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2021-11-19 15:27汪海泉
青年文学家 2021年29期
关键词:烟丝布袋大哥

汪海泉

“大哥”是生产队里为数不多的一户唐姓人,后来成了全大队同辈人对他的统称。农村里闲聊,不出三句话,便能从七大姑八大姨身上扯出亲戚来,无论从这种八竿子搭来的关系,还是从年龄上来说,我得称他伯伯,因为他比我父亲大几岁。

在家里被称作大哥的肯定不止一个,但亲兄弟外的人称你大哥时,必定在前面加上姓或名。唐姓大哥是个例外,整个大队及周边一些人,都称他大哥。这里面就不仅是一个礼节性的称呼了,也包含了对这个人的肯定、尊重甚至是赞美。鉴于此,行文时,我也就随大流称他大哥。

大哥兄弟六人,但我没见过他们的父亲,我母亲曾告诉我,在大哥的小弟不满一岁时,他们的父亲就去世了。长兄如父,大哥自然而然就充当起了下面五个弟弟的“父亲”,是他和母亲一起把五个弟弟抚养成人的。

大哥生于20世纪初,那时侯,家里一无水田,二无旱地,全靠佃种和给人打工过活。大哥没文化,又没时间和财力学一门谋生手艺,只能靠在附近揽些出苦力的短工零活,他不是正在给人打工做活,就是在去给人打工做活的路上。

一个寒霜把黑黄色山路染白的冬日,大哥听说附近一家窑厂正准备烧两窑砖瓦,砖瓦坯子都做好晾干了。烧砖瓦的砖窑就是把泥巴砖瓦坯子塞进窑里,这个活不要技术只要力气,大哥便一大早前往。可他去的不是时候,早在两天前,窑厂就定好了装窑工。

大哥很沮丧,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心想为什么不早些来呢?一家子七八个人,明天就没米下锅了。正当他懊悔地要用手抽自己的脸时,忽然发现路边被白霜打蔫的草丛里躺着一个孤苦伶仃的黑色小布袋。他弯腰将小布袋捡起来,感觉很是甸手,晃了晃,布袋里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响声。大哥听到这声音时,血液不禁直往脑袋上冲,懊悔的心情一下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待用颤抖的手解开袋口,闪光的银花饼晃得他连着几个趔趄,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站稳。大哥没读过书,但晓得这东西是钱。那个时候虽然政府也发行过法币、关金券等纸币,但老百姓骨子里还是认定实实在在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银圆。银花饼就是当地人对银圆的俗称。大哥对数字不太敏感,上了二位数就有点儿迷糊,数了两三遍都没数明白,他便把两只粗大的手掌合一起伸进布袋,还是无法将银花饼一一捧住。后来每当别人问起他那次捡了多少钱时,他都用“一捧”来表述。

“一捧”也是他回家对母亲说的数量。大哥母亲正疑惑他为什么出去打工,还没到吃饭时间就回来了,他却告诉母亲,他在路上捡了这么多钱。两个手掌并一起,向母亲面前一伸:“一捧。”

“钱呢?”母亲不禁问道。

他大嘴一咧,笑道:“还人家了。”

原来,正当大哥为捡到这么多钱而高兴的时候,心里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甚至脑门上还渗出了細密的汗珠子。后来他对那层细密的汗珠子的解释是:当他正要把小布袋放进自己的口袋时,早两年发生的一件事突地闪进了他的脑海。那天,他邻居家一只正生蛋的母鸡被从后山窜进来的豺狗叼走了,在垄里做了一天工回到家的丈夫对妻子大发雷霆,怪她没一点用,连只鸡都守不住。鸡又不是贴在墙壁上的一张画,活蹦乱跳的,哪能时时刻刻守着它?妻子很是委屈,两人便大吵起来。丈夫更来气,一时,长满厚茧的手没有控制住,扇在了妻子脸上。妻子一顿哭叫,一路狂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屋前的大水塘,等人们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人们把跳水自尽的女人从水里捞上来后,都嘘唏不已,不就一只鸡嘛,都是没钱惹的祸。

“一捧”钱该抵多少只鸡了?那个丢钱的人只怕也会急得跳水自寻短见。

大哥吓得不轻。

那怎么办,我又不晓得是哪个人丢的钱,他去哪里了我也不晓得。好在过了不久,一个身穿长袍,肩挎包袱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男子双眼死盯着地面,生怕地上忽然生出一块石头绊脚似的,手里抓着一顶布帽子不停地在寸草不生的脑袋上擦来擦去。

大哥与来人几句简单的答问,便把那个黑色小布袋还给了他。

事后好多人都说大哥“宝气”:“‘一捧钱是任你怎么打短工都打不来的。‘一捧钱能让你们一家吃很多餐饱饭,置很多套新衣服,你晓得不?”甚至还可以把那栋屋面像筛子的烂房子推倒重建。

大哥知道,在湘潭一带,乃至整个湖南,说你“宝气”,就等于骂你傻帽、愚蠢。不过,大哥对说他“宝气”的人,也只是回以咧嘴一笑,露给人一口黄黑色的牙(大哥一口黄黑色牙是被叶子烟熏的)。

