累瘫。

就是在那次婚礼上,我们都看见了马希利国王赏赐给沙迦牟韦和善爱的几件贵重的礼物。那是大汉皇帝送给精绝王室的礼物,这些礼物在婚礼上展示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发出了一阵阵的惊叹。

原来,这是一床极其漂亮的、有着很多美丽花纹的、汉地丝绸锦帛做的被子,漂亮的织锦上还游走着几个汉字:“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

我们都不认识这几个汉字,比佉卢文还不好认。是马希利国王让人大声念出来,并且做了解释。马希利国王又赐给善爱一副手套和袜子,也是织锦做的,上面也有几个汉字:“延年益寿长葆子孙”。赐给善爱的还有一副铜镜,这样善爱可以天天照到她那张明媚的脸了。

精绝城沸腾了,好像那一天是所有人的节日。精绝人就是这样的,一旦国王做出了决定,那就是所有人的决定,大家都为他们俩高兴。到了晚上,精绝城内到处躺着喝醉的人。彼此有嫌隙的,原谅了对方;过去有宿怨的,从此化解。

左多得到了一笔补偿:马希利国王给了他一座葡萄园。苏达罗也心满意足:马希利国王让他升任精绝城王家佛寺的主管,年薪很高。他从此可以带着红铜眼罩,神气活现地在寺庙里走来走去、发号施令了。黎帕娜得到了很多抚养费。沙迦牟韦和善爱也商议过了:由他们来抚养大女儿阿苏罗伽,让她和凯度多一起长大。

沙迦牟韦和善爱私奔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有句老话,叫作“幸福的生活总是相似的”。沙迦牟韦和善爱过上了安稳幸福的生活之后,就没有多少可说的了。再说了,人的一生也就干那么一两件大事,哪里能够处处神奇呢?现在,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都死了,很多事情也改变了原来的模样。沙迦牟韦和善爱回到精绝国十年后,也都先后死去了,他们的葬礼,我都参加了。我记得前些年,埋葬善爱的时候打开了先于她离开人世的沙迦牟韦的棺木。是我打开的,当年那场婚礼上,马希利国王赏赐给他们的那床绣有“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字样的织锦锦被,盖在他们俩的身上。

他们终于躺在一起了,盖着同一床被子。在善爱的手上和脚上,下葬的时候穿着有“延年益寿长葆子孙”字样的锦袜,戴着同样字样的手套。这些当年马希利国王赏赐的来自于大汉皇家内宫的丝织物,见证着他们的爱情,一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如今马希利国王也死去了。鄯善国吞并了精绝国,让这里变成了一个州。他们把精绝王室都迁到鄯善王城。沙迦牟韦的儿子凯度多长大了,担任了这里的州长。

我,帕特罗耶,也很老了,我的妻子早就死去了,我的孩子跟着一个商队走了。我躺在屋子里,任由风沙从门缝里吹进来,逐渐令我窒息。屋子外面的世界正在变化,战争、鼠疫和干旱威胁着精绝城。城里活着的人不多了,我的手里拿着善爱送给我老婆的那面来自大汉王室的铜镜,缓缓地举起来。在镜子里,我苍老的面容让我自己都感到害怕。这面铜镜背后的汉字我也认得——“君宜高官”。这简直就是一个讽刺,我最高的职务,就是小店铺的店长,和葡萄园的园长。

我抚摸着这面铜镜,心事沧桑,脸带微笑。我知道我也快要死去了,我需要出来做一个澄清,沙迦牟韦和善爱的故事和结局就是这样的,皆大欢喜,他们埋在一起。这是我们精绝国的一个传奇,我可不希望在我死后,被埋在沙堆里。我知道有一天,我手里的这面铜镜,和盖在沙迦牟韦和善爱身上的锦被,都会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以另外一种方式,讲述他们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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