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醋来——麸子醋

2021-11-22 23:57文费晓莉
儿童时代 2021年3期
关键词:阿爷白猪骡子

文费晓莉

图苏 打

桦树湾的人吃不完阿爷的醋。阿爷要驾上他的骡子车去獭子村卖醋。

周吉婶婶提着一桶阿爷做完的醋的残渣走出来,门口的骡子侧了侧身子。

啊哟,这骡子可真讲究,还知道让人哩。周吉婶婶高兴地夸赞。

当然咯,这个骡子,是个驴骡子。阿爷说着,捋了捋枣红色骡子的脖子。

啊?驴骡子?到底是驴还是骡子?益西仰着脸看阿爷。

当然是骡子,就是——它的阿爸是马,阿妈是个乖巧的驴子。阿爷笑着说。

这么难懂!

王阿爷家的骡子个子大,脾气比个子还大。它常常挣脱缰绳,撒开四蹄在村子里乱跑一顿。阿爷说,那是个马骡子,性子火得很,不好使唤。

益西不知道什么样的骡子是驴骡子,什么样的骡子又是马骡子。她只知道,阿爷的骡子是好骡子。

架子车上已经放好了两个胖胖的醋桶,一个桶的腰上挂着宽嘴巴漏斗和短嘴巴的舀醋勺子。阿奶把装着胡麻烧锅的布袋子放到车上。

益西和醋坐到车上,阿爷坐到车沿条上,骡子拉着他们往獭子村走。

阿爷,獭子村有很多獭子吗?益西没去过獭子村,她对这个地名充满了好奇。

嗯,獭子多,不过,见獭子,要去山上,獭子可不想到村里来。

阿爷在村口停下,清清嗓子,吆喝一声:“灌醋来 —— 麸子醋!”

在桦树湾,阿爷从来不喊,人们需要醋的时候,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到獭子村来,不喊可不行!虽然一个桶的胸部挂着那个写了“手工麸子醋”五个黑字的薄木板,但阿爷不喊,谁也不知道醋来了!

阿爷的声音有一个弧度,抛起来,在村子上空散开,又缓缓降下来。这时候,一股香香的醋味就在村里蔓延开来,有荆芥和山薄荷的清香。

阿爷第一声喊出去,缓了一阵,才喊出第二声。

益西对自己的嗓子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她觉得她喊出去的声音最多跑到村口第一户人家的猪圈那儿。

要是骡子能喊就好了!但骡子一声不吭,像个哑巴。

阿爷刚喊到第一个“醋”,不知谁家养着的狗,“昂吭”一声大吼起来。益西循声望去,是村口左面一户人家门口的一条秋草色大狗。大狗拉着长长的秋草色脸,大嘴巴一张一张,拴在一棵大杏树上的铁链子铮铮响。杏子看起来熟了,黄灿灿的。

狗是闻声而起的,它连吼带跳。喊到第二个、也是最后的那个“醋”字时,阿爷的声音已经彻底淹没在狗声里,根本听不清。但是阿爷还是坚持喊了好几声。

大狗好像特别讨厌阿爷,好像阿爷把它得罪得不轻,它只要一听见阿爷的声音就气得脑门充血,非把阿爷轰走不可。

阿爷,这狗不认识你吗?益西很着急。

认识啊,它假装不认识的。那狗,脾气坏得很,就像它生下来就没遇见过高兴事。哪怕刮上来一阵风,它都要站起来吼上几嗓子。爷爷无奈地说。

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拿着瓶子和塑料壶的人。一个婶婶手头大概没腾开一个适合灌醋的家什,竟然端了一个小蒸锅。

