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心事的为谁

2021-11-22 01:30漆永祥
名作欣赏 2021年11期
关键词:乾隆帝王杰乾隆

漆永祥

己、乾隆爷藏了部盗版书——《宋诗钞》的故事

北大古文献研究所编纂《全宋诗》,自1986年至1998年历时12年,千辛万苦,终于完成。但如果没有旧题宋陈思编《两宋名贤小集》,清初吴之振、吕留良等编《宋诗钞》,以及清中叶厉鄂的《宋诗纪事》、陆心源的《宋诗纪事补遗》等书,做了一些宋诗总集收集编纂的基础工作,《全宋诗》的编纂是不可想象的。

《宋诗钞》当时没有编纂完成,吴之振急于求名谋利,就在纸热墨新之际,拉了一船的书,从浙江桐乡码头下船,沿大运河北上,到北京后就往学界名流和达官贵人家送书,以求扬名,结果《宋诗钞》一时轰动,给他赢得了很好的名声。

吴之振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发现无根无底,做北漂还真是一件苦事,花销又大,衙门又深,官场又坏,人情又薄,于是他心灰意冷,就掉头南下,回到家乡后,吃喝玩乐,不思进取。他当时刻的书名为《宋诗钞初集》,他也没心思再续刻,但后来市场上陆续出现了《宋诗钞二集》《宋诗钞三集》《宋诗钞四集》,都是书商为谋利造的假书。那么,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大家看看下列两页书影,文字有什么不同?粗看起来,完全一样。但你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发现在第四行有不同的两个字,一个版本是“余与晚村自牧”,另外一个是“余与家弟自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宋诗钞》真本书影

《宋诗钞》盗版本书影

吴之振当时年轻,也没多大学问,收集宋人诗集,并摘抄选编,主要是吕留良帮助主持,另一个人就是吴尔尧,吴之振家境饶裕,主要是出钱出力。这页书影是《宋诗钞序》,吴之振用的是吕留良(晚村)、吴尔尧(自牧)的字号,所以说“余与晚村、自牧”一起选诗。那么,另一页为什么“晚村”变成了“家弟”呢?

话说雍正十年(1732),已经死去多年的吕留良,因受曾静、张熙案的影响,被牵连其中,惨遭剖棺戮尸,殃及子孙门人,成为著名的“文字狱”案犯。于是,当时人凡在书中遇到吕留良姓名字号时,就要么剜改,要么删汰,要么用墨钉涂抹遮盖,所以我们看到的另一张书影中,就把“晚村”剜改成了“家弟”。但是凭“家弟”二字,我们就立即能断定这是盗版书。大家会说,那吴家再版时也可以剜改啊,为什么七爷你就这么肯定这书是盗版呢?

因为吴尔尧是吴之振本家的侄子,二人岁数可能差不多,甚至尔尧更大,但在古代大家族中,两个同年龄段的人差一辈甚至两三辈,是常有的事儿。七爷在老家漆家山,在同族中就辈分很低,因为我家祖上是老大,几代老大排下来,比其他房就多出了一两代人。因此,如果是吴家再版剜改,那绝不可能将辈分弄错,一定会改成“余与家侄自牧”,而绝不可能是“家弟”,只有书商不了解吴家的辈分关系,所以才冒昧猜测改成了“家弟”,这也就是我们仅凭“家弟”二字,就可以断定这是部盗版书的理由。

吴之振当时只刻了《宋诗钞初集》,原本是要继续刻,但后来他对此事已经不感兴趣,所以就没有续刻。我们现在看到的,有《宋诗钞初集》《宋诗钞二集》《宋诗钞三集》《宋诗钞四集》,就是原刻《宋诗钞初集》共分为四函,盗版者就顺势印成了初、二、三、四集,来蒙骗宋诗爱好者。因為吕晚村的姓名不能出现在书中,所以后来《宋诗钞》的各种版本中,封面并列提名的“吴孟举/吕晚村/吴自牧同选”,也就变成了“吴孟举/吴自牧同选”,逐渐地大家就不知道这书和吕晚村有什么关系了。

《宋诗钞》真本书影

《宋诗钞》盗版本书影

非常有意思的是,《宋诗钞》的盗版本竟然堂而皇之地被乾隆爷收藏,吴之振的书斋名为“鉴古堂”,刻书时的牌记就是“州钱吴氏鉴古堂藏”。乾隆爷恰好也有“鉴古堂”的斋号,所以他收藏到《宋诗钞》时,还挺得意,写了一首了无诗意的歪诗以为纪念。其诗曰:

步陟岩廊别一区,书堂初景咏含苏。

宋诗钞亦宛在架,之振可知今日无?