大哥唯一的爱好可能就是吸烟了。一个半大孩子,要为全家的生活而奔波,吸烟很可能是缓冲压力、缓解焦虑的一种方法。我十二岁时,一到寒暑假和星期天就会去生产队出集体工,十四岁半时成为全职社员,我见过大哥吸烟的样子。他吸烟也和出工一样认真,从不偷奸耍滑。就说吸“喇叭筒”吧,他会在工休时间里,将废纸裁成约二寸长、一寸宽的长方形纸条,卷烟时,用手指将烟丝在烟纸上慢慢捋抻成一个上大下小的条状,再从烟纸的左下角起,斜着往上卷,卷一次烟,如同制作一件工艺品。大哥吸烟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吸“喇叭筒”,因烟被卷成一头大一头小,形似喇叭状而得名;另一种吸法用得比较多,就是用斑竹根做的烟袋,先打通竹根节巴,再在大的一头挖个孔作烟锅。斑竹根烟袋五六寸长,吸烟时,把烟丝装在烟锅里,不用时别裤腰带上,很是方便,更重要的是节省了烟纸。大哥几乎不吸商店发售的两头一样大的纸烟,而只吸自己种的烟叶。那个时候,最便宜的“经济”牌纸烟要八分钱一包。不管是用哪一种方法吸烟,大哥装烟丝都是一个长约二寸半,宽约一寸半,厚约一指半的铁皮专用烟盒。也许,这是他吸烟生涯中唯一用钱购买的装备。

五十多岁时,他决定戒烟。他说,烟从嘴巴里一口唆进,没在肚子里停一下又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当不得饭也当不得茶,饱不得肚子也解不了渴,就是一种浪费,连火柴一个月都要用上十多盒。一盒火柴要二分钱。

都知道吸烟一旦成为生活中的一种习惯,是很难戒掉的。大哥却不信,戒烟的势态犹如破釜沉舟,他把烟丝全部烧掉后,便将精心制作的竹烟袋和花了几毛钱买的铁皮烟盒统统丢进了屋门前的水塘。

可熬了两天,大哥总觉得干起活来全身无力,饭菜无味,睡觉不香,哈欠连天,便又想到了吸烟。可拿什么盛烟丝和卷烟纸呢?只得在有几丝凉意的秋天里下到水塘去摸寻。

一来二去的吸了戒,戒了吸。据他自己说,竹烟袋和铁皮烟盒丢了找,找了丢,反复五六次,终于将长在身上和心上四五十年的烟瘾彻底打发掉了。

大哥生性和善,用当地一句话说,就是连三岁细伢子都不得罪。可也有例外,有一次,大哥为一点小事和一名社员发生争论,对方是个成天把脏话挂在嘴上当时尚的后生,骂娘是他的标志性语言,就如同见面问人家吃没吃饭,在他本人看来,那根本就不是骂人。可大哥不,一听骂娘,火气立即上来了,非要打人不可。你骂他什么都可以,决不能骂他娘半句。娘为养活他们六兄弟那个苦呀……娘在他的心中比过正堂上挂的神龛。后生被大哥突如其来的态势吓得脸色惨白,他做大哥崽都被嫌隙,真打起来,他是不好还手的,只有躲着的份儿。后来是大哥当过大队干部的四弟出面才阻止了他的攻击行动。

大哥因为帮母亲持家,耽误了成家,终身未娶,而他却不比任何一个有家室的人孤单。刚过六十,弟弟们坚决不让他出集体工了,争着要养他,几十个侄子侄女排成队,表示要像对待父亲一样为他养老送终,在城里工作的二弟硬是喊了辆汽车把他请到家里,要让劳碌一生的兄长到城里去享享福。

大家都羡慕大哥好福气,从此可以在城里安享晚年。

可不到半个月,大哥急急地回来了,还说再也不去城里住了。

大哥说,城里什么都好,就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左邻右舍出门一把锁,进屋门一关,好像前辈子是仇人。还有就是没事做,在弟弟家里,想淘米做饭,弟媳一下子抢了去;饭后要去洗锅刷碗,弟弟连忙给拦了;想要扫地,找不到扫把,看到弟弟拿拖把拖地,第二天便也学样,侄子看到了,马上跑了过来……用水不用挑,吃菜不用进菜園子;没有猪栏,不用提潲桶;没有鸡埘,不用拌食喂鸡。

有天闲得不行,就出门溜达,在街上喝了人家一碗水,还掏口袋给了人家一分钱。

什么事都没有做,出门又要用钱,就只有听弟弟和侄子的话,歇着。

大哥一读不了书报,二不会调收音机,歇着就是干坐着。整天歇着的大哥便过起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幸福日子。可大哥用了很大的耐心坐了三天,便心跳加速,慌得不行,一双脚无缘无故地肿了起来,一按一个坑,全身无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二弟一家急得不行,连忙送医院,做了一遍检查,报告单显示,没什么毛病。

回到老家,下到地里,没打针,没吃药,几天后,肿得像水浸萝卜一样的双腿恢复了原状,一切都好了。

大家都笑大哥生得贱,有气不晓得歇,有福不晓得享,是劳碌命。

大哥憨笑两声算是作答。

从此,大哥再也没有歇着的时候,不出集体工了,但这个弟弟家的猪栏进,那个弟弟家的菜园子出,山上砍柴,地里拔草,整日带着满脸憨笑忙碌着,再也没有出过巨鱼这个村子,也没生过什么大病,直到八十多岁,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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