从大狗家出来的是一个花衬衣婶婶。

哎哟,朵家阿爷,今天把孙丫头领上了呗,这么心疼!说着她从衣袋里拿出几颗杏子给益西,还摸了摸益西的脑门儿。

那些杏子,一半偏黄,另一半偏红,又大又甜。

阿爷个把月就去那个村子一次,他和那个村里的很多人都熟,但这条狗显然不喜欢他。在整个灌醋的过程中,它一直左扑右跳,还绕着杏树一圈一圈地跑,累得自己连喘带咳。

看见益西吃它辛辛苦苦看护的大甜杏,它更是气得团团转,恨不得跳起来一个狗巴掌从益西手里把杏子打掉。

看起来,它不愿意把自家的杏子白白给益西吃。

那棵杏树的胆子可真大,要是我,早就吓死了,哪里还有花开出来,更别说结出这么好吃的杏子。益西边吃边这样想。

阿爷有时把醋洒到瓶子外。益西觉得一定是那条狗吼得太凶,把阿爷吓得手抖,才把醋洒到外面的。

獭子村上空的云都比桦树湾上空的云少些。肯定让那条狗吓跑了,不敢来。

那条狗的气那么大,迟早要把自己气死。益西看着光溜溜的蓝天这样想。

吴阿爷去世了,阿爷说是气死的。

吴阿爷的气也太大了吧,竟然把自己气死了。益西想不出,生多大的气,才会把自己气死。

看见獭子村的这条狗,益西知道了,有像这条狗那么大的气,差不多就会把自己气死。

益西不知道,吴阿爷真的是让自己的儿子气死的。

他的儿子,快四十了,媳妇不娶,家不管,这几年甚至家也不回了。爷儿俩,一个在村里孤苦着,一个在村外伶仃着。

吴阿爷当然熬不过儿子,开春的时候去世了。

一头黑母猪领着一群黑猪娃在路边溜达。猪妈妈左晃晃,右晃晃,晃一下,哼一声。猪娃们奶声奶气地哼哼个不停。益西对着小猪娃“啷啷啷”地叫了几声,猪妈妈抬起猪头,冷冷地看了她几猪眼。

一个婶婶笑着说,领着猪娃的猪阿妈可惹不得,会咬人。

灌醋的人走完了。阿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和益西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才拿一个玻璃瓶来灌醋。阿爷仔细地叮嘱他拿牢,小心走路。

那个孩子抱着瓶子往家里跑,跑了半截,就和醋一起摔倒了。瓶子破了,醋洒完了。男孩爬起来,土和醋给他的前襟造出一大片泥。

他红了脸,想哭,却又不知道哭了到底对不对,只好在原地站着,不知所措。

阿爷赶紧对着男孩大声喊,娃娃,过来过来。

男孩站着不动。来来来,阿爷再灌你一瓶,不要钱!阿爷又说。

男孩过来,阿爷从车上找出一个饮料瓶,灌满醋,拧紧盖子,交给男孩。

叫你阿奶把醋煮熟了装到玻璃瓶子里!阿爷笑呵呵地对男孩说。男孩抱着瓶子,小心地走了。

益西很不高兴,哼,不好好走路,害得阿爷赔了他一瓶子醋。

骡子拉着阿爷和益西走了,那条大狗还又跳又叫,铁链子又甩又打,敲起一层大塘土,把自己淹没在塘土里。

阿爷,以后我们不要到獭子村来了,啊呀,那狗,太凶了。益西对着阿爷的后脑勺说。

阿爷扭过头笑着说,这里的人还等着吃阿爷的醋呢!那条狗,对谁都凶。狗么,就得凶,不凶,当什么狗啊。

停了一下,阿爷又说,那条狗没出过村子,见过的人少,所以才这么不懂礼节,像条野狗。

益西认真地想了想,嗯,也对,谁会养不厉害的狗呢!而且,除了那条狗,獭子村也很好,虽然一个獭子没见着,虽然不如桦树湾那么好。

比如,獭子村的河力气大,能把河里像益西家的大醋缸那么粗的经桶推得“咯吱”连天。

再比如,獭子村的鸟很调皮。它们蹲在大路两边的松树上,有的鸟趁益西不注意,飞起来,在她的头顶猛地扔下一声“嘎嘎”或者“叽啾”,故意吓她一跳。

哦,今天獭子村那只最先起头叫中午的公鸡也很好玩。它用“咯”起了个高音,但后面的音一下子变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兴事,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把叫鸣的事忘了一样。