乾隆爷说没想到我的“鉴古堂”,竟然收藏了吴之振“鉴古堂刻的《宋诗钞》,不知道吴之振能不能预测到他的书竟然藏在我的架上啊。呀咦喂!这简直是天意。乾隆爷也不知道这书竟然是吕留良参编,要是知道的话,他肯定又下令全国范围内搜寻焚书毁版了。所以,我们一是不会想到乾隆爷宫内书架上居然收藏有盗版书;二是不会想到正是因为盗版者删除了吕晚村的字样,反而保护《宋诗钞》安然无恙地流传到了今天。这么看来,盗版的书商也在无意中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使《宋诗钞》之安然度劫,存留至今。

庚、一字聚讼千年,终为大师平反

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遍注六经,是经学史上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清人甚至称他为“素王”。《后汉书·郑玄传》,有一封郑玄写给儿子的《戒子益恩书》,像今天你们的父母一样,先从忆苦开始,讲自己早年求学的不易,试图打动不爱学习的儿子。他说: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昆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成从奉手,有所投焉。

按:郑玄为汉末大儒,也是道德之师,东晋袁宏《后汉书》称“郑玄造次颠沛,非礼勿动”,但他年轻时竟然“不为父母昆弟所容”,这与儒家礼节完全不合。因此历代的郑玄黑粉则坚称其少年时代乃目无尊长之辈,这样的人怎么能是儒家典范呢?简直就是人渣;而郑玄的铁粉们,很难替他这一点辩护,实在是既充满疑惑,又极度抑郁。

就这样一直到了清乾隆六十年(1795),阮元任山东学政,前往山东高密郑玄故里拜谒并建造新祠,在积沙中挖出金承安五年重刻唐万岁通天史承节所撰碑文,竟然发现此碑中“不为父母昆弟所容”一句,无有“不”字!阮元《小沧浪亭笔谈》卷四云:

承节之文,乃兼取谢承诸史,非蔚宗一家之学。其补正范书,昭雪古贤心迹,非浅也。……《传》“不为父母昆弟所容”,碑无“不”字。……“为父母群弟所容”者,言徒学不能为吏以益生产,为父母群弟所含容,如得去厮役之吏,游学周秦。故《传》曰:“少为乡啬夫,得休归,常诣学官,不乐为吏,父数怒之。”夫父怒之而已,云“为所容”,此儒者言也。范书因为父怒而妄加“不”字,于司农本意相反。

阮元从儒家道德层面上分析,并据碑文,以为乃范晔(蔚宗)纂《后汉书》时,因有“父数怒之”之语,遂妄添“不”字,与郑玄本意相反。后来陈鳣从元刊本《后汉书》中发现,范《书》中亦无“不”字。钱泰吉《曝书杂记》卷上曰:

郑公心事,为浅人所诬久矣,得此乃大白,有元刻可证,则亦非范《史》妄加也。校书之有功于先儒如此!

范晔《后漢书》元刊本不误,没有“不”字,给范晔也平了反。可见添“不”是后来的事情,也不知是哪位干的好事,总之是让郑玄蒙羞近千年,可见一字之误,竟然能引起聚讼千年的口水大战。

辛、孤立看不得了,贯通看没什么

据《清实录》记载:乾隆元年(1736)七月庚子,命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朱轼,兵部尚书甘汝来为三礼馆总裁,礼部尚书杨名时,礼部左侍郎徐元梦、内阁学士方苞、王兰生为副总裁。

有学者根据这条材料,认为这是清代学术界发展的新动向,是乾隆朝在学术界由“理学”转向“礼学”的证明与风向标。由此,论证清中叶“以礼代理”的思想转变成功。那么,史实真的是这样么?