回到家,益西一见到阿奶就说,阿奶,阿爷今天给一个娃娃赔了一瓶子醋。

然后她又忿忿地补充说,又不是阿爷打破了他的瓶子,还赔他醋。

是吗?还是益西脑瓜灵光,阿爷再活就糊涂了。阿奶说着故意瞪了阿爷一眼,但脸上笑着。

阿爷的阿爷的阿爷就是做醋的。阿奶说。

阿爷是益西的阿爷,但阿奶也跟着叫阿爷。

益西叫阿爷的时候,阿爷会给她一个悠长的“嗯——”。那个“嗯”字,从一声过渡到三声。好像那个“嗯”字是赶了很长的路才到达阿爷的嘴里,再由他慢慢送出来的。阿奶叫阿爷的时候,阿爷就给一个短短的“嗯”字。

阿爷老了,年翻就六十喽,阿奶说。

六十就老了吗?阿爷的胡子还没有山羊的胡子长哩。益西对老这个字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

当然,阿爷自己也从来没有说过他老了。

阿爷还能做醋。阿爷的醋房子里有几个粗粗的木桶,里面装着满满的麦麸子,麸子上面还压着大石头。

靠墙还站着五六个黑油油的大缸,粗壮着腰身,像憨厚的老阿妈。

阿爷常常在醋房里忙着,双手插在麸子里,搓着,捏着,拌着,搅着,间或,从这个桶里舀一些醋,倒进那个桶里,又从那个桶里舀一些出来 ……

好像很麻烦。

一桶麸子要在石头下面捂多久才会变成醋?那些荆芥啦柴胡啦山薄荷啦什么的又是在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益西都不知道。

益西的眼睛还小得很,装不下太多的事情。

隔了两天,阿爷要赶车去镇上卖醋。

阿爷带了两个小方凳,阿爷坐一个,益西坐一个。骡子没有凳子,只好站着。

到镇上,阿爷不喊,只是安静地坐在凳子上抽烟。

卖柳花菜的、山蘑菇的、鹿角菜的,都不喊,相互说说笑笑。

人们走过阿爷、益西和醋桶。有的人把鼻子搭到桶口上闻一闻,走开;有的人要多闻几下,再走开。好像醋的好坏全靠鼻子。

灌醋的人也不少。

阿爷给所有来灌醋的人说同样的话:把醋滚熟,不滚熟的话,麸子醋,要白化掉。醋不要放在塑料家什里,装到玻璃家什或坛子里。

一个男人到桶边,把鼻子放到桶沿上,闻了闻,又闻了闻。然后他问阿爷,这个,真的是麸子醋吗?

阿爷笑着说,是啊!

男人好像不相信,又拿提子舀出来一些,放到鼻子下面闻。

益西着急了,大声说,我阿爷的醋香死个人呢!这话是阿奶说的,益西只是学了一下。

那个人好像还是不太相信。

哼,竟然不相信我说的话!益西很生气,扭转过身子,不再理那个人。那个人当然也不理益西。他压根儿就不知道益西已经生气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那个人又来了。呵呵,他说,还是相信这个阿爷的话。说着他从摩托车上取下一个大塑料壶,灌满,走了。

中午的时候,阿爷数了七元钱交给益西。让益西去饭馆吃牛肉面,再加一个鸡蛋。他要吃胡麻烧锅。

饭馆里的醋一点儿都不好吃,益西只滴了一点点。阿爷的醋多好啊,一股微甜的酸味道,夹着稍许中药味。那是荆芥啦柴胡啦山薄荷啦在一起的味道。

这个醋,酸也酸,但不像阿爷的酸。一股什么味呢?益西说不上,阿爷说那是化学醋,兑的。化学醋是什么醋?益西不知道。

阿妈说,广东那里的醋也难吃死了,要不是太远,他们会带一大桶阿爷做的醋,慢慢吃。

益西的阿爸和阿妈在广东工作。

去年,阿爸阿妈快走的时候,益西问,广东在哪儿?