清朝自顺治皇帝入关,定鼎中原,平定三藩之乱,收复台湾,整日打仗,顾不上文化建设。自康熙爷起,逐步实行文治。即以经书而论,开始有计划地编纂书籍,起初是为康熙帝讲课用的讲义,统计大概如下:

《日讲易经解义》十八卷,康熙二十二年

《周易折中》二十二卷,康熙五十四年

《日讲书经解义》十三卷,康熙十九年

《书经传说汇纂》二十四卷,雍正八年

《诗经传说汇纂》二十卷,康熙六十年

《春秋传说汇纂》三十八卷,康熙三十八年

《日讲春秋解义》六十四卷,雍正七年敕撰

《日讲四书解义》二十六卷,康熙十六年

从古以来,人们都捡轻怕重,因为“三礼号为难治”,所以就往后推,到乾隆元年刚好有个犯官方苞,号称礼学专家,就由他来主持“三礼馆”。到了乾隆十三年纂成:

《周官义疏》四十八卷

《仪礼义疏》四十八卷

《礼记义疏》八十二卷(合称《三礼义疏》)

同时成书的还有《日讲礼记解义》六十四卷。因此,从康熙爷对诸经开馆编纂一路看下来,到乾隆元年开“三礼馆”修书,跟思想学术界“理”与“礼”的较量,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只是皇家修书,先易后难,且一时找不到如方苞这样合适的项目主持人,所以就耽延到乾隆朝。乾隆帝刚登大宝,才二十五六岁,就开始新政,一下子把“理学”推翻而转向“礼学”,他既没那么高的眼光,也没那么大的魄力,更没有那么大的治国能力呐。

2016年,美国汉学家孔飞力(Philip Alden Kuhn)鹤归,微信圈里都在悼念,他写了一本书《叫魂:1768年中国妩术大恐慌》(Soulstealers:The Chinese Sorrery Scare of 1768),讲的是乾隆朝某段时期,有一件事特别奇怪,清人不是有辫子吗?晚上睡觉睡得好好的,早上起来辫子莫名其妙就被剪掉了,一时引起恐慌。所以有的人晚上都抱着辫子,不敢睡觉。你读了孔飞力的书,就感觉乾隆年间有段时间,清朝人整天就是有人剪辫子,官方抓剪辫子的人,全国人民都只干这一件事。国外的汉学家做研究时,特别喜欢把一件事孤立出来、突显出来,拿民族学、考古学、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等方面的资料,纵横引证,让人感觉史实如此,铁证如山,实际上并不完全靠谱。

如果你通看一遍《清实录》,就知道这样的事情记载得实在是太多了,司空见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七爷小时候都很常见,我上小学时,就有人传一张纸条,上面写把这纸上的字念三遍,烧成纸灰,全家人冲水喝掉,不然全家人死光。而且你喝完之后,自己还要照抄小纸条,再传给三个人。这不就到处都传起来了吗?我那时已经是红小兵了,觉得这是封建迷信,属于牛鬼蛇神,就坚决不干,被妈妈追着打,这和剪辫子是同一类型,要么是谋人钱财的,要么是民间秘密宗教在捣鬼,但都掀不起大风大浪,过一阵就自然消停了。

现在日本、韩国传教的人很多,有一年我在日本大街走着,突然有两个美女让我闭上眼睛,我心想:“打劫啊?”我身上也没什么东西,我就假装闭上眼睛,偷偷看她们要干什么。结果发现她们叽里咕噜地在念经,然后送你几本小册子,原来是传教的。对此现象,如果单独把它拉出来讲,那就都是大事啦。

所以,我们看一个历史事件,从整体上看是一回事,单独拿出来看是另一回事。我们在研究一个人、一件事的时候,往往容易把它孤立起来。你研究的诗人都是李杜,文章胜似韩柳,书法超迈钟王,义理高于程朱。我们很容易把一个人写得过于伟大,或者过分扩大一件事情的影响力。比如你去看看你们府州县的地方志,没有你那一块地方的人物,中国早就不是中国了,各个地方都觉得中国缺不了他们。我的老家穷山恶水,但你打开《首阳府志》,开卷两个人物就把你们吓死——伏羲、女娲。女娲抟土造人,伏羲画八卦,伯夷叔齐是在我们陇西的首阳山吃蕨菜,你们敢和我们比历史的悠久吗?呵呵!