阿爷说,广东在广州。隔壁的童家阿爷说,广东和广州是两个省。阿爸笑笑,低下头抽烟,没说话。

益西到底也没知道,广东究竟在哪儿。

据说阿妈在广东一个特别大的房子里做衣服,阿爸在那个特别大的房子里搬运衣服。

想起阿妈和阿爸,益西就得算一道算术题。

她伸出右手,用左手的食指把右手从大拇指开始挨个儿往下按,把中指按下去就停下。嗯,再有三年我就能去城里上学了。

这个算术题她隔上一两天就会算一次。

其实,益西可以直接用六减三的减法一下算出来,但她还是觉得用手指这么算一下才可靠,或者说更可靠些。

阿爸说了,到七年级,就接她去城里上学。

益西吃完一碗面,不想吃鸡蛋,拿回去给了阿爷。

第一次跟着阿爷吃牛肉面的时候,益西大概六岁。

她在碗里翻了又翻,一块牛肉都没找见,就把小脑袋凑到阿爷的耳边,悄悄说:阿爷,碗里只有面,没有牛肉,这不是牛肉面!

阿爷低下头,翻着面,仔细地找出几个小肉丁,放到益西的碗里,凑到益西的耳边,悄悄说,对着哩,这就是牛肉面,快吃快吃。

益西还是不懂,为啥这个没有牛肉的面叫牛肉面,但看在面好吃的份上,她不想再问。

第二天,阿爷要去更远的村卖醋,益西跟着阿奶去青稞地。

地里虫子多。益西认识的大约有这几种:黑软虫、花软虫、绿软虫、臭板板、喇嘛爷、新媳妇,还有各种蜘蛛和蚂蚁。都是阿奶教的。

益西从虫子的头顶看它们的究竟。

阿奶不让她抓虫子,她说,虫子会把益西手上的灵气儿带走,这样,她长大后做的馍馍和饭就不香了。

益西背对阿奶抓了一只新媳妇玩。新媳妇穿一身大红衣裳,是虫子中的漂亮虫子。

她把新媳妇放在手心,对着它说:“新媳妇新媳妇回娘家,娘家远了飞上去,娘家近了走上去。”新媳妇们性子好慢呀,老是不飞,慢腾腾地走着,好像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去不去娘家。

这个虫子大概全是女虫子,没有男虫子,男虫子不穿这么鲜艳的衣裳。益西想。

阿妈也爱穿红衣裳。

阿妈当然不会走着回家来,阿妈要坐火车来。

益西又扳着指头算,现在是七月,嗯,再有五个月阿妈和阿爸就来了。

益西和阿奶从地里回来,给猪带了苦苦菜。

那头白猪,皱嘴巴,翘耳朵,很可爱。

明年要抓一头黑猪,黑猪的肉好吃些,阿爷看着大口吃菜的白猪说。

就你的嘴能,还能分出白猪的肉和黑猪的肉,阿奶说。

阿爷说,那还不容易,黑猪肉多劲道呀,还香。

阿奶说阿爷在胡说。

益西也觉得阿爷在胡说。一定是白猪的肉香些。黑猪,一点儿都不好看,肉肯定也没有白猪的好。

这头白猪是过完年以后阿爸买来的。那时候,它最多有阿爸的鞋那么大。那时候天还冷,阿妈在猪身上绑了一件她穿过的小毛衣,毛衣还没有脱掉,阿爸和阿妈就走了。

阿奶说,这是年猪,等阿爸和阿妈来了,就把它宰了过年。

益西是万分不舍得杀白猪的。

但她又一想,既然为了阿爸阿妈,那就——宰了吧!

不过,这头猪现在就已经很胖很胖了,到腊月,不知道会胖成什么样子,路都走不成了吧!益西有点儿发愁。

要是阿爸和阿妈早一些来的话,它大概还不至于胖到走不成路。

阿妈和阿爸会早些来吗?这个算术题益西算不出来。

对了,益西的全名叫益西卓玛,人们叫她益西。

益西是闻着醋味长到八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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