壬、为什么刻,又为什么删

清朝嘉道时期的学者江苏扬州人江藩,著有《汉学师承记》八卷,传世各本记他的老师王昶时,在乾隆三十二年“陛刑部江西司郎中”下,紧接着记载“三十三年,两淮运使……”等。但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李慈铭校评嘉庆二十三年初刻本,在“郎中”下“三十三年—前,中间还有一段日:

是年,诏开经咒馆,令章嘉胡图克图偕其徒重译《首楞严经》及诸经秘密咒,充兼校经咒馆。先是,纯皇帝以三藏中有俚俗猥琐者,命刘文正公议加删定,公以属之先生与汪舍人孟鋗,按日稽览,六阅月而毕。上知先生深入内典,故有是命。

江藩十二岁起从薛起凤受句读,又尝从汪缙游。薛、汪两位老师都出入儒佛,江藩父起栋、江藩与妹妹江珠也深溺佛学。江藩年轻时自称“昔日不味荤与酒,我亦婆罗门里人”。有人夸他“诗文有苏子之风”,他就暗自得意:“是吗?我的诗文像苏东坡?真像东坡诶!”但到了后来,他画风一变,甚至喝醉了酒,就大喊:“吾文无他过人,只不过不带一毫八家气息。”也就是说:我的文章虽然很一般,只不过一点八大家的味道都没有。为什么同一个人,早年和后来的变化就这么大,甚至啪啪地自打自脸呢?

原来,江藩后来拜清代经学大师惠栋的弟子江声、余萧客为师,遵从汉学,又跟阮元、焦循、凌廷堪等扬州学者往来密切,遂专意经学,不再佞佛,也不再嗜好八家。所以,如果再说他的诗文“有苏子之风”,他就会跳起来说:你说我的诗文像苏东坡,这不胡扯么?不可能!我的文风跟八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就是他早年和中晚年思想的一个特别大的转变。

因此,江藩在《汉学师承记》中,记载他的老师王昶曾经受乾隆皇帝指命,配合整理宫中佛经,以证明其师“深入内典”,受皇帝重视。后来觉得一位汉学大师,怎么还深通佛理呢,实在是不妥,非儒者所当为,于是再刊时就将此段悄悄删除,故此段仅见于初刻本,后来各本皆无。这和江藩后来的思想转变,就完全一致了。

我整理《江藩集》的时候,把他早年《伴月楼诗钞》的钞本也一并整理出来了,等于把他早年的老底儿全给翻出来了。我们说整理一个古人的著述出版,古人应该给我们磕头感谢才好,但是江藩如果看到我整理的《江藩集》,他会极其不爽。他会说:“我早年信佛崇佛、喜欢八大家的那些丑事,都给你抖出来了,真是多此一举,太让我难堪啦!”我们通过江藩删改的这段文字,通过他自己早年和晚年说的话,就可以考察一个人学术思想的变化与转捩点,可见小小的删改,其实隐藏了作者不少私密的小纠纠呢。

癸、乾隆爷为什么用纪昀主持四库馆事?

乾隆三十三年(1768)六月,已退休居家的前两淮盐政卢见曾因营私贪污被揭出查办,但在搜查卢家时,几乎空无一物,乾隆帝震怒,以为必有通风泄密之人。最后查出纪昀、王昶、赵文哲均有嫌疑。而纪昀的女儿是卢氏的孙媳妇,据称纪氏连夜派人往卢家送了一点食盐和茶叶,封在一个未著一字的空信封里。卢见曾从中悟出其中的隐语——“盐案亏空查封”,遂连夜转移赃物。事泄后的同年十月,纪昀被遣戍乌鲁木齐效力。

但在乾隆帝开四库全书馆后,这么大一件亘古未有的文化大工程,纪昀竟然成了《四库全书》的总纂官。在清中叶学者辈出,京师人文蔚兴的大环境里,按理论学、论德、论齿、论资历,都轮不到纪昀,何况他还是一个有前科的污点官员,怎么能得到乾隆帝如此高的信任呢?我们现在看了数十种研究纪晓岚专著以及年谱、传记、电视剧等,他们论述的原因没有一条能说服我。

我在读《清实录》时,偶然发现《清高宗实录》卷696乾隆二十八年十月丁酉(十四日)记载:

军机大臣等议覆福建学政纪昀奏称:“坊本经书尚全刻庙讳御名本字,应仿唐石经、宋监本例,凡遇庙讳俱刊去末一笔,并加有偏旁字者俱缺一笔;又武英殿官韵及各经书于御名本字尚系全刻,及加有偏旁字者,俱未缺笔。请将本字及加有偏旁字者并行缺笔,载入《科场条例》。如误书者,依不韵禁例处分。武英殿书板校正改刊,并行文各省一体遵奉,将坊刻各经籍改刊。”从之。无独有偶,又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看到了钱大昕的《讲筵日记》手稿本,钱大昕和纪昀是同榜进士,二人是同学,又是好友,当时就有“南钱北纪”的说法。纪昀从乌鲁木齐放回,钱大听去北京远郊迎接,二人一见面,纪昀就从怀里掏出一卷诗,请钱氏给他写序,所以纪昀的《乌鲁木齐诗序》是钱大昕写的。

钱大昕的《讲筵日记》,是他当时任日讲起居注官期间写的日记。乾隆二十八年(1763)十二月癸未,钱氏《讲筵日记》记载:“福建学政纪昀奏经史诸书应避庙讳御名,请交武英殿修书翰林校对改正。”《讲筵日记》中记钱氏奉命所改避讳字者有《周易折中》《元史》《清一统志》诸书。钱大听白天上班,晚上把这些书拿到家里校改,他心里肯定不知道骂了多少遍纪昀:“你这马屁精!为了向皇上表忠心,害得我加班加点干活。”

我们从《清实录》可以看出,乾隆帝真的同意了纪昀的提议,下令校改经史书籍;从钱大昕的记载,可以看到这事还真干了。可是这类书实在是太多了,怎么改得过来呢。果然,过了一年多,《清高宗实录》卷731乾隆三十年(1765)闰二月乙丑(二十日),记上谕曰:

前据福建学政纪昀条奏敬避庙讳御名一折,经大學士等会同礼部议覆,请将偏旁各字,缺笔书写,原属臣子敬谨之意。嗣经武英殿校改书版,推广字类,如“率”“衒”等字,亦俱一律缺笔。朕思庙讳御名,偏旁字画,前代如石经刊本,俱系缺笔,自应仿照通行。但祗可令现在临文缮写,及此后续刊书版,知所敬避。若将从前久经刊藏之书,一概追改,未免事涉纷扰,至上中嵌写之字,与本字全无干涉,更可无须回避。嗣后如遇庙讳御名,应行敬避缺笔之处,仍照旧例遵行外,所有“武英殿颁行”字样,及纪昀所请改刊经书之处,俱不必行。将此通谕中外知之。

那就是还按老规矩办,经书中的御名犯讳处,不必再改了,这件事情干到中途就停下来了。但清廷在开四库全书馆后,纪昀得到乾隆帝的高度信任,主持全书之编纂,借此可窥到因由,这个理由足以说服我,为什么乾隆帝选择纪昀为此件文化大工程的总纂官。

因为,在乾隆帝看来,纪昀不仅学术眼光与能力足以胜任,组织协调能力强,有文艺理论思想(纪氏研究《文心雕龙》,这一点他比钱大昕强),更为重要的是乾隆帝认为纪氏能够忠实贯彻自己的编纂意图,所以才将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他来负责。后人研究纪氏学行的传记与所纂《年谱》,不下十余种,皆漏此研究纪氏之重要史料,就是因为《清实录》这样大部头的书,没有几个人愿意翻阅,而不花气力搜寻材料,拣几条尽人皆知的材料,当然就得不出客观而有创见的结论了。

大家会说,纪昀这么正直的人,也干拍马屁的事吗?我们都是上了戏曲的当,在传统戏剧中,好坏两半,忠奸分明。好人就是赤脸长髯,永远正直不阿;奸臣就是黑脸白窝子,从头到脚都坏透了。但实际的现实社会中,无论古今都不是这么简单。乾隆朝的陕西韩城人王杰,乾隆二十六年(1761)中进士,本来他是第一甲第三名,第一甲第一名是江苏人赵翼,但当时正值平定准噶尔部不久,加上入清以来陕西一直没有出过状元,而江苏是状元大省,多一个少一个没太大关系,王杰又写得一笔好书法,于是乾隆帝把第一名与第三名对调,王杰就成了状元。不仅如此,乾隆爷还作了一首诗,称“西人魁榜西平后,可识天心偃武时”,用来彰显清明之治,以粉饰太平。已经稳稳装在自己口袋中的状元果,硬让皇上给活生生掏出来换了个探花郎,可把赵翼给委屈死了。

王杰既然获得乾隆帝如此厚爱,当然就得卖命工作才行啊。王氏在乾隆、嘉庆两朝,以忠直清廉著称,是敢于与和坤对着干的硬骨头,有次和坤握着王杰的手开玩笑说:“何柔荑乃尔!”杰正色曰:“王杰手虽好,但不能要钱耳!”把和坤给怼了个脸红脖子粗。王杰退休的时候,嘉庆帝赠诗有“直道一身立廊庙,清风两袖返韩城”之句。王杰历事两朝,持守刚正,和蔼近情,可谓有始有终者。

但就是如此忠直正派的王杰,也马屁拍得贼溜儿精圆。王杰在做浙江学政的时候,曾给乾隆爷上了一道奏折,其《请刻御制诗三集折》曰:

【乾隆帝之诗文】包含宇宙,囊括群言。一本粹精之蕴,以宣造化之奇,实为自古帝王卿云复旦以来未有之盛事。而况一名一物,悉赅至道,纵极骚雅之后诸诗人所力为扬拖者,岂能仰企圣文于万一。臣日侍内廷,虽愚陋不能上测高深,然亲睹睿藻辉煌,丽并三辰,光同五纬,日新盛德,天纵多能。譬诸阳春煦而蛰虫奋,韶凄作而牛铎鸣。欢喜赞叹,心悦诚服,久积于中,莫能自喻。

《御制诗初集》《御制诗二集》已经被前浙江学政钱维诚奏请刊版印行,王杰当然不能落后,所以接着说:

今《御制诗三集》尚未重镌,臣仰蒙恩命,再任学政来浙,习闻诸人士,莫不喁喁以先规为幸,咸深冀望。臣思浙省欣逢盛典,屡驻銮舆。凡名区胜地,奎章景铄,元气弥纶,银膀翠珉,固已照耀湖山,昭回云汉。而多士犹思盥诵鸿篇之美富,冀瞻天矩之光华。推之薄海内外,久沐化成,自必共切训行之愿,弥殷欣仰之诚。……

王杰说为了达到以光文治,以慰重望,请将《御制诗三集》颁发各省布政使刊刻,广布艺林,永为盛事。至浙省一部,并请自行选工敬刊。王杰把乾隆帝夸成了太阳,不仅照亮了宇宙,而且自古以来的诗家诗作,都不及乾隆爷之万一。尤其浙江学子,更是冀望早日跪读乾隆帝描摹当地风光的诗歌,咏诵鸿篇,以瞻光华。奏文极尽谀颂之能事,肉麻到了极点,估计王杰当时自己都感觉脸红发热了吧。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文津阁《四库全书》

所以,我们说直臣忠良并不是不拍马屁,只不过他拍马屁的方式不一样,拍得比较有文艺范儿而已。像纪昀、王杰这样的人,当然也想仕途亨通,也想高官厚禄,也想得到皇上的重用,往高大上了说想给国家做点事情,所以拍马屁也很正常。乾隆爷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選用了纪昀,就是纪昀在福建学政任上的这道奏折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我们回到最初的一句话:一部书的流播是有生命的,是九死一生、命悬一线才传到今天的。我们在爱惜书籍尤其是古代经典的同时,还要明白一个深刻的道理和沉甸甸的责任:我们都终将老去,就算活100岁、200岁,我们仍然是天地一过客。目前存世的这20万种古籍,经过前人的手传递到了我们这里,要经过我们的手中再传递到你们的手里。前贤做得非常好,我们这一代人,由于主观水平与客观情势所致,做得并不好,而且很不好,我们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你们。那么你们作为新世纪人才,作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你们能不能看护好、整理好、解释好、研究好这些珍籍呢?我们能不能像前面所举例子中的那些先贤一样,贯注精气而全力以赴地学习、工作和生活呢?

你看看好多10年前出的书,今天有几本还有人看?还有人记得这些书的作者和书名?目前印出来的各类新书,其中90%以上的如昙花一现,永远都不可能再版,真的是对资源的浪费、对环境的污染。请同学们认真地思考一下,不管你将来是做学术研究,还是从政、经商,抑或浪迹天涯,我们总得给后世留下一些东西。所以大家要好好考虑,作为中文系的学生,你将来的出路在哪里,应该做些什么。如果你“立德”无望,“立功”无门,而欲“立言”,那么与其飞沫贩卖一些虚浮的主义,夸夸其谈一些所谓的理论,中不中,西不西,古不古,今不今,给这个本就物资匮缺的世界再增添一些垃圾,那还不如专力整理研究一部古籍,并将其传之千秋万代,这也许才是你“立言”的最佳方式,是不朽的正途!

各位贤俊!光阴大好,万事齐备,东风劲吹,勖哉勉